四.紫陌
西京是座中庸而頑強的城,建城千余年,一直在不溫不火地生長,數度戰火也未能抹殺它悠閑慵懶的情致,如今幾十年,更越發畸形地透出靡麗的色彩。從終南之陽的內皇城,一直到瀾江之濱的下九坊,人人都相信活著是為了快樂。這座城內亦沒有買不到的快樂。春夏秋各有所樂,寒冬也不會給飽足的西京人帶來困擾,他們會籠了劈啪作響的火盆,與妻妾家人飲酒歡樂,將冬日的內城和上九坊浸在無盡的瓊漿玉液與歡歌之中。 如海的燈火匯聚,西京如浮在黑夜上的島,輝映著浩瀚星光。 仿佛從未有過踏破宮門的鐵騎,從未有過讓天邊彤云暗淡的焚宮大火。手足相爭,只是帝王家事。 人的忘性,真是這世間難得的本領。能教人拋卻往日國破族滅之仇,忘記前朝刻骨銘心之情,忘記江南漠北強敵環伺。所謂“惜福”,只不過是壞記性而已。 室內燃的是蘇合香,晚間涼風輕繞著垂地的霞影紗,搖曳著一地虹彩旖旎。 李璟看著面前的女子曼行至前,這樣柔美萬方的姿態,非世家不能調教得出,落在風塵女子身上,卻又是一番滋味。西京遲紫陌,果然當得起教坊北曲第一。 她螓首低垂,曼聲開口:“大人?!八B小指彎曲的角度都與貴家女別無二致,而一切合乎閨范的舉動在她身上都顯得柔膩得幾近裸露。 他的側影峻拔,酷肖涼國公李伯猷,然而似是自少年時放浪形骸的緣故,面容常帶著倦怠神態。十幾年身為人質如履薄冰,喜怒早成了不能及的奢侈。身旁遲紫陌見他不開口,便轉身叫侍女奉上茶來,又與他解外袍。他是她的經年恩客,亦算得半個朋友。 “聽說六殿下想讓你脫教坊籍,你不愿意?”李璟攬著面前女子的腰問她,只覺她身子一震。 “哪里有這樣事。爺們私下里一句半句,都是玩笑?!边t紫陌咬一咬手中牙扇柄,將扇拋在一旁,斜倚在男子懷中,櫻桃微劃,啟出皓齒如玉,“若真有,我也不依他。跟了他,受他的拘束挾制,再見不到你半面,怎么值得?!?/br> “他說不準真有這份心?!崩瞽Z笑,“他一心要娶我小妹?!?/br> 她自然明白,寧王娶身世高貴的王妃,突發善心要給她這舊情人安置出路。 她在他懷里,眼睫上下扇動,忽然笑個不住,許久才開口:“昭儀不是在宮里?” 李璟笑道:“恐怕皇上叔侄要做連襟?!?/br> “噯,西京有名的人家,上下幾輩大抵都算不清楚了。就連我,牽扯一番更不知是你的什么人哪!”她在他胸前聽得他笑聲的震動,轉而道,“倒是都傳你家妹子生得好?!?/br> “外人知道什么?!崩瞽Z輕聲道。 “只需相看大人,便知令妹也是美人,”她假作妒忌,自他懷里轉過來,手繞過他頸項,“可見上天著實偏心!要我說,你就該貌丑且家世鄙陋才算公平?!彼@等風月人物,早慣于以笑語掩飾心事,世家貴女于她,何異云泥。 “只我一人貌丑且家世鄙陋,何談公平?”他挑眉。 她笑指:“君自有長物,非常人所能及。” 他聞言大笑:“如此十分值得?!?/br> 他的指肚摩挲著她耳邊如絲如蜜的肌膚,數著她血脈的搏動?!八恍囊⑽襪eimei,你可傷心?” 她偏著頭,耳墜的光在她頸邊臉畔搖晃著,看不出真心不悅還是故作姿態?!澳娜沾笕巳⒂H,再來問一聲小女子是否傷心,那時才是真心話?!?/br> 他的敏銳是在秦宮中暗無天日的人質生涯中習得的。公侯的兒子成為人質,大約就失去了競逐爵位的資格,再尊貴也總被看輕。他父親的車駕獵獵回京時,旁邊最耀目的是他從未謀面的叁弟,他的二弟已成殘廢,只能如女人般坐在車內。他的父親喚他“頗黎”,那是北人語的“小狼”,很久沒人這般稱呼他了。他父親語氣親切輕快,仿佛是圍獵時讓他接過手里的刀,仿佛中間十幾年的囚苦從未有過。 誰又能拒絕一個公爵父親的問候。 李璟閉目回想從前。那時他從未期待過家族的凱旋,已開始習慣自己的命運,整日肆意支取財產,只在歡場揮霍,不時慷慨與朋友分享他的情人,隔幾日在他禁軍的閑差應卯,像他這樣的浪蕩子,不出意外會娶一個窮到沒有嫁妝的高門閨秀。 “怎么,你當真舍不得他?”他皺眉。 她回神,一雙纖手停在他腰側:“‘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她低聲細語,引著他倒在她身邊?!澳阄疫@么久,你還不曉得?只要你不離我,旁人皆隨他去……旁人沾惹我,我生來屬這斷命營生,又有什么辦法……” 唇齒呼吸之間,“如何沒有?我娶你?!彼蝗徽f,那雙往日滿含戲謔的眼睛注視著她,“你嫁給我?!?/br> “呸,我這樣人嫁給你,倒是做大還是做???”她伏在他胸前,直笑得他窘迫。她是個極散漫的女人,如今的李璟需要的是清貴的岳家,記得她已經是不錯了。 “我總不會讓你受欺負。”他只含糊作答。 這是如何有幸?得了這份真心?!拔抑灰氵@份心,大抵死也足了?!彼龐尚?。 “今夜恐卿將數死?!彼嘈Α?/br> 她任他探尋她的身體,微微顰眉,似是他令她頗勉強。妖嬈之外,她床第之間自有一分嬌軟不勝的風格。“你且饒了奴兒半刻吧!”她低聲求告。她記得他的習慣。在他的調弄下,她轉而蜿蜒在他身前,以唇舌吞吐他那常人不及之處,她感覺得到唇齒間他澎湃的熱量,似更與往常不同。 他向來是這世間極好的情人。他給她一份恰如其分的關心和慷慨,只當她是玩賞的名花嬌鳥一般隨心護持,超脫之余偶然間顯出一絲尋常男子的私心來。他既可為她的胡旋舞擊一曲羯鼓,也可與她在夜宴的屏風后偷歡。他自樂意供養她華服美輿,揮金如土,她也樂得受用。但他開口說娶她,還是這數年來第一遭。 她攀附住他的臂膀,承受他的沖擊。她若是個尋常女子,大約早愛他愛得心焦。而她是西京教坊第一的遲紫陌,歡場里風光無兩又人人踐踏得的紫陌紅塵。她幼時一早落在風月場里,長在男人手中,如今雖出身賤如泥土卻享有皇后太后亦無緣的自由。他這樣十全九美的人物說娶她,她也只是聽得心頭一熱罷了。 室內燭火跳動,她的庭中有盛開的夜來香,深碧的葉間是累累繁密的花朵,飽含著入夜的露水,無聲低垂。只在歡愉的此刻,人質或娼妓,他們的俗世苦痛終有片刻離人而去。 西京的夜深了,打更人蒼老悠長的調子將這座城拖入白日后的幻夢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