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駱靜語擦干手,搖搖頭,抬手回答:【不用了,我不餓。】 占喜坐回餐桌旁吃面條,駱靜語走到沙發邊坐下,禮物跑過來跳到了他腿上,駱靜語擼著它背上的毛,禮物覺得很舒服,懶洋洋地趴了下來。 占喜吃完面,洗干凈碗筷和鍋子,走到駱靜語身邊坐下,很自然地拉過他的右手看。 已經過去一周了,他去醫院換過藥,右手不再纏著厚厚的紗布,只在手背上貼著一大塊,做事情方便了許多。 他說不疼,占喜知道肯定是騙人的,那道口子得有四公分長,怎么可能不疼?以后還會留下難看的傷疤。 兩個人黏在一起,禮物又被擠得跳下了沙發,不滿地叫了一聲,溜達到貓爬架上。 占喜摸摸駱靜語手上的紗布,嘟囔道:“以后怎么拍視頻呢?做花的時候都是從上往下拍,手背肯定是要拍到的。” 駱靜語讀著她的唇語,神色一黯,收回手后回答:【以后不做花了。】 占喜的眼睛倏地睜大:“你別亂說啊!怎么可能不做花?事情又沒到絕路呢!” 駱靜語問:【你覺得我還能做下去嗎?他們都不相信我。】 占喜用手語回答他:【很多人都相信你的,邵,朱,丁,我哥哥,羅,皮,還有很多你以前的顧客,大家都相信你的!】 駱靜語神色很淡:【可是我們沒有證據。】 占喜沉默下來,一會兒后,問:【你碰到什么事了嗎?不開心?和我說,不要放在心里。】 駱靜語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到后來竟變得哀傷,他看著占喜的眼睛,抬手撫上她的臉頰,指腹感受著她細滑的皮膚,占喜一直沒吭聲,等待著他“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駱靜語收回手,緩緩地打出一句手語: 【歡歡,我們分手吧。】 占喜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駱靜語知道她看懂了,實在沒勇氣再打第二遍,他的身體微微顫抖,雙手很慢很慢地比劃出他心里的話: 【這是我和方的事,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不要再管我,我自己會解決的。如果解決不了,我就再也不做燙花了,要去找別的事做。你和我不一樣,你有文化,去找工作吧,找你喜歡的工作,你會遇到一個更好的男人,我不是,我很差,我不能讓你幸福。你是最好的女孩子,不應該找我這樣的人,我們分手吧,我會把這兩個月的工資給你。謝謝你一直幫助我,陪伴我,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這件事和你沒有關系,你早點離開,不要再耽誤自己的前途。】 他的手語打得那么慢,那么清晰標準,占喜全都看懂了。 她問:【你是認真的嗎?】 駱靜語點點頭,覺得這些理由似乎還不夠,繼續補充:【你的mama不同意,你的哥哥說,我和方的事解決不了,你家里就不會同意。】 占喜的眼神冷下來,又問:【還有呢?還有別的理由嗎?】 都到這份上了,駱靜語也不想瞞著她,很是無力地用雙手說:【還有,我的jiejie懷孕了,做過檢查,肚子里的孩子是聾的。我們家就是會遺傳,一個一個地遺傳下去,我不會有孩子了,你和我在一起就不能做mama。這對你不公平,對哪個女孩都不公平,所以我不會結婚了,我會一個人生活。歡歡,我們分手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不是一個好男人,你離開我會過得很好,我希望你過得很好,我希望你幸福快樂,我……】 他再也比劃不下去,眼淚已經涌出來,身體抖得停都停不住,死死地咬著嘴唇,也沒能控制住發聲。 他含糊地叫著她的名字,搖著頭,泣不成聲,雙手都在顫抖:【我沒有抄襲,我不能做燙花了,我沒有抄襲,我不知道我還能再做什么,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已經幫了我很多很多,我是個男人,卻不能給你幸福,我……】 他打手語時,很多手勢都會左右手相碰,平時都是輕輕的,可是現在那聲音“啪啪”響,他一點兒也沒控制力道,右手貼著紗布不方便,還是打得很用力,用力到占喜光看著都覺得疼。 占喜也哭了,傷心于小魚的提前放棄,又感動于小魚的坦率真誠。他沒有用奇奇怪怪的理由來敷衍她,比如說“不喜歡她了”、“父母不同意”、“覺得厭倦了”之類。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真心,就是想她好,覺得自己的事業沒救了,他倆的未來也就變得叵測,不如讓她及時止損,趁早抽身,不要再陪著他陷在這灘爛泥堆里,時間越久,越耽誤她自身的發展。 占喜理解駱靜語的想法,卻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和駱靜語沒有夫妻之名,也沒有夫妻之實,可是占喜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自己對小魚的心意,還有小魚對她的心意。 喜歡是千真萬確的,算是愛嗎?他們誰都沒說過。 她只知道,他對她的好早就融入在了瑣碎細微的生活中,沒有轟轟烈烈分分合合的情節,也沒有什么節日紀念日的大肆慶祝,他們就像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妻一樣,每天膩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從不吵架,每天都很甜蜜快樂。 小魚記得她的口味,為她做著一日三餐,買的水果零食都是她愛吃的。 她來例假時,他會為她煮糖水喝,幫她按摩冰涼的雙腳。 他從不會指揮她去做事,能自己做的都順手做了,知道她嫌貓砂盆臭,就叫她不要管,禮物的事兒都由他負責,她只需要和小貓玩耍就行。 出門在外,他會緊緊地牽著她的手,永遠讓她走在人行道里側,每次都是先問她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如果她反問他,他也不會說“隨便”,會認真地說出自己的建議。 她生病時,他會細致入微地照顧她,記得醫生說的忌口,記得她吃藥的時間數量,哪怕他自己都是一身的傷,也從不和她抱怨。 只要是她的朋友和親人,他都盛情相待,在親友面前給足她面子,也能開得起玩笑,不會讓她的朋友覺得他敏感不好相處。 她永遠都忘不掉自己轉崗失敗的那一天,他從上海回來找她,在舞蹈室里見到他的那個瞬間,她覺得這輩子能找到這么一個人,她的人生都圓滿了。 他尊重她,用心傾聽她的每一句話,笨拙地給出自己的意見。 他從不打擊她的想法,給予她充分表達的自由,工作上有些事要花錢,不知效果如何,只要她想嘗試,他全都支持,就負責掏腰包。 他經常發自肺腑地夸她,仿佛自己上輩子修了福,這輩子才能找到她做女朋友。 就是這樣的駱靜語,她的小魚,此刻和她提分手了,想要結束他們剛滿半年的戀情。 居然只有半年嗎?占喜流著淚默默地想著,怎么只有半年?她分明覺得自己和小魚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 他們一起經歷過很多事,大部分都很快樂,刻骨銘心,這樣的一場戀愛,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嗎? 占喜的雙手按住了駱靜語的雙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她開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小魚,你先聽我說。” 駱靜語的眼睛被眼淚糊得厲害,鼻尖都是紅的,嘴唇抖動著發出一聲聲抽泣聲。 “我不會和你分手的。”占喜說得很慢,“我和你分手的唯一前提就是我不喜歡你了,可是現在,我還是很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很喜歡我。” 駱靜語的雙手被她捉著,也沒有力氣掙脫出來,只能不停地搖頭。 占喜吸了吸鼻子,說:“這只是我們在一起碰到的一個小挫折,會過去的,會好起來的。你可能覺得我很理想化,那是因為我還年輕啊,我這個年紀要是都不能理想化,那這個世界不是完蛋了嗎?我永遠不會成為方旭那樣的人,你也一樣,你前幾天還答應我不會放棄,這么快就說話不算話了?” 駱靜語還是固執地搖頭,長長地抽了一口氣,也不管會發出什么聲音了,眼淚不斷地流,還得努力去讀占喜的唇語。讀唇很費腦,他現在腦子都是亂的,又舍不得不讀,生怕讀一次少一次,生怕再也見不到她了。 占喜說:“你答應我要帶我去旅游,爬山,答應要送我一套只屬于我一個人的首飾,答應我要學會喊我的名字,你到現在都沒學會叫我‘歡歡’,你怎么這么笨啊?” 是,他是笨,連“歡歡”都學不會怎么叫,駱靜語嗚咽出聲,他要是夠聰明,何至于讓方旭給害成這樣? 占喜松開了手,抓了抓頭發:“我知道你今天回家碰到了不好的事,大概就是你jiejie懷孕的事,這個我們以后再說,結婚,不一定非得要生孩子的。小魚,眼下要先解決的是你的事,欣然幫我約了一個律師,我明天要去見他,和他討論如果打官司我們要怎么應對。本來,我今天想和你從頭到尾把事情再過一遍,我總覺得你畫了初稿,不可能一點證據都沒有。我們可以翻翻手機,看看七月拍的照片,我七月底回家前把照片都拷到電腦里了,這幾天一直沒機會去看,說不定我們有拍到些什么。” 她頓了一下,看著駱靜語滿是淚痕的臉,抬手抹抹他的眼睛:“別那么快就放棄,還沒到絕望的時候呢!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們沒做錯任何事,不是人家說你抄襲就是抄襲,很多人都相信你,你更要相信你自己。今天,我先回八樓睡,明天我去見律師,不來你這兒吃飯了。剛好,咱倆都冷靜一下,各自想想這整件事,駱靜語……” 占喜喊出他的全名,“你沒有拖累我,是你救了我,讓我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和我在一起,你也不要害怕,咱倆都還年輕,有什么是過不去的?” 她從沙發上起身,最后摸了摸駱靜語的臉,又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給自己煮點東西吃,別餓著,我先回去了,你晚上早點睡,不要胡思亂想。” 說完,占喜整理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又拿上一個文件袋,是為第二天見律師準備的材料,帶好手機和鑰匙就出了門。 家里只剩下駱靜語,還有一只貓,禮物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占喜走后,又跳到了他腿上。 他還在一陣陣地抽泣,下午在家就哭了一場,晚上回來又哭一場,和小孩子一樣,但是他真的忍不住。 他既希望歡歡能答應他的分手請求,又不希望她答應。 多么矛盾啊! 但他真的看不到他們的未來了,他可能再也不能做燙花,實在也想不出自己還能做什么,像陳亮一樣去擺夜市攤嗎?還是像岳奇那樣去給人扎氣球? 就這種cao蛋的生活,jiejie居然還想讓她的孩子再體會一遍,到底是為什么啊? 這天晚上,占喜回到久未住人的802室,簡單地打掃了一下衛生,洗過澡后早早地上床休息,放空腦袋,什么都沒去想,很快就睡著了。 在幾層樓之隔的1504室,駱靜語坐在沙發邊的地板上,背脊靠著墻,一直抬頭看著那盞鯨魚燈。 禮物起先還在他腳邊打轉,后來見他久久未動,就溜開去顧自玩耍。 駱靜語的后腦勺抵在墻上,心里想著之前和占喜的那些對話,又想起他們相識、相見、相戀的經過。想到有趣的地方,他會突然笑起來,想到溫馨的畫面,他會抬手捂住臉細細回味,想到他們面臨的困難還有艱辛的未來,他的眼睛又會止不住地發酸。 占喜出現在他的人生中就是一場意外。 一個先天耳聾的宅男,一個健康漂亮的女孩,就像兩條平行線,怎么會有交集的? 她是多么美好的女孩子啊,帶給他一場美夢,讓他知道了健聽的年輕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她的親吻、撫觸和擁抱,統統令他著迷,她的微笑那么燦爛明媚,比他做的任何一種花朵都要鮮活。 她的聲音也很好聽,像小鳥在唱歌。 駱靜語抬起右手,五指張開,將手掌移到視線和鯨魚燈之間,瞇著眼睛看那暖黃色的光線透過指縫傾灑下來。 手背上是醒目的大紗布,他的手破相了,是歡歡一直喜歡的手,變得很丑,就像他這個人一樣,背上了“抄襲”的污名,是不是再也恢復不到從前簡單純粹的狀態? 駱靜語低低地笑出聲來,左肩撞了一下落地燈桿,懸垂著的鯨魚燈就在他的頭頂輕輕搖晃,像一頭鯨魚從眼前緩緩游過。 他仰著頭對它打起手語:【鯨,你說我該怎么辦?】 —— 距離婳裳給出的最后期限還有兩天,微博上依舊鬧得不可開交。占喜偶爾會去看一眼評論,事情沒有出現轉機,輿論風向還是對禧魚很不利。 越來越多漢服圈的人關注到這件事,方旭那邊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占喜去看過他的淘寶店,在禧魚的澄清微博發出后,方旭的月銷量又往上沖了不少。 占喜很疑惑,這都爆單了吧?管如婕做得過來嗎?就算是駱靜語也沒法做這么多的訂單啊。 婳裳已經刪掉了和“魚戲蓮花”有關的兩條微博,暫時裝死。 占喜沒再發聲,也沒和【rrmft0429】有過私聊,這人倒是每天都私聊挑釁她,還發很多微博圈一堆人,講述自己的心酸經歷:被抄襲了居然都沒人管,婳裳不理,禧魚不理,徐卿言也不理,只有“小魚魚手作燙花”安慰過她,因為對方也是受害人,被拉來背鍋,和她一樣冤枉…… 占喜把這些事都放在一邊,和律師約在咖啡館見面,羅欣然陪著她一起,三個人從下午聊到晚上,占喜越聊越灰心。 她一整天沒和駱靜語聯系過,想著自己不能逼他太緊,讓他自我調節一下吧。占喜對小魚有信心,一個先天耳聾的男生從小到大不知遭了多少罪,這點兒抗壓能力還是有的,給他點時間就行,她相信他能走出來。 駱靜語這一天并沒有待在家里,待不住,老清早出門后在馬路上亂逛,心里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坐上出租車去了一個地方——濕地公園。 他找到了姻緣橋,花朝節已經過去半年,姻緣橋邊那棵掛滿紅繩姻緣牌的樹還在,賣牌牌的攤位也在。很多紅繩經歷過風吹日曬都已褪色,還有一些顏色鮮艷,像是最近才掛上去的。 駱靜語知道工作人員定期會撤掉一些姻緣牌,就是想來碰碰運氣,看看他和占喜的那塊牌還在不在。 他依稀記得掛的位置,在那一堆木牌里找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手里已經攥住了一塊姻緣牌。 紅繩褪色了,牌子上的字跡也暈開了一些,不過依舊可以辨認: 駱靜語,底下是一頭噴水花的鯨魚。 占喜,底下是一個圓滾滾的雞蛋,雞蛋上是一張笑臉。 兩個人的名字中間有一顆愛心。 他和歡歡的姻緣牌還在! 駱靜語左手攥著木牌,右手用手機拍下照片。 這給了他一點微薄的信心,就當是迷信吧!老天爺應該是在告訴他,他和歡歡的緣分還沒到散的時候。 他現在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信心。 離開濕地公園,駱靜語回市區時路過少年宮,讓司機臨時停了車。 開學了,少年宮里只有一些學齡前的小孩在玩耍,他走在空曠的路上,看著幾樣停擺的游藝設施出神。 如果記的沒錯,這里是他和歡歡在一起后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也是第一次在人前牽手的地方,還是歡歡主動的,把他的手從衣兜里給拽了出來。后來,他們的手指就牢牢地扣在了一起,那時候真緊張啊!光是牽手,他都緊張得手心冒汗。 駱靜語偷偷地微笑,突然就覺得神清氣爽,大步離開了少年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