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晨起正涼,又驟然離開暖和的床榻,程六出一見她衣衫單薄就頭疼,趕忙拿起放在床腳的袍子就往她身上披,口中哄著:“好好,怎么都隨你,就是把袍子披上,免得又受凍。” 讓程六出盤腿坐在榻上,程荀披上袍子,半跪在他身后,雙手輕輕梳理他凌亂的發。 手指穿過發絲,發梢掃在后頸,刺得人發癢。程六出唇角溢出幾分笑意,反手去碰她的手。 程荀正編著辮子,輕輕嘖了一聲,拍開他搗亂的手,程六出忽然開口:“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么?” “什么?”程荀手上動作不停,拿起放在一旁的紅繩。 “想起小時候,我第一次給你梳頭發,梳得不好看,還把你惹哭了。” 程荀動作一頓,恍然想起舊事。 兒時程十道偏寵她,從未讓她自己梳過發。待程十道走后,哪怕有好心近鄰幫襯,可終究不是自己的孩子,許多事沒放心上,她一頭長發便蓬亂得不像話。 后來初到四臺山,程六出許是看不下去,便打了熱水親自為她清洗、梳開打結。待頭發被柴火烘干,他笨拙地為她扎了個歪扭又松散的辮子。 那時程荀望著木盆里倒映的自己,沒忍住哭了。 舊事早已泛黃,此時再說起,程荀眨眨眼,心底有些酸澀的觸動。 她從不知,他竟是這般想的。 原是以為她嫌難看,怪不得后來他硬是學了女兒家梳鬟、綰髻的手藝,直到二人分開,程荀都只會梳些最簡便的發式。 不過此去經年,如今的她早已練就出一身好手藝了。 天光漸亮,枝頭喜鵲唱著晨起的曲兒,嘰嘰喳喳喚醒沉睡的府邸。 一夜未睡好,天寶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屋子,安排好院里小廝今日的伙計,趕忙去正屋備茶水。 剛走進屋,就見程六出已然衣衫齊整地站在屋子正中,仔細一看,身上穿的還是昨日那件藏藍緞子、袍腳繡著金竹的道袍。 “少……主子?” “嗯?無事。” 程六出一面放下手中用布包好的牌位,一面隨口應聲,天寶卻察覺到他語氣中有些抹不去的輕松與雀躍。 他猶豫著想問昨夜種種,剛湊上前,卻見程六出那短短的頭發不知被何人精心編作幾股辮子,又用玉冠仔細束起。 青玉的扣帶里繞著紅繩,看著當真是精致又好看,可這偏偏多了幾分俏麗的意味,不似南征北戰的將軍,倒像是仍粉面朱唇的少年郎。 天寶又訝然又想笑,一張臉憋得古怪。程六出卻一派自然,反倒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道,“想笑就笑吧。” 天寶忙低下頭,匆匆進里間備水去了。 洗漱一番,又換了身衣裳,出門前,程六出特意在銅鏡前站了片刻,仔細整理了鬢邊碎發,盡量維持程荀為他梳好的模樣,這才帶上牌位朝正院走去。 正是早膳的時辰,除卻程荀還未來,孟家人已齊坐桌前。 程六出一進門,先是掃視一圈,又上前見禮。孟紹文手里拿著餅子,張口便招呼,“表兄,今日你這精神頭不錯。” 崔夫人卻發現異樣,皺眉問道:“你這頭發怎么回事?” 說著,她快步上前確認,語氣愈發嚴肅,“是不是昨夜晏家為難你了?” 崔夫人臉上陰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晏家討個說法。天寶此時手舉托盤恭敬上前,程六出把布掀開,將那座牌位恭恭敬敬請到她面前。 崔夫人不自覺接過牌位,神情霎時凝固。 而程六出掀袍跪在她身前,目視崔夫人逐漸泫然的雙眼,一字一句道:“姨母,我將母親接回來了。” 崔媛緊緊抱住那牌位,手撫摸著崔怡的名字,淚從眼眶中奔涌而出,唇角卻忍不住顫抖著上揚,又哭又笑。 丫鬟婆子極有眼色地退出屋子,孟紹文不知所措地站在桌邊,孟忻上前攬著她坐下,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著。 程六出沒有起身,跪在她身前,將昨夜在晏家的一切全盤托出。 程荀恰在此時趕來,剛踏進屋,就聽孟忻說道:“起來再說吧。” 眼前場景驚得她腳步頓住,只見程六出仍跪在地上,聞言道:“姨父姨母,六出還有一事要說。” 程荀站在他身后,忽然有些緊張。 而程六出仰頭望著孟崔二人,語氣平靜而鄭重。 “孩兒心悅阿荀,此生唯她一人,生死不悔,只愿姨父姨母成全。” 說罷,他深深跪拜在地,額頭磕在石磚地上,姿態虔誠。 屋內霎時一靜,眾人神色各異。 程荀沒想到他此時就開了口,不禁僵在原地;一早上經歷大悲大喜,崔夫人哭得泛紅的眼睛瞪大了,嗓子眼里卻說不出話;一旁的孟忻早有預料,此時斜靠著椅背,望著程六出冷冷一笑。 而幾步外,孟紹文猛地丟掉手中的餅子,大步沖了上來,一腳沒踩穩,身子一傾,直接撲到程六出身前。 “表兄!可算讓我等到這一日了!” - 半月后。 仲春末,春光早已爬滿山林,暈出深淺不一的綠。過三月,京城漸漸熱起來,寂靜的夜里還能聽到微弱的蟬鳴,暖風吹得熏人,逼得人一件件減了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