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晏淮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你還有怨言。”他壓抑著憤怒,聲音冷到了極點,“我且問你,這些年來,我又有何處對不起你?” “你方才歸家,想拜傅先生為師,我想盡法子四處尋摸關系,愣是求傅先生見你一面,讓你拜得大儒為師; “你初入京城,還不知朝堂、皇宮水又多深,便不知天高地厚要去參選太子侍讀。我念你上進,也允了; “就連當初你卷入儲位之爭,執意要去攪江南鹽運那灘渾水,絲毫不顧晏家在朝中不偏不倚的處境,我也允了!” 晏淮額上青筋暴起,逐漸提高聲音。 “我尚且在世,你那崔家的姨母便來大鬧一場,硬生生將這侯府分了家,平白讓旁支的看了我多年的笑話,暗中不知編排我多少次光桿侯爺! “你生母的嫁妝私產我便不說了,你可手中握了大半個侯府的身家,多年來行事卻不知謹慎,屢次將侯府拉入險境,我可曾說過你一句!” 晏淮憤然轉身,目光炯炯,怒火中燒。 “多年來家中種種艱辛,我只字未提,你竟還滿腹怨氣?當真遂了你母親那句話,你就是個養不熟的!” 祠堂空蕩蕩,他陡然提高的聲音在屋中回響,晏決明側身朝他望去,只見那張他肖似的臉不見平日的穩重肅然、英俊端方,反而微微扭曲著。 晏決明一時有些恍神。 他早就看清晏淮的精明謀算、萬事以利為先,可聽他親口說出那些庸俗的、瑣碎的、與他那一身謀臣氣度不相符的錢財算計、虛偽傲慢,仍是覺得心神一震。 某道看不清面目的高大身影轟然倒塌,晏決明心中驟然一松。 他也不過一個普通人。 短暫的失神后,晏決明開了口。 “我的母親,就在這祠堂里供奉著。”他冷冷道,“不知侯爺所說的,是哪位‘母親’?” 屋中陡然一靜。 晏決明幼年被拐走、流落鄉野一事,至今仍是一筆爛賬。哪怕眾人心中都各有答案,這么多年來也都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沒有一人主動捅破那層窗戶紙。 有人不敢,有人不愿,有人不屑。 晏決明轉過身,緩緩走到他身前。 “父親,我且不論你口中那些忤逆之舉,究竟為晏家帶來多少利益。”他在晏淮身前站定,口吻平靜,“這些年來,父親確實為了我付出良多。我承認,若沒有父親,絕沒有我今日。” 他忽然放緩的話沒有令晏淮松一口氣,反倒莫名提起了心。 “你這是何意?”他眉頭緊皺,不知為何竟有些忐忑。 晏決明沒有理會他的話,袍腳一掀,驟然跪在他身前。 “父親,這條命是你給的。”他昂起頭,一雙眼睛黑亮赤忱,“我并非得魚忘笙、忘恩負義之輩,可這些年的恩情,難道當真要如那哪吒,割rou去骨,才能償還嗎?” “什么?”晏淮心中警鈴大作。 說罷,晏決明不知從何處拔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閃,他高高抬起手,儼然就要刺向心口。 “那我便還給父親吧。” “不要——”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晏淮猛地撲向他,雙腿跪在地上,兩只手緊緊握住那把鋒利的匕首,驚懼地瞪著眼睛,幾乎失去了呼吸。 而眼前,那柄匕首的刀尖距離晏決明的頸子不過毫厘之差。 滿墻搖曳的燭光倒映在晏決明眼中,像沖天的火焰,又好像日光下奔涌的江水。 腥膻粘稠的液體從晏淮指縫間漏出,一滴一滴,落入晏決明的前襟。 他們面對面,從未有過那么近的距離,近得晏決明可以看清他隱藏在鬢角的白發,與眼角細微的紋路。 兒時那座如何也跨越不了的高山,如今也蒼老了。 晏決明望著他,輕聲說:“父親,這么多年,我從未將自己看做‘晏決明’。” “我心中,從來沒有侯府。” 晏淮仍呆在原地,恍若未聞。直到目光從那刀尖轉向他平靜到沒有分毫波瀾的面孔,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是南征北戰、從胡人刀馬下活下來的年輕將軍,他是頂著一個侯爵之名、已垂垂老矣的文官。 若他當真想尋死,他怎么攔得住? 若他當真想離開,他又怎么攔得住? 今時不同往日了,晏淮。 晏淮手一松,怔怔坐倒在地。 而晏決明仍穩穩拿著那把匕首,另一只手取下頭上的發冠,一頭青絲霎時散落在身后。 “傷父親體膚,是兒子不孝。” 他緩緩抬起匕首,鋒利的刀刃穿過一背長發。 “侯府多年栽培,六出感念在心,不敢忘懷。將來若有得用六出之處,父親盡管開口。” 長發歸攏,匕首落在肩后,刀刃一點點割斷長發。 斷發倏然落地,他從身后收回手,刀尖不甚劃過掌心,血珠順著刀口滾入斷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