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第四張畫,畫的是雪原邊緣的山林。 高大繁茂的松林中人影綽約,枝葉之間依稀可見遠處黑壓壓的大軍。而畫面正中,卻突兀地畫著一株梅樹。周圍人來人往,一個小小的背影站在樹前,仰頭嗅聞著梅香。 第五張畫,只畫了一面倒在泥地之中的瓦剌旗幟。 畫紙邊緣蹭上了些許血污,有人倉促擦去,卻在紙張別處留下了帶血的指紋。 第六張畫,畫的是行軍跋涉的夜晚。 一輪殘月掛在天上,山谷中密密麻麻塞滿了行走的兵馬。山崖之上,一人帶著兜鍪,高高坐在馬上,面朝著一座廟宇的方向。 第七張,第八張,第九張,第十張…… 程荀蹲在木箱邊,蹲得腿腳發麻,卻身體好似渾然不覺,只捏著那畫冊,一張張往后翻。 畫冊的紙張有些發皺,再往后翻幾頁,有些紙上落了水滴泥污,還有血滴被人擦去的痕跡。 這畫也并不精美。畫工平平無奇,沒有旁的彩墨,一看便是用隨行畫筆匆匆畫成的。幾處線條還有些搖晃抖動的痕跡,像是在馬背上行走時,匆匆畫下的。 翻到后來,程荀幾乎看不到行軍打仗的內容了。 那皺巴巴的、筆觸潦草的畫里,畫著烤得焦黑的野兔,畫著山野間一叢綻放的花,畫著從遙遠村落里飄起的炊煙,畫著彌漫晨霧的山,畫著落日下的粼粼的河。 日復一復的籌謀埋伏、奔走列陣、對壘拼殺,日夜面對的刀槍血rou、犧牲陣亡,那一切真實的時刻,被他小心地藏在真實的世界里。 拿起筆,他仍書寫真實——那也是真實世界的一角,哪怕細枝末節、哪怕毫不起眼,他也為她留下了。 就像她理解他如此下筆的緣由一樣。 他同樣理解,這是她希望他看到的世界。 程荀緊緊攥著那厚厚的畫冊,淚模糊了視線。 分離的數月,那些空蕩蕩的日子,那些逼迫自己不去想他的安危、他的近況的日子,那些拼命讓自己忙碌起來的日子,好像又被他一點點填滿了。 她手指有些顫抖,翻到最后一頁。 那一頁沒有畫,只寫了兩句話。 “禮不似往年厚,吾之過也,甚愧。若他日……” “只望……安好。” 本該寫她名字的地方,只留了一個墨點。 淚順著臉頰落在紙上,瞬間洇開。淚珠碰到墨點,頃刻間便交融為一。 程荀慌忙擦去紙上的淚,小心翼翼地放進懷中。 再看看木箱里那一堆被油紙細細包裹起來的臘魚臘rou、干果餅子,程荀心里像是破了個洞,呼嘯的風穿胸而過,吹得人生疼。 她呆坐半晌,嘴里只喃喃罵了一句:“傻子。” 第146章 爭與論 程荀獨自一人在屋中呆了許久, 再走出房門時,庭院中已不見人影。 推開門,寒風吹得人鼻尖發紅,程荀拉緊外袍, 這才發現天上已然飄起雪。 融融細雪映著庭院中四處懸掛的窗花彩綢, 紅對子上也覆了薄薄一層雪。伴著聲聲爆竹, 一墻之外, 傳來孩童追逐打鬧的嬉笑聲。 時值晌午,家家戶戶忙團圓。灶房角落里空空的米缸,被人舉著布袋添進新糧。炊煙騰騰升起, 深巷里滿是煙火氣。 程荀站在廊下, 望著庭院里紛紛飄揚的雪, 翻涌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瑞雪兆豐年。 只望來年是好時節。 庭院外,賀川極有眼力見地帶人離開,將年禮安排好后,又匆匆跑回小院。 走到小院門前, 她慢下腳步, 悄悄往里望了一眼,見程荀已走出屋內,神色也如常, 不由松了一口氣,輕巧地踏進庭院中。 “主子,王公子來了, 妱兒姑娘在前頭招待呢, 席面也備好, 就等您過去了。” 程荀收回思緒,望向賀川:“好。年禮可都安置妥當了?” “崔夫人與杜家送來的禮該分發的分發、該入庫的入庫, 都已安排好了。”她停頓一下,回憶道,“門房上說,范春霖送了禮過來,還有之前來過府上的劉家、張家、錢家也都送了。” 程荀眉頭一皺,問道:“都送了什么?” “倒也都是些尋常年禮,沒什么扎眼的。”賀川老實答道,“范春霖額外送了一副琉璃棋子,很是精美。” ……琉璃棋子? 這琉璃物件雖不易得,卻也算不上多么昂貴稀世之物,更莫說以范家那般身家而言。 程荀若有所思,又問:“那棋子可有什么特別之處?” 賀川搖搖頭。 范春霖身份敏感,她也不敢托大,當即便仔細看過了。 程荀思忖片刻,道:“那便先收著吧。” 賀川應下,猶豫一下,又問:“將軍送來的年禮,主子要如何處置?” 程荀一愣,臉上露出幾分不自然的神色,清清嗓子:“那箱狐裘先放著,待正月過了再說;還有一箱……送去廚房吧,這幾日就上桌。” “噢,好。”賀川瞥了一眼那間門戶緊閉的屋子,眼中露出幾分好奇。 將軍這回送來的禮,還怪……實在的。 程荀輕咳一聲,加快腳步,將賀川甩在身后,大步流星走進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