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旬日集市, 大街兩側(cè)的地上直接鋪滿攤子, 推車的賣貨郎著紅踩綠，頭上插著絹花，沿街叫賣, 好不熱鬧。

    若是往年到了此時, 街上只怕更熱鬧。年關(guān)將至, 百姓辛勞一年，無論有錢沒錢，多半都要領(lǐng)著家中垂髫小兒出來置辦年貨。

    街上熙熙攘攘，稚童們被風(fēng)沙吹得皸裂的小臉紅彤彤的, 彼此追逐打鬧著, 滿街都是笑聲。

    商鋪們也都張燈結(jié)彩，掌柜闊氣點兒的，用南邊寄送來的當(dāng)年新緞, 紅的、綠的，顏色鮮亮得很！

    若是掌柜自覺當(dāng)年生意不好，便從箱子底下翻出往年的緞子, 充充門面?？雌饋硭悴坏脷馀? 可年節(jié)之際, 誰又愿意灰頭土臉、默默無言地過呢？

    只可惜，短短半年不到, 一切都變了。

    時值臘月底，再過幾日便是除夕，可今日馬車所走過的街道，無一不門庭冷落、鮮少人煙。

    程荀支開車窗，趴在窗沿上往外看。

    馬車從顛簸的泥沙路走到平坦的石磚路，從小巷走到大街，路兩旁已沒有幾家鋪子開門了。

    一把表面都磨花了的大銅鎖掛在上頭，孤零零的，與木門上貼了一年、已然褪色破洞，在風(fēng)中招搖的對聯(lián)作伴。

    橫批貼在門框上，“太平安康”四個字，深深刺進程荀眼里。

    一戶緊閉，兩戶緊閉，三戶緊閉……

    街景不斷后退，程荀默不作聲地在心底數(shù)著，說不清心里的感受。

    或許她應(yīng)該往好處想，百姓們并非閉門不出，只是離開了此地。

    離開此地，難道不就是去往更安全、更太平的地方避難了么？

    只要戰(zhàn)事終結(jié)，紘城終究還是會熱鬧起來的。

    只要戰(zhàn)事終結(jié)就好了。

    她趴在窗前，碎發(fā)不斷拂到臉上，眼睛被朔風(fēng)吹得又干又疼。

    “阿嚏！”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微弱得讓人幾乎聽不見的噴嚏，程荀卻如夢初醒，趕忙將窗戶放下，坐進馬車中。

    程荀看著妱兒微紅的鼻尖，挪到她身邊，伸手替她系緊斗篷。

    她低頭打著繩結(jié)，嘴里又是無奈又是歉疚地嘟囔著：

    “妱兒，我就知道你誑我……身子骨都沒好全，干嘛非要跟來呢？風(fēng)寒可不是鬧著玩的！等會兒風(fēng)一吹，這下好了，幾天的苦藥汁子，白喝！”

    妱兒睜著那雙無辜的眼睛，只一個勁兒看著程荀。

    賀川在旁邊笑著幫腔：“主子，妱兒姑娘也是不愿錯過施粥?！?/br>
    程荀系好繩結(jié)，一邊抬頭，一邊沒好氣地說道：

    “又不是只有這一天，將來想施幾天，這鋪子就擺幾天，何必上趕著逞強……好啦！我知道了，別這么看著我了，答應(yīng)你就是?！?/br>
    妱兒捂住嘴，側(cè)過臉偷笑去了。

    賀川坐在旁邊，目睹了全程，也忍不住笑了。

    程荀主子在親衛(wèi)面前運籌帷幄、雷厲風(fēng)行，每每都表現(xiàn)得超出她年歲的成熟與理智。

    可在妱兒姑娘面前，反倒能終于露出些許天真稚氣。

    說來也奇怪，明明這兩人分開時，一個說不了話，一個不喜歡說話?？蔀楹沃灰獌扇司墼谝黄穑妥屓擞X得吵吵嚷嚷，熱鬧得很呢？

    賀川的眼神漸漸放空，忽然就想到他們還躲藏在金佛寺時，隨杜家書信一起，遙遙千里、風(fēng)雪兼程趕來的妱兒。

    人這一生，還能有幾段這樣的情誼呢？

    賀川想，在她從未見識過的、屬于程荀的過去里，她與妱兒，一定度過了許多刻骨銘心的時刻吧。

    膝蓋忽然被人拍了拍，賀川猛然回神，只聽程荀問道：“馬娘子家的妞兒，你可派人去接了？”

    賀川為自己方才妄自猜測主子私事的念頭有些羞慚，輕咳一聲，正色回道：

    “昨日就已安排好了。我聽李大娘說，妞兒昨晚高興了一夜呢。妞兒的弟弟大郎也想來，可又不愿將馬娘子獨自丟在家中，二人便約好了一人一天，輪流粥棚幫忙。”

    程荀嘴角緩緩勾起，露出了一抹笑。

    “家中怎會只有馬娘子一人？不是還有李大娘在照顧嗎？”

    賀川以為程荀誤會了，趕忙解釋道：

    “李大娘做事勤勤懇懇，又肯用心，我眼瞧著，馬娘子現(xiàn)在臉色都好了許多，雖說還是沒力氣，但一日里也能下床走兩步了。

    “只是妞兒和大郎一心將‘來粥棚幫忙’當(dāng)做天下難得一見的大好事，總覺得是丟下了馬娘子，于心不忍，這才這樣商量呢?！?/br>
    她臉上笑意更深，輕聲嘆了句：“好孩子。”

    馬車內(nèi)漸漸安靜下來，只聞車轅聲。程荀靠在軟墊上，仰頭望著馬車頂，漸漸放空思緒。

    半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夠程荀為幾件事奔走了數(shù)日，好在，最后都有了不錯的結(jié)果。

    而這頭一件，便是向范春霖追問紘城守備之事。

    實際上，紘城守城的將領(lǐng)、兵力、工事等機密，早在程荀吩咐晏立勇的第二日，親衛(wèi)便送來了消息。

    而程荀前去追問范春霖，為的也是借此事，伺機對他刺探一二。

    身為如今紘城中官職最大之人，可做好了時刻遇襲的準(zhǔn)備？

    身為如今紘城中職權(quán)最大之人，可將韃靼的動向列入了的重點巡查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