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半晌,程荀看向他,目光清冽如水: “二十年前金佛寺那場大火,您又知道多少呢?” 辯空動作一頓,并未言語。 程荀并不逼問,雙手接過他的茶,靜靜等待著。 沉默在室內蔓延,小爐里的木炭燒得灰白,間或閃爍著火星。直到手中茶水變得溫熱、不再guntang,頭頂才響起辯空低沉緩慢的聲音。 “程施主,你又為何執著于這二十年前的舊事呢?” 程荀抬眸看向他。時近巳時,日光映著滿地雪,愈發明亮的光線射進屋中。辯空坐在背光處,面容掩在黑暗之中,只能看見蒼老的輪廓。 “有人似乎想要告訴我什么。”她思忖許久,干脆坦然開口,“況且,我本就不信二十年前那場大火是意外。”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前塵往事,不如讓它隨風去。” 程荀抿抿唇,聲音冷下來。 “大師當真覺得,所謂前塵往事,都與今日無關了么?” 泰和二十五年,沈家敗了,敗得慘烈、也敗得蹊蹺。 可被那場戰役所改變的,又何止一個沈家? 胡瑞推脫責任、延誤運糧,從此攀上高枝、飛黃騰達; 危難關頭,孟忻挺身而出、死守紘城,真正開啟了自己的孤臣之路; 孟其真送走妻小,披甲執刃血戰到生命最后一刻,換來一塊石碑、一段嘉獎,就此長眠大漠。 那場戰爭,催生了多少個胡瑞、多少個孟忻、多少個孟其真? 程荀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還有無數個程荀,在尚且懵懂的年紀,早早嘗到流離失所、生死相隔的滋味。 這 些血淚,當真能隨風去么? 她做不到,晏決明做不到; 身負罵名的沈煥做不到,臨死說出只言片語線索的張善道做不到; 乃至遠在京城的孟忻、高坐龍椅的天子……誰不是直至今日仍在耿耿于懷? 況且,此時與彼時又有何區別呢? 來勢洶洶的瓦剌,倉皇反擊的大齊,姿態曖昧的韃靼,甚至于步步敗退的范家…… 斗轉星移二十載,一切卻又仿佛回到原點,誰又能說昨日今朝全然無關? 更何況。 “若當真無關,您又何必離開京城,苦守金佛寺五年之久?” 程荀看不清辯空的神色,可她仍緊緊盯著他黑色的剪影,步步緊逼。 “詠一禪師是您的師弟。當初那場大火的真相,您當真不在意么?” 程荀微微傾身,自下而上凝視著辯空渾濁蒼老的雙眼。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靜、寬厚、包容。 僧人視萬物為空,可程荀分明在其中看見了些許流轉的暗光。 無言良久,辯空終于開口。 “泰和二十五年,得知詠一寂滅后,我孤身一日從嶺南趕赴金佛寺,只念著為他超度。” 他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 “金佛寺從前香火鼎盛,出事后便人影寥寥。待我去后,信眾告訴我,官府已將四十余位僧人安葬,寺中建筑半數都已倒塌,只待將來重建,不許人進出。” 他并未與官府抵抗,只在金佛寺門口坐了四十九日。完成超度后,他便走了。 而后十幾年,他再未去過金佛寺。 于佛門中人而言,死亡并非終結,只是回到萬物伊始、輪回之初。詠一的逝去,與世上一株草木的枯萎、一只鳥雀的殞身,并無不同。 ——他本該這么想的。 他與詠一自小便被師父收養、受戒,二人在嶺南長大。 詠一離世前,他們已經四五年未見了。詠一去金佛寺傳承佛法,他則繼承了師父的衣缽,留在嶺南苦修。幾年來,除卻幾次書信往來,再無交集。 可無數個午夜夢回,他卻總能夢見詠一坐在大火之中,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熊熊烈火不斷吞噬詠一的面容,扭曲的火舌之中,一時是他兒時懵懂無知的模樣,一時是他沉靜清秀的青年樣貌,還有多年前離別時、他一身落拓行裝的模樣。 而每一個詠一,都在聲聲喚著一句話。 “師兄。” 他明白,這是怨憎、是妄念、是著相。他的心,不靜了。 后來,他離開了自小長大的嶺南,向北修行。十幾年里,他游歷各地,輾轉來到京城,漸漸站穩腳跟,有了個“高僧”的名號。金佛寺的種種,已好似一個遙遠的故事。 直到五年前,他收到一封來自沒有來歷的信。 上頭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 “烏三意絕斷,藏密金佛關。” 程荀不由得一怔。 她自然明白這信里的烏三是誰。 這烏三原名烏釗,家中排行第三,是前朝一位德高望重、聲名遠揚的大儒。 烏三順遂了一輩子,臨要致仕時,卻因異黨陷害、政治傾軋,全族俱沒。臨死前,烏三在獄中留下萬字血書,而后氣絕身亡。 可烏三又與金佛寺何關?誰又是金佛寺中的“烏三”? 程荀眉頭緊蹙,線索在腦海里結成一團亂麻,她試圖從中抽出解開一切的線頭。 半晌,她道:“所以,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