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但我始終沒有將眼睛閉上,我努力地去看,看已經吞噬了房子、即將把我也吞噬的火焰,那景象真了不起。白晝中亮起沖天火光,赤紅的熾焰降臨人間,它繚繞著拂過所有人間的造物,它是那么不疾不徐,慈悲為懷,就像有一只柔軟的手,它撫摸何處,何處因之嚎叫,生靈為之顫抖,人們淚流滿面。 火帶來的高溫扭曲了光線,萬事萬物在我眼中顫動著、舞動著,那是誰的靈魂在火焰中受難嗎?我眼中充血,流淌下生理性的淚水,我努力去看。 燒呀,燒呀,燃燒起來吧,瀕死的我在心中默念,再快些,到我這里來。如果人死后真的得去地獄,我只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心愿,只要在地獄能望著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我是情愿去的。 我無法向你描述,那是一番多么奇異的景象。 “好好地看!” 不要把眼睛閉上,你得專心地觀察面前的畫。 爸爸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總是對我說這句話,“你必須得好好地看!” 在一切還沒開始之前,是他教會我握畫筆、畫素描、調色,以及所有畫油畫的技巧。我爸爸是什么人?你說畫家? 不不,他只是一個畫工。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經營一家小店鋪,他以賣畫維生。不斷仿照世界名畫來制作商品,再通過中間商將成品賣到國外。 普通人想要一副莫奈的《睡蓮》裝飾客廳的話,他們就會買我爸爸畫的畫。 我爸爸出身于貧窮的家庭,沒有上過大學,但是心靈手巧,畫工的活兒他干了幾十年,用賺到的錢把我送進了國外的名牌大學,讓我和富家子弟們在同一個課堂學習。 他對我期望很高。爸爸吃了很多苦,付出很多心血,是指望我將來做一名真正的畫家,將來能夠在畫布上堂堂正正寫下“薛熒”二字的那種,真正的畫家。 上大學之前的每年暑假,我都會去那座南方城市看望他,他會檢查我的成果,近來畫的畫是進步還是退步,專業的老師是如何評價我的?如果我表現很好,他會高興,給我零花錢。如果不好,他會罵我,有時候也會打我,竹篾子蛇信子般嗖嗖作響,鞭子一樣抽在我的背上。不能打手,手對于畫家的創作生涯至關重要。 他的性格很陰晴不定。我mama挨不住他的打,在我三歲多的時候就離開了他,現在不知道在哪里。他們一開始就沒有登記結婚,僅是在城中村里搭伙過日子,所以離開的時候甚至談不上離婚,收拾包袱走就走了,只不過多出了一個我。 爸爸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爸爸,他是靠手藝吃飯的小生意人,很奇特的是,他懷抱一種小生意人通常不會有的東西,那就是如月亮一樣又高又遠的.....夢?像夢一樣的東西,很不切實際,不是為了錢和利。如果他有好的機會的話,一定會在歐洲的某個美術學院做油畫學生。但是他自知此世是不會有這個機會了,他甚至沒有機會踏足異國,去臨摹了上百遍的真跡面前親眼看一看。 因此他希望親手將我送上他想走,卻未能走的道路上。 失去mama的我被送回舊京,爺爺奶奶將我照顧長大。 暑假店里忙不開的時候,我就在店鋪的二樓,和很多工人們一起趕工。將一幅莫奈的《睡蓮》復制一遍又一遍。 有名的畫我們都畫,我們什么都賣。沒見過真跡也沒關系,現在的博物館都會將畫作傳到網上,放大了,仔細看,就可以照著畫。 沒有見過真跡,因此只能“睜大眼睛,仔細地看,好好地看”網上能找到的所有電子資料。 畫畫就是這樣,眼睛一定要好,這是我爸爸說的。哈哈,他到去世都不知道,他傳授給我的最精粹的養分,實際上都是做畫工的經驗。 只有做仿制畫的畫工,才需要一絲不茍地臨摹細節。托他的福,在我生活陷入困頓后,我靠這一手技巧成為了任何畫都能模仿的魔術師。 我的真名是薛熒。如果你搜索過這個名字,就會發現我并非一開始就靠制作贗品維生。在藝術生涯的早期,我獲得過一些有來頭的獎項,那幾年,我如鼓了風的帆船一樣前進著,極年輕的時候便在歐洲嶄露頭角,是亞洲畫家中的新星。 我的導師跟我說過,有升就有降,到了一個頂點后可能會走下坡路,但不要怕,再那樣穩穩當當畫個十年,你終會在紐約獲得一席之地。 他的預言頗為準確,在我之后,和我走相似路線的年輕藝術家層出不窮,有幾個近年來更獲得了很大的名氣,而我已經接近熄滅了。 掙扎十年的成果就是這樣,感謝導師,他曾對我有那么大的期待。十年過后,失去聽力的我賣掉所有能賣的值錢物品,換來一張回國的昂貴機票,我不得不離開這個地方了。 十年內我有時間調轉方向,創作一些“能出名”的作品,但我厭惡跟隨潮流,去模仿時下當紅的抽象派畫風。 興許父親對我的期望還在發揮效力,他期望我成為獨特的、能走自己路的畫家。我是站在畫工的肩上繼續前進的女兒,因此心中常懷別人不具有的恐懼。 模仿即是退步,退一步就會走上舊路,所以我絕對不能回頭。 好笑吧,蹉跎十年后,我還是淪落成了畫工,以畫贗品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