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徐國強激動地又點著一鍋煙,然后立刻盤算:他要恨快再和潤葉談一次話,千方百計要說服她答應這門親事! 這天下午,愛云和曉霞先后都走了,潤葉回家來取她的棉大衣。 好機會!徐國強立刻走到潤葉和曉霞住的那孔窯洞里,著急地馬上就進入了主題。 他和藹地問潤葉:“你和向前的事考慮得怎么樣了?”潤葉見徐大爺又問她這事,只好仍舊回答:“我還沒考慮好……”“這么個事,還考慮一年哩?你聽徐大爺一句話!這親事再好不過了!你千萬不敢耽擱。據我知道,人家向前一家人都很著急,現在就等你一句話哩!” 潤葉真痛苦。她最近不愿回這個家,就是想躲避他們說這事。想不到她剛踏進家門,這就又來了。不過,這徐大爺一大把年紀,平時對她也好,再說又是二爸二媽的老人,她不能傷徐大爺的臉。她就很禮貌地說:“大爺,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潤葉急忙不知該怎么說。自少安找了山西姑娘開始,這已經一年多了,她慢慢恢復了一些正常。她真不愿意再把這傷口抓得血淋淋的。 徐國強看她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就只好把這件事背后的“那種意思”往明挑了! 他說:“你可能不知情,你二爸和向前他爸關系不怎么好。就是因為向前看上了你,這一年多來,他們的關系才緩和了一些。你還不知情,你二爸在這縣上工作很困難,人家許多人合在一起整他!其中最關鍵的是向前他爸。因此上說,你如果和向前成了親,你登云叔和你二爸就成了親戚,他就再不好意思和你二爸作對了;那你二爸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可是現在,登云一家人都對你這么熱心,你要是拒絕了這門親事,那后果我不說你也知道……唉,你二爸真是困難?。 毙靽鴱娬f完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潤葉一下子被徐大爺的話震住了。天啊,她沒想到,在這門親事的后面還有這么嚴重的情況呢! 她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腦子重新被攪得天昏地暗! 徐國強見她被他的話懾服了,并且陷入到深思之中,就說:“潤葉,我先走了,你好好考慮一下。考慮好了,你就給大爺打一聲招呼……”徐老引著黑貓退出了這孔窯洞——讓娃娃一個人想想吧,這婚姻大事又不能逼迫! 徐國強出了門以后,潤葉還手里抱著自己的棉大衣呆立在腳地上。 啊啊!事情原來這么嚴重!她早就覺得二爸情緒一直不好,原來有這么多人都反對他哩!而且作對的主要是向前他爸! 這可叫她怎么辦呢?在她的心中,她最尊敬和愛戴的就是二爸。他愛護她,供她上學,又給她找了工作。平時,就是買一毛錢的水果糖,也是給她和曉霞各分一半……現在,他竟然有這么大的困難!她心疼二爸。她愿意為他分擔憂患。可是,她又并不愛李向前?。?/br> 她內心又象狂風暴雨一般翻騰起來。她想:讓她和向前結婚,這大概也是二爸的意思! 他不好給她說,只好讓徐大爺出面給她做工作……怎么辦?她不斷問自己。 一個她說:不能答應這門親事!因為你不愛向前!你愛的人是孫少安! 可另一個她又勸說這個她:少安早已經結婚了,你一生也許不會再碰上一個稱心如意的人。你最終如果還要和一個自己不滿意的人結婚,那還不如就把這門親事應承下來。這樣,你還能給二爸解個圍……潤葉干脆不再回學校去了。她把棉大衣放在炕上,一個人背靠著炕攔石,站在腳地上思考著這事,腦子象鉆進去一群蚊子,嗡嗡直響。 她開始動搖了。她的力量使她無法支撐如此巨大的精神壓力。當然,除過客觀的壓力以外,她主觀上的素養本來也不夠深厚。是的,她現在還不能從更高意義上來理解自身和社會。盡管她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懂事,甚至也有較鮮明的個性,但并不具有深刻的思想和廣闊的眼界。因此,最終她還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于是,她的所有局限性就導致她做出了違背自己心愿的決定:由于對愛情的絕望,加上對二爸的熱愛,她最后終于答應了這門親事……徐國強老漢一獲知潤葉同意和向前結婚,立刻迫不及待地親自去了一趟李登云的家,把喜訊傳給了這家的三口人。 李登云一家馬上喜出望外,緊急動員起來,開始備辦婚禮了。向前結婚的東西實際上早已經準備停當,擱在兩個大木箱中?,F在只是該裁的裁,該縫的縫,該整理的整理;缺什么東西趕快出動去買! 街上縫紉社兩個手藝最好的師傅第二天就進了李主任家。劉志英班也不上了,帶著從農村叫來的親戚忙著里外料理。李登云和兒子一塊合計:婚禮該請些什么客人;一共得多少人;幾桌飯;多少瓶酒;幾箱煙;在什么地方舉行;要不要動用車輛;要動用得多少輛……另外,得給女方置辦什么東西?潤葉需要給買些什么?還有田福軍、徐愛云、徐國強;愛云的女兒田曉霞和在省城上學的曉霞她哥田曉光……看來這后一項事宜一會還得向向前媽請示,他父子倆決定不了! 與此同時,這面的徐愛云也忙活起來了。她緊急地動手準備出嫁侄女的裝備。遺撼的是,福軍不在家,她爸人又老了,沒人給她幫忙。跟前有個曉霞,上學不說,又是個瘋丫頭——她才不管這號事呢! 對!趕快讓大哥來!真是的,潤葉是他的親生女兒,這時候他不忙讓誰忙! 徐愛云趕緊給田福堂發了一封信。信發走后,她還覺得速度太慢,又讓曉霞把潤生叫來。她打發侄兒當天就騎自行車回雙水村找他爸,讓他趕緊到縣城來備辦他女兒的婚事……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田潤葉經過一段波瀾起伏的愛情周折,最后還是沒有逃脫她不情愿的結局。她想親近的人遠離了她,而她竭力想遠離的人終于沒有能擺脫——她今天就要和李向前舉行婚禮了。 從古到今,人世間有過多少這樣的陰差陽錯!這類生活悲劇的演出,不能簡單地歸結為一個人的命運,而常常是當時社會的各種矛盾所造成的。 此刻,田潤葉沒有心思從根本上檢討她的不幸,她只是悲嘆自己的命運不好。 她現在坐在自己窯洞的椅子上,已經穿罩起一身簇新的結婚服裝:桃紅棉襖外面罩一件藍底白花的外衣;一條淺咖啡褲子;一雙新棉皮鞋。她二媽一直陪伴著她——現在徐愛云正給她脖頸上系一條米色紗巾。潤葉目光呆滯地坐在椅子上,象一具木偶,任憑徐愛云裝扮。 從答應和李向前結婚的那一刻起,她就萬分后悔。她感到她的一生被自己的一句話斷送了。她一次又一次鼓足勇氣,想立即找家里的大人,重新否定她答應了的事。但是臨到頭來,她又泄氣了。她看見有多少人已經忙著為她籌辦婚禮。她父親也趕來了,和李登云一家共同cao辦,并且相互稱起了“親家”。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她要是再反悔這親事,將會引起她無法想象的后果。再說,她反悔了,自己又怎辦呢? 沒有辦法,只好睜著眼睛往火炕里跳。婚期已一天天迫近。她懼怕這一天,但這一天還是無情地來臨了。下午五點多鐘,婚禮馬上就要在縣招待所的大餐廳舉行。徐愛云于是把早已放在柜子上的那朵紅紙花給侄女佩戴在胸前。男女兩家的一些女客,就和愛云一起引著新娘出了縣革委會田福軍家的院子。 在縣革委會的大門外,一輛挽結著紅綢帶的黃吉普車正等待新娘的到來。本來縣革委會商縣招待所只有幾百米遠,但為了排場,李登云動用了全縣所有三輛吉普車中的兩輛——當時吉普車就是縣上最高級的車,準備專車把新娘新郎接到招待所。 現在,李向前穿一身嶄新的銀灰色的卡制服,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子,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正喜氣洋洋坐在吉普車的后座上。這位司機今天不用開車,自在地坐在小車里面,胖胖的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 這時,在縣招待所的大餐廳里,已經是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了。幾十張大圓桌鋪上了干凈雪白的臺布,每張圓桌上都擺滿了瓜子、核桃、紅棗、蘋果、梨、紙煙和茶水。早到的客人已經十人一桌,圍成一圈,吃水果,嗑瓜子,抽紙煙,喝茶水,拉閑話。說話聲和笑聲嗡嗡地響成一片。這些縣社干部們,今天不見明天見,相互之間都是熟人,湊到一起就有許多話可說。 這期間,仍然有新到的客人從餐廳門口走了進來。李登云兩口子衣冠楚楚,分別立在大門兩邊,臉上堆著笑容,和進來的客人熱情握手,表示歡迎光臨他們兒子的婚禮。招待所的院子里停了許多汽車——這是向前的司機朋友們前來參加婚禮;他們有的是本縣的,有的是從外地趕來的。不時還有一輛大型拖拉機震耳欲聾般吼叫著開了進來,從駕駛樓里跳下來一些公社的負責人——他們的專車就是這大型拖拉機。 在餐廳后面的廚房里,十幾個炊事員正忙著準備婚禮上的酒菜和飯菜。全縣幾個著名的廚師都被請來了,其中有石圪節食堂的胖爐頭胡得?!鷰熡袔讉€拿手菜名揚全縣,尤其是紅燒肘子。 人已經越來越多了,站在門口迎接賓客的李登云夫婦驚慌地發現,除過主賓席外,幾十張圓桌已經快擠滿了人,而客人到現在還沒有來完呢!李登云一邊對進來的客人滿面笑容地說一聲“歡迎”的時候,頭上就滲出幾粒冷汗——把人家“歡迎”進去讓坐在哪兒呢? 就在這時候,被邀請來參加婚禮的石圪節公社主任白明川發現了李主任面臨的尷尬局面。他站起來,把旁邊他們公社的文書、潤葉的同學劉根民拉上,又叫了田福堂的小子潤生,到后面的房間里拉出一些椅子來,給每一張圓桌前又加了一把,立刻就把問題解決了。 李登云看見了,馬上松了一口氣,心里說,這小伙子腦子就是好!倒說田福軍那么器重地。 本來,他對田福軍喜歡的人向來不感冒,現在卻對白明川有了好看法——不管他其它方面怎樣,但今天他為我李登云解了圍。好小伙子! 白明川和幾個人給每個圓桌旁加了一把椅子后,迎面碰上了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龍。文龍雖然和他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但文革初期,文龍是造反派,他是保守派,兩個人一直很對立。后來他們參加了工作,現在又都成了公社主任,因此面子上還能過得去。兩個人在走道里寒喧了幾句,互相邀請對方到自己的公社來轉轉,然后就各坐在各的桌子上去了。徐國強和一群老干部擠在一桌上。他們吃不成硬東西,只是喝茶抽煙,說過去的一些事情。當老中醫顧健翎到來時,醫院領導劉志英親自扶著他,也來到了這桌上。老干部們都紛紛站起來,迎接這個經常給他們看病的老神仙。他們立刻不再拉談過去的事情,爭搶著和顧老先生討論各自的身體和疾玻田福堂此時正一個人拘謹地坐在主賓席上。主賓席安排新郎新娘的雙親和縣上的領導坐。領導按慣例總是最后出場,因此都還沒到;登云兩口子又在門口迎賓客;田福堂只好一個人干坐在這里。潤葉姐也沒來,說她“狗rou上不了筵席”,讓丈夫一人來參加就行了。本來徐國強也安排在這桌上,但老漢為紅火,攆到老干部席上去了。 田福堂現在,一個人坐在這地方真不自在。他氣管不好,也不能吸煙;而這種場所又不能拿根紙煙湊到鼻子上聞——這太不雅觀了。他只好兩只手互相搓著,有點自卑地羅著腰,看著一桌桌說說笑笑的縣社干部們。在這樣的場所,雙水村這個有魄力的領導人,馬上變成了一個沒有見識的鄉巴佬。不過,福堂此刻內心里也充滿了說不出的驕傲和榮耀。是呀,看這場面!真是氣派!他感嘆地想:他,一個農民,能這么榮耀地和縣上的領導攀親,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更為自己的女兒高興——出嫁到這樣的人家,那真是她娃娃的福份! 田福堂明顯地感到自己的腰桿子更硬了。他弟弟是縣上的副主任,現在,他又有了個副主任親家! 田福堂正一個人在主賓席上又自卑又榮耀地坐著,他兒子潤生忽然走過來,在他耳朵邊悄悄說:“爸,咱村的少平叫你到外面來一下?!?/br> “怎?”田福堂瞪起眼問兒子。 “少安給我姐送了一塊毛毯,托少平捎來了,少平說要交給你。” “那讓他進來一塊吃飯嘛!”田福堂說。 “他說他是步行從村里走來的,累得不想參加了?!?/br> 田福堂聽說是這樣,就跟兒子往出走。走了幾步,他又轉身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拿了幾顆蘋果,才來到院子里。少平把那塊毛毯交給田福堂,說:“這是我哥和我嫂送給潤葉姐的結婚禮物,他們讓我親手交給你……”“那你進去坐席嘛!”田福堂接過毛毯說。 “不了,我走累了。”少安推托說。 田福堂就把那把瓜子和幾顆蘋果,硬塞在少平的衣袋里,少平就告辭走了。 少平的確累了。金波當兵走后,他就不能再和他一塊騎自行車回家。他又買不起汽車票,只好來回都步行。但他不想參加這個婚禮,更主要的是,他心里隱隱地有些難受。他現在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本來,潤葉姐應該是他哥的媳婦。但是兩個家庭貧富的差別,就把兩個相愛的人隔在了兩個世界。他們是不得已,才各自找了自己的歸宿。人生啊,有多少悲哀與辛酸! 現在,他不愿意目睹親愛的潤葉姐和另外一個男人站在一起! 少平兩只眼睛熱辣辣地穿過亮起燈火的街道,在料峭的寒風中向學校走去……田福堂抱著少安夫婦送來的禮物,繞廚房后面回到了餐廳。他此刻也不由地想起了潤葉和少安的關系。他原來多么擔心這兩個娃娃給他弄出丟臉事來?,F在好了,兩個人都成了家,他再也不必為這件事憂慮了。 賓客們送的禮物,都早已擺到餐廳前面的幾張大桌子上,紅紅綠綠,花花哨哨,在幾張桌子上擺的邊邊沿沿都是。 田福堂揀了個很不起眼地方,放下了那塊毛毯,然后又在主賓席上正襟危坐了。 他剛坐下不一會,縣上的領導就依次進了餐廳門。馮世寬主任走在前面;后面是副主任張有智和馬國雄;再后面是幾個常委和老資格中層領導。餐廳里大部分干部都站起來。馮世寬和縣上的其它領導紛紛和人群里的熟人握手問候。 領導們即刻在劉志英和登云的引導下,在主賓席上落了坐。登云把親家介紹給領導們時田福堂慌得抖著胳膊和眾位領導們握手。李登云同時硬把老首長徐國強也拉到了這桌上。 不一時,徐愛云就帶著新娘新郎進來了。餐廳里立刻掀起一陣歡愉的喧嘩和sao亂。有些愛開玩笑的年輕人都不由自主地喊叫起來了。 特邀司儀馬國雄宣布婚禮開始。為了給李登云帶面子而親自擔任主婚人的馮世寬,即席發表了簡短而熱情的祝福詞,勉勵兩個新人繼承毛主席的遺志,在革命大道上攜手并進……接著餐廳里就響起了一陣乒乒乓乓的碰杯聲和吆喝聲,整個大廳頓時象一鍋煮沸了的水一般開始喧騰了……田潤葉低著頭,和李向前并排坐在主賓席前面的兩把椅子上。她感到頭暈目眩,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命運啊,多么無情!這不是婚禮,而是她青春的葬禮……她低傾著頭,兩只眼睛微微閉合著。她在這一片嗡嗡的嘈雜聲中,仿佛又聽見了那親切而熟悉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此刻,她那頁想象的白帆又駛回了遙遠的童年,在記憶中的每一個溫暖的港灣里停泊了一下。她想起在雙水村解凍的陽土坡上,她和少安用骯臟的小手一塊刨“蠻蠻草”吃;想起夏日里的東拉河,水流一片碧澄,她和少安渾身不掛一條線,嬉鬧著互相往光身子上糊泥巴;秋天的神仙山崖畔上綴滿一串串紅艷艷的酸棗,少安哥赤腳爬上去,給她搞了那么多;冬天雖然寒冷而荒涼,但他們心里熱乎乎的,手拉著手走過東拉河的冰面,穿過廟坪落光了葉子的棗樹林,跨過哭咽河上的小橋,在金家灣的草叢里尋找那些破碎的瓷片。是的,破碎。一切都破碎了……“讓路!油礙…”“六的六呀,五魁手……”“喝!” “吃!好好吃!” “夾菜!” “咦呀,哈哈哈……” ………… 在這一片洪水般喧囂的聲音之上,她似乎又聽見了那令人心碎的信天游——正月里凍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上漂,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孫少安和賀秀蓮結婚已經近十個月了,但小兩口仍然還象在蜜月里一般熱火。 少安對他的婚姻很滿意。他越來越依戀這個大眼睛的山西姑娘了。每當他從山里勞累一天回來,晚上在一隊飼養院的小窯里接受秀蓮親熱的撫愛時,他嘗到了說不盡的溫暖和甜蜜。 結婚不久,秀蓮就不顧一家人勸阻,開始出山勞動。她先是在生產隊跟他一塊種莊稼。 秋后莊稼收割完畢,全村男女勞力都上了農田基建工地,他們就又一塊相跟著去打壩修梯田。秀蓮勞動和他一樣,很快博得了全村人的贊賞。她能吃苦,干什么活都不?;^。一般來說,新媳婦在一年之中都是全村人關注的對象。漸漸地,大家都和秀蓮熟悉了,工地上常開他們兩個的玩笑。搗蛋老漢田五叔還給他們編排了一段子——上山里核桃下山里棗,孫少安好象個楊宗保。 前溝里韭菜后溝里蔥,賀秀蓮好象個穆桂英……眾人見了他倆,就象口歌一般唱田五的這幾句小曲。 晚上勞動回來,在家里吃完飯,小兩口就相跟著回到田家圪嶗飼養院的那個小窯里,秀蓮馬上放火暖炕,給他燒洗臉洗腳水。莊稼人一般睡覺誰還洗臉洗腳呢?但秀蓮硬是把這“毛脖給他慣下了;現在不洗個臉,不燙個腳,鉆到被窩里都睡不著覺。把它的……每天晚上,在他還沒脫衣服前,秀蓮就把一切都收拾好,自己先鉆進被窩——她要先用自己的體溫把被子暖熱,才讓少安睡進來。秀蓮是個感情熱烈的人,每晚上都非讓少安和她在一個被窩里睡不行。少安起先不習慣,后來不這樣他倒反而不行了。 因為一大家人在一個鍋里吃飯,他們這面就沒什么東西。因此也不開灶。那點少得可憐的口糧,還敢在兩個鍋灶上吃嗎?只是寒露以后,他媽讓他們拿過來一些老南瓜。這樣,秀蓮在燒炕的時候,就煮一些南瓜湯,兩個人在睡覺前熱熱呼呼喝一碗。 入冬以后,夜長了,晚上他們也就不象往常那樣早睡。秀蓮在燈下給他綴補那些破爛衣服,做鞋襪。他蹲在前炕頭上化玉米?;蚰砻€。外面寒風呼呼吼叫,但窯里暖烘烘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安寧和舒服。兩個人做活中間,由不得相視一笑,傳達著內心無限的情感。 有時會停下手中的活,發呆地傻看他半天。當他卷起一支旱煙的時候,她就又湊過來,象個孩子似的,給他擦火柴點煙。兩個人這時候就干不成活了,依偎在一起,靜靜地坐在熱炕頭上,好象互相傾聽對方的心跳聲。 這兩個年輕人太粘了!只是不知為什么,秀蓮還沒有懷娃。這不要緊,他們兩個已經悄悄去石圪節醫院檢查了一回,醫生說兩個人都沒病,肯定會生養的,讓他們不要著急。不著急!晚生一兩年也好,兩個人還能干干練練過一段日子呢! 但是,使少安感到不安的是,秀蓮對他好得也許有點太過分了。每次吃飯的時候,她都給少安碗里撈稠的。家大口多,七老八小,一鍋飯里湯多糧少,能有多少稠的呢?要是他碗里稠了,那家里其他人碗中就稀了。這太不象話!父母親年紀那么大,meimei年齡小,一天到石圪節上學還要往返跑路,而老祖母又半癱在炕上,他怎么能在鍋里撈稠的吃呢? 他曾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后再不能這樣。他們年輕,吃飯應該先敬老后讓??! 但秀蓮蠻有理由,說他一天出力最重,應該吃稠一些。他看一時不能說服秀蓮,以后就不讓她給他盛飯,吃飯時自己盛。他知道,秀蓮的這些舉動,父母親,meimei都看在眼里了,但他們又都裝著沒看見。這不是說,他們對秀蓮這種行為沒看法。少安為此而感到很痛苦。 他心疼家里的老人和meimei,可他又不能過分指責秀蓮——她也是心疼他??! 的確是這樣。 對于秀蓮來說,寧愿她自己餓肚子,也不愿讓少安吃不飽。 在沒結婚之前,她來這家時,根本沒認真注意這家的實際情況。反正她愛少安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結婚以后,她才知道,這家正如少安說的,已經窮到了骨頭上。一年分不了幾顆糧食,還供養兩個上學的。頓頓飯基本都是黑豆高粱稀湯。過一兩天,才蒸一鍋高粱面饃——這就算改善生活。能在喝稀飯的時候吃兩個黑面饃,簡直就是奢侈。 這樣的吃食,別說是在山里掙命勞動一天的莊稼人,就是一天什么活也不干,都受不了。 但一切又無法改變。她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樣的罪。正是因為她和丈夫火熱的愛情生活,她才忍受著如此的饑餓和貧窮。她仍然一如既往地覺得,只要跟了少安這樣的男人,就是討吃要飯也心滿意足。是的,他那男子漢的體魄,他在村里莊稼人中間的威望和婆姨女子對她羨慕和妒忌的目光,都使秀蓮內心充滿了幸福和驕傲。 唉,餓就餓吧!只要她和親愛的人在一起,餓肚子心里也是暢快的! 本來,她娘家光景不錯,也可以從山西拿點糧食來??蛇@么大一家人在一塊過光景,那點糧食添進去連個影子也尋不見。 秀蓮心里也這樣想過;要是她和少安兩個單另過光景,那他們就會成為村里的上等家戶。他們兩個勞力,再點上她娘家的補貼,日子會過得紅紅火火! 可她心里也清楚,要是他們分了家,那家里其他人當下就活不下去了。光老公公一個人怎么可能養活那七老八小一大群人呢? 秀蓮知道少安會堅決不同意分家的,因此也就不敢提念這方面的一個字。真的,她非常清楚,少安寧愿和她離婚,也不會拋下家里這么一大群人的。 唉,看來只好就這個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