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山洼上勞動的男同學紛紛去找躲雨的地方。溝道里鋤地的女同學也都扛著鋤,爬到山洼上來了。只有跛女子侯玉英不聽其它女同學的勸阻,一個人扛把鋤,一跛一跛走到一個石崖下面。其它女同學說怕溝里起洪水,那地方危險,勸她不要去。但跛女子讓這些人別管她的事;她說雷雨就那么一陣陣,怎還能起洪水呢! 大暴雨說來就來了!隨著狂風吹過,雨簾就從山后漫過來。頃刻就把天地間變成白茫茫一片。妖艷的閃電不時在空中曲折地劃過;雷聲和狂風暴雨攪在一起,震耳欲聾。不多一會,就聽見溝溝渠渠里傳來了滔滔的流水聲。 不到半個鐘頭,大溝道里就起水了。混濁的泥浪翻滾著跟頭,吼叫著從后溝道里沖了出來! 在一片混亂的暴風雨中,溝道里突然傳來了侯玉英尖銳的哭喊聲! 少平縮在一個小山窯里,透過雨簾,看見洪水已快要漲到侯玉英避雨的那個石崖下了。 跛女子正哭喊著,兩手揪著旁邊土臺子上的幾棵叢草,企圖爬上去逃命。但由于腿不干練,加上泥地溜滑,三番五次爬上去又跌了下來! 孫少平知道,也許用不了多少時間,洪水就會淹沒到那個石崖下,把跛女子一浪卷走! 他立刻從自己那個干燥的小土窯里沖出去,冒著瓢潑似的暴雨,踏崖溜洼地往溝底跑去。 孫少平不知摔了多少跤,才到了怒吼的洪水邊。身上浸透了泥水,頭發和臉也被泥糊得五麻六道。 他來到洪水邊,一籌莫展了。侯玉英隔在河對面,他不得過去。他盡管在洪水中游過泳,但那是在原西河里——那水寬闊,也平穩,到河對面上岸選擇余地大??蛇@是道小溝,水急浪險,要游過去太困難了! 這時候,洪水已經漫上了侯玉英正掙命的那個石崖邊上。跛女子的手死揪住土臺子上面的叢草,兩只腳已經挨著洪水邊了。她現在只是絕望地呼喊著:“救命啊!救命啊!”少平在暴風雨中大聲向對岸喊:“你先堅持一下,我過來了!” 他喊了一聲后,就撲入了洪水之中——一個浪頭很快把他整個吞沒了……還好,他又鉆出了水面!他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只憑本能向對岸拼命游去。 謝天謝地,他終于上岸了!他用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就撒開腿朝那個土臺上面跑去。 他來到土臺子上面,看見洪水已經淹沒了侯玉英的下半身,如果不是她兩手死死揪著叢草,恐怕早讓水卷走了!少平飛快伸出手,把她從土臺子下面拉上來。 侯玉英一撲踏趴在土臺子上,放開聲嚎了!這哭聲是慶賀她的生命得救,也是對救她命的人表示她的感激之情! 當孫少平游過河對岸的時候,全班男女同學都紛紛從山洼上跑下來了。他們站在暴雨中的洪水邊上,隔著翻滾咆哮的濁浪,心怦怦地跳著,揚著手,喊叫著,象看一幕驚險的戲劇,眼看著少平把侯玉英拉上了對面那個土臺子。他們之中沒有人敢從這洪水中游過去?,F在,所有淋得象落湯雞似的同學們都在溝道這面歡呼起來!女同學們都哭了;男同學也有流下眼淚的。這個時候,大家才強烈地意識到,人生活在一個集體里,就應該象兄弟姐妹一樣礙…跛女子侯玉英做夢也沒想到,在她遇到生命危險時,竟然是她曾放肆地傷害過的孫少平,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搶救了她。 跛女子為此感動得不得了!羞愧得不得了! 幾天以后,驚魂剛定下來,她就單獨來找孫少平,又一鼻子哭開住不了氣,嘴里一股勁說著感激他的話。她哭完后對少平說:“我這下才知道你是個好人!郝紅梅不是個東西!她和你相好著就不相好了,又跑去sao情顧養民!”少平馬上對她說:“你不要說紅梅和養民的長長短短!我不愿聽你說這話。咱們都是大人了,不要多管旁人的閑事!” 侯玉英也就不說郝紅梅和顧養民了,然后便硬拉著少平到她家去吃飯。跛女子說這不光是她的心意,也是家里大人的心意——她父母親非要讓她帶少平到她家里去吃一頓飯不行。 少平好說歪說沒有去。他不愿意因為這么一件事,就讓人家把他看成為救命恩人。在他看來,侯玉英和他自己都好好的沒什么事,這就行了,何必沒完沒了地還提這事呢!可是,第二天上午,侯玉英的父親又親自來學校請他了。孫少平怎說都推辭不了,只好去了侯玉英家。 侯玉英的父親侯生才是縣百貨公司第二門市部主任。侯主任兩口子專門為女兒的“救命恩人”擺了一桌子飯,象請個顯要人物一樣,還上了燒酒。兩口子爭著給他夾菜倒酒,捎帶著嘴里感激話說個不停。少平不會喝酒,拘謹地在這個干部家里吃完了這頓飯。飯后,他們村的金光明突然進來了。金光明就是這二門市的售貨員。因為光明家是地主成份,他二爸孫玉亭文化革命初期,曾帶村里貧下中農造反隊刨過這弟兄三家的窯洞和院子,因此這家人多年來不和他們家的人說話?,F在,光明大概聽說少平救了他們主任女兒的命,并且侯主任還親自請少平來家里吃飯,就跑過來看他來了。由于侯主任是他的頂頭上司,而少平又是侯主任尊敬的客人,因此金光明一副很熱情的樣子,和少平拉了許多關于他們雙水村的一些四不沾邊的話。少平心里知道,光明有意讓侯主任看出,他和少平不僅是一個村里的,而且兩家人的關系還不錯呢…… 現在,讓我們抽出一點空隙,來說說孫玉厚家的蘭香。 我們已經知道,這孩子正在石圪節公社上初中。 象任何窮家薄業的農家子女一樣,這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懂事了。她剛四歲的時候,就纏磨著讓父親給她編了一個小筐筐,整天挽在胳膊上,開始在院子外邊的土坡下蹣跚著拾柴禾;拾滿了一筐筐,她就提回來倒在灶火圪嶗里,然后又跑出拾。盡管她一天拾的柴禾只夠她媽燒兩灶火,但她心里挺高興——因為這兩灶柴是她拾回來的。農民家的孩子啊,他們的第一堂功課就是勞動! 當蘭香跟著jiejie和母親在村里光景好的人家串過幾回門以后,就知道她的家是個可憐的窮家。她那幼小的心靈懂得,她不能象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想要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穿什么就穿什么。因此,不管她多么餓,穿的多么破爛,從來都不向大人開口。只要大人沒有注意到她的需要,她就能一直忍受著。 有時候,村里來了工作干部輪上他們管飯,家里總要把少得可憐的白面拿出來一點,給公家人做一頓好吃的??腿瞬粫汲酝?,最后總要剩那么一兩碗。這樣的時候,家里人就找不見蘭香,她早已經找借口躲出去了,她知道,剩下的這點好飯,應該讓奶奶吃。就是奶奶不吃,也應該讓爸爸和哥哥吃——他們出山勞動,活苦重。她心疼家里所有的大人,隨時留心著看能為他們幫點什么忙。父親和哥哥從山里回來,她就趕快給他們掃身上的土。早晨,她幫助母親疊鋪蓋,或者雙手抱把大掃帚,把腳地掃得干干凈凈。奶奶害眼病,家里又買不起眼藥,夏天一大早,她就和二哥一起跑出去摘帶露水的草葉,回來給奶奶淋在眼睛上……這個看起來平平常常的孩子,頭腦倒特別聰穎,尤其有一種能閃電般穿越復雜“方程式”網絡而迅速得出結論的天賦。在她以后上學的時候,有一次數學老師出了一道非常復雜的方程式讓大家計算。當這位老師把這道題滿滿寫了一黑板,剛把那個等號劃完時,蘭香就站起來說:“等于零。”辛苦地寫了半天的老師站在講臺上,張開嘴巴震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蘭香很小的時候,他們家還住在金波家的院子里,因此她和金波的meimei金秀成了好朋友。以后,兩個同歲的孩子又一同上了村中的小學。 金秀她爸是汽車司機,家里光景當然要好得多。無論吃和穿,金秀都要比她強。但她學習比金秀好。小學時,兩個人坐一張課桌,象當年潤葉對少安一樣,金秀常拿干糧給她吃;她也在學習上幫助這個好朋友。 兩個孩子眼看著長大了。在他們十三歲的時候,雙雙進了石圪節公社中學。與此同時,她們的哥哥少平和金波剛從這學校畢業,到原西縣城上高中去了。 就在這一年,蘭香扯開了身條,象一棵小白楊一般端莊和苗條;盡管穿戴破爛,面有菜色,但一看就知道能出挑成個漂亮姑娘。 她的好朋友金秀比她矮了半個頭,但象她哥金波一樣,圓圓的臉盤又白又光潔,撲閃著一對會說話的大花眼,穿著漂亮的時新衣裳,一搭眼就知道這是工作人家的女兒。到石圪節后,本來金秀完全有條件在學校上灶,不必起早貪黑,每天在雙水村和石圪節之間跑來跑去。但因為蘭香上不起灶,她也就不上灶了,陪伴著蘭香跑回家吃飯、睡覺。現在,她們已經十四歲,在石圪節中學上二年級。本來,她們應該在明年元月就畢業,但最近縣上突然發了個文件,說要從明年開始,在全縣中小學恢復實行秋季招生制度,將要畢業的初中學生,還要增加半年課程,延長到明年夏天才能畢業。 孫蘭香聽到這個消息后,心里很著急。這樣說來,她還得要上半年學才能畢業。她知道,這半年還要花費家里不少錢。她自己不能給家里幫忙,還要家里給她負擔,這使她心里非常難過。她也知道,他們家往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困難。祖母半癱在炕上,父母親一年年老了,大哥結婚除借帳不說,要是生了孩子,加上大嫂,全家就又要增加上幾個人。就是二哥高中畢業回來增加一個勞力,但過不了幾年他也要娶媳婦,到時還得借帳債——哪里有那么多不要財禮的媳婦呢? 本來蘭香已經慶幸自己終于上完了初中。至于高中,她原來就沒準備去上——原西城不象石圪節,花銷更大!可是這初中,又要延長半年! 怎么辦?她要不要繼續上這半年學?要是不上,她連一張初中畢業證也拿不上! 但她又想:多上這半年學無非也就是能拿這畢業證書,如果命里注定一輩子當農民,那么,要這張紙片又頂什么用呢?而要是她早回去半年,除省了家里的費用,她還能掙不少工分,里外的錢不知能買多少張這樣的紙片呢! 是啊,她上了這么多年學就已經不錯了,不要象母親和jiejie一樣,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丶胰グ桑〕錾絼趧訏旯し郑€得學點針線活——將來長大出嫁,一個農村婦女要會做的活計她都得學會……孫蘭香于是就在心里決定:她不再繼續上那半年學了;歪好把現在這半年上完,她就回家勞動去呀! 當她把這意思先給她的好朋友金秀說了以后,金秀馬上難過得眼圈都紅了,說:“你一定不能退學!如果你們家供不起你上學,我就哭著央求我爸我媽,讓我們家供你!”蘭香笑了,說:“你憨了,秀!怎能讓你們家供我呢?再說,這上學也不頂事,將來還得勞動,遲回去不如早回去。你和我不一樣,你爸在門外工作,高中畢業了,說不定還能在黃原給你尋個工作……”金秀不聽她的話,流著眼淚讓她千萬不能退學。 但蘭香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她一旦周密考慮過的事,就不打算再改變。她想:我現在就應該給家里的大人說一下自己的打算……這天回家吃完晚飯后,她父親到院子里乘涼抽煙,她就從窯里攆出來,給父親一個人把她的想法說了。她父親聽她說完,憂愁地說:“你說的也是實情。但爸爸不愿意你退學。將來上不上高中先不說,但初中既然已經上了,你要念到畢業。延長半年就延長半年吧……”這時候,她大哥吃完飯,也到院子里來了,父親就對少安說:“蘭香說她不想上學了,要回家來勞動呀,說人家上面規定,初中還要延長半年哩!” 少安馬上走過來,說:“怎么能不上學呢!”他用手在meimei頭上親切地撫摸了一下,“延長半年怕什么!你好不容易把初中都快上完了,怎么能中途退學呢?初中畢業后,你還要到原西去上高中呢!到時,你二哥也畢業回來了,我和爸爸,你二哥,三個人勞動,還供不起你一個人?再不要胡盤算了,好好念你的書!咱們家常就這么個窮,又不在你那點花費上!你不念書咱照樣就是這么個爛攤抄…你千萬不要再胡思量了!我聽石圪節中學的老師一再說,你的腦子靈醒,將來說不定能有大發展哩!你放心念你的書!只要你能把書念成,咱們就是把家當賣完,也要把你供到頭!” 她聽著大哥這些深切而厚愛的話,忍不住鼻子一酸,嚶嚶地啜泣起來。 大哥用他硬殼殼的手又在她頭上拍了拍,說:“哭什么哩!你要給咱家爭一口氣,一定把書念成個樣子!我十三歲從學校跑回來勞動,就是為了和爸爸一起,供你和你二哥上學……”這時,在地上躚蹴著的老父親,突然把頭垂在胸前,哽咽著說:“都怨爸爸沒本事礙…”少安又對父親說:“爸爸,你不要難受。你為這個家已經把力氣出盡了!早年間,你就供我二爸上學,后來又供我。你除拉扯老老少少這么一群人不算,還要給二爸和我娶媳婦。 你一輩子比我們任何人都苦!” 孫玉厚好一陣才抬起頭。他對小女兒說:“那你聽你大哥的話,好好念書……”再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蘭香一顆年少的心沉浸在無比的溫暖之中。她在心里悄悄說:“爸爸,大哥,你們放心!我一定不會給你們丟臉的……孫蘭香放棄了回家勞動的打算,又重新開始專心學習了。她是個有毅力的姑娘,決心要象大哥說的那樣,學成個樣子來。她不愛參加學校的任何活動,更不愛玩。只要有空子,就往數、理、化老師的房子里跑。這些老師也很喜歡這個天賦很高的女學生。盡管學校不安排多少上課時間,但老師們都熱心地輔導她的功課。這些老師都驚訝地發現,她在數、理、化方面的程度,幾乎快達到文化革命前高中生的水平了!由于蘭香不再打算退學,把好朋友金秀高興得笑逐顏開。她平時買什么學習用具,都是兩份,她自己的一份,蘭香的一份。她還把母親給她的零用錢,硬給蘭香口袋里塞一點。而蘭香又帶動她在學習上長進……九月初,突然從縣城傳回來消息,說金秀她哥金波要去參軍了。據說今年本來不召在校的高中生,但有特殊專長的例外。金波哥因為笛子吹得好,唱歌也不錯,因此被征兵的人看上了,想叫他到部隊文工團當文藝兵,金波哥很高興,報名應征了。 消息傳來的第二天,金波和少平就相跟著到石圪節中學來了。他們是從縣城回家路過這里專門告訴金秀和蘭香的。兩個孩子高興地看見,金波哥已經換上了軍裝,只是還沒戴上領章帽徽。 她們兩個便很快給學校請了假,和哥哥們相跟著回了雙水村。下午,接到長途電話的金波他爸,也開著汽車從黃原回來了。 第二天,蘭香、少平和金波一家人,坐著金俊海的汽車去縣城為金波送行。 蘭香是第一次到縣城來。她第一次目睹“大城市”的風光,感到無比新鮮。她心想,明年下半年,她也要到這里來上學了! 她和金秀相跟著,興奮地在原西街上串了大半天。蘭香心里突然想到,金波哥當兵出遠門,她應該送個紀念品給他。 她想起自己身上還裝著兩塊錢——這是金秀塞給她的。走到縣第二百貨門市部前面,蘭香讓金秀在外面等一會,設她媽讓她買幾苗針,便進了門市部。 她走到柜臺前轉了一下看上了一個綠皮筆記本,就問售貨員多少錢? 這時,她聽見柜臺后面有個人說:“這不是蘭香嗎?你怎么來了?” 蘭香一看,這是他們村的金光明,就說:“我和金秀來送她哥當兵……我想買這個筆記本。”她指了指柜中的那個綠皮本,“多少錢一本?” 金光明馬上取出來遞給她說:“一本八毛二分錢。” 蘭香隨即買了這個筆記本,就返身出了門市部。 金秀這才發現蘭香哄她。不過,她心里很高興她的好朋友給她哥送個紀念品。金秀自己也很快進去買了一本紅皮子的筆記本。兩個人回到縣武裝部,給扉頁上寫了“贈給金波哥”幾個字。 金波接了兩個meimei的禮物,大受感動,立刻跑到街上給她們一人買了一支鋼筆……送走金波后,蘭香和金秀返回學校的第二天,中國突然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事情——毛主席逝世了! 悲痛與驚慌頓時籠罩了全中國……九月十八日。毛主席的追悼會在天安門廣場舉行。 同一時刻,全國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所在地肅立。除過各種汽笛聲在大地喧鳴,中國沉默了一分鐘。在這一分鐘,全國人民靜靜地啼聽祖國的心臟在怎樣搏動……石圪節公社追悼會的中心會場設在中學的cao場上。公社所有單位的人和各村來的代表,都沉痛地低著頭肅立在這里。 孫蘭香站在這悲傷的人群中哭著。她想起奶奶和爸爸常給她說的,是毛主席把他們這樣的窮人從舊社會的苦海中救了出來。從她記事開始,要是哪一年有了災害,他們家都要吃國家的救濟糧。奶奶和爸爸說,這都是毛主席老人家給他們的!要是舊社會,遇到年饉,不知要餓死多少人呢!他們全家都深深熱愛大救星毛主席。每年過春節,窮得哪怕什么也不買,但總要買一張毛主席像貼在墻壁上?,F在,沒有了毛主席,以后可怎么辦呀? 此刻,大概所有的中國人都象這孩子一樣,從不同的角度,象她一樣問:以后怎么辦呀? ……一個月以后,十月二十一日,從北京傳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四人幫”被抓起來了! 中國,再一次顯示了它的偉大無比;顯示了它的鎮靜、自信、成熟和歷史的不可逆轉性。這是人民的勝利! 干懷!中國歷史上災難性的一頁終于翻過去了。 十月。在這歡騰的日子里,全中國的人都好象住了十年醫院;現在大病初愈,重新走到燦爛的陽光下面來啦! 當然,人們現在還不能預料未來;但一個不能再讓人忍受的年代已經結束,這就應該大聲地歡呼!誰也不會天真地認為,積了十年的垃圾,就能在一夜之間清理干凈。但是人們堅信:盡管在原軌道上剎住的車子還要在慣性中滑一段路程,但中國歷史的大輪必將重新啟動,進入到一個轉折性的彎道上……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十一月初,田福軍到省上去聽傳達粉碎“四人幫”的中央文件,完了還要參加省黨校理論班的學習,據說要到明年初才能回來。 白天大部分時間里,田福軍家里除過徐國強老漢照門外,就再沒什么人了。院子里經常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徐老的一聲咳嗽和他對那只老黑貓的幾句溺愛的訓斥話。只是在中午和晚飯時分,他女兒徐愛云才從醫院回來,給他和曉霞做點飯。福軍的侄女潤葉最近不知為什么,也常不回家來。 徐國強雖說年齡早已過了花甲,但身板還硬朗。我們已經知道,日常沒事的時候,這老漢就在院子花壇的那一小塊土地上,營務各種莊稼。對他來說,這已經不是勞動,恰恰是一種休息。他覺得,要是一整天閑呆著,身子骨反而疼痛。只要勞動一會,立刻就感到筋脈舒展多了。 可是現在,氣候已經寒冷,再沒什么活可干了。那個花壇早已經沒有了任何植物,變得一片荒涼。 這時候,徐國強老漢也象那花壇一樣,荒涼而寂寞。太無聊了!一整天象土撥鼠一樣,悄悄地鉆在這院子里,真不是個滋味!他又不敢遠離家門——要是乘他不在鉆進來個小偷怎么辦? 他于是就一個人在窯里呆一會,又到院子里曬一會太陽。唯一的伙伴就是那只老黑貓。 這貓也象他一樣老,連自己行走都不敏捷了,更談不上讓它去捉老鼠。話說回來,這嬌東西一天好吃好喝,也懶得再去費那神。記得這黑貓在他老伴活著的時候,就是他們家的成員……唉,要是愛云她媽還活著,那他現在的日子就不會過得如此寂寞。少年夫妻老來伴! 孤身一個生活,真凄涼礙…現在正是下午,太陽還有點熱力,徐國強老漢就從窯里出來,蹲在有陽光的墻角下,不停抽著田福堂給他帶來的旱煙。黑貓臥在他身邊,合住眼睛在睡覺。他一只手拿著煙斗,一只手在貓身上撫摸著,眼睛無意識地瞧著對面山。 山里現在光禿禿的。死了的柴草一片枯黑,沒有葉子的樹木在寒風中抖顫著枝杈;莊稼地里有些黑烏鴉,象黃紙上滴下些黑水點子。一大群灰鴿在城市上空的煙霧中掠過,都能聽得見翅膀扇動的聲音。南關那里,不時傳來電鋸刺耳的聲音。要是夏天,這里還能聽見原西河水的喧嘩聲??墒乾F在原西河已經結冰了。 徐國強老漢無聊地坐在墻根下曬太陽,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福堂這旱煙就是好!不硬也不軟,又香又順氣,晚上睡覺還沒痰。徐國強不無遺撼地想:這人營務旱煙的確是一把好手,可他自己有氣管炎,竟然不能抽煙了。 想起田福堂,徐老馬上又想到了福堂的女兒潤葉。這娃娃在愛云家門上住了多年,在徐國強看來,也就是自己家里的人。既然是自家人,他就很關心這女娃娃,就象關心他的女兒女婿和兩個外孫子一樣。 他去年年底才知道,李登云家的向前看上了這女娃娃。他聽說是這樣,馬上覺得是門好親事。登云是他過去的老下級,志英他也了解,至于他們家的向前,更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F在這小伙還開了汽車。在這山區,開汽車是個好職業,掙錢多,到外地買個東西也方便。 可是他又聽愛云說,潤葉還沒利利索索答應這門親事。他感到很奇怪。按說,潤葉是個農民家的娃娃,能攀這門親事就很不容易了。不要說人家登云一家人主動提這事,就是人家不主動,自家也應該主動一些嘛!聽說眼下是向前在追,而這女娃娃還躲人家呢!唉,這倒是為什么呢? 他了解是這么個情況,心想:要不,讓我給這女娃娃說一下!反正我一天閑呆著,也沒什么事干。 他就在一天瞅了個機會,等家里人都不在光潤葉在的時候,他就和她提了這件事。不料,這娃娃果真不說一句利索話。 他問:“那倒究是因為什么?” 這女娃娃給他回答說,她還小,先不想考慮這事……嗨,二十大幾的人了,還???記得他和愛云她媽結婚時,兩個人都才十六歲半!現在提倡晚婚,這是政策,他不反對;但不能晚得沒邊沒沿嘛!女人年紀一大,生個娃娃都困難哩! 他于是就七七八八給潤葉說了老半天。除過關于將來生育方面的困難外,他主要闡述了這門親事的好處。他從李向前說到他媽劉志英,又從劉志英說到志英的丈夫李登云,最后又從李登云說到他自己和這家人交情的歷史淵源。 但這次談話最終沒有什么結果。這女娃娃只是禮貌和尊重地聽他說話,自己一句話也不說。最后只給他留下個“話把子”,說讓她考慮一段時間再說……徐國強現在坐在這墻根下,抽煙,撫摸貓,又專心想潤葉和向前的這門親事。接著他又從這門親事深入進去,考慮起了登云和福軍的關系。 徐國強很早就感覺到,登云和他女婿福軍的關系不是太好。他知道,登云因為和他的老歷史,面子上不好意思和福軍爭斗。但登云無疑是站在一把手馮世寬一邊的。至于世寬和福軍的矛盾他早就知道了——不僅他知道,全縣的干部都知道。他因此常在內心為他的女婿擔心。福軍是個耿直人,又是個書生,馮世寬手腕高明,再加上李登云幫扶他——聽說還有個馬國雄也和他們站在一塊,福軍怎能抗過他們呢?就是張有智支持福軍,可主要領導中,兩個人怎么能抵擋過人家三個人?再說,世寬又是一把手,權大,福軍和有智更是對付不了。 關鍵是李登云!登云雖然表面上看來粗粗笨笨,但這人有心計,辦事能下手!面子上對人都哈哈一笑,可辦事的時候,心象塊鐵一樣硬,說老實話,不是登云撐臺,他馮世寬那主任也不好當! 他真沒想到,他一手栽培起來的李登云,現在竟然成了他女婿的對手。 唉,說來說去,他現在已經沒權了。就是和登云挑明談一次,讓他不要和福軍作對,登云表面上會說一堆“那怎還能”的哄人話,但背過他徐國強,該怎干還怎干!他知道登云這人哩! 這樣看,他女婿目前的處境很困難了。他知道福軍處理許多事都是正確的。但正確的不一定就是時下吃香的。雖說“四人幫”已經打倒了,但顛倒事不一定馬上就能再顛倒過來! 你不看馮世寬,“四人幫”時候緊跟著跑,現在又積極喊叫著批判“四人幫”哩! 徐國強想來想去,沒有個好辦法給他女婿幫點忙。按說,他在原西縣當了多年領導,上下左右都很熟悉,應該為福軍解點圍。但這不是在街上的門市后面買兩瓶好酒,只要他開口就能辦到。這是政治!而實際上只有一個關鍵——那就是李登云!可登云現在位置高了,他成了個下臺干部,已經沒辦法這家伙了! 他突然靈機一動,把田潤葉納到了這“棋盤”上來。他想:這是一步好棋!潤葉要是和向前結了婚,那他李登云就成了福軍的親戚,再好意思和福軍作對嗎? 對!他竟然多少時沒認真朝這方面想!真是老糊涂了! 徐國強就象一個即將被將死的棋手,突然有了一著起死回生的妙棋,興奮得從這個墻根下一閃身站了起來。老黑貓不知發生了什么意外,也趕忙站了起來,驚慌地看著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