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好在批判完了也就完了,公社主任白明川還在結束時對他們五個人說了點鼓勵話,讓他們不要背包袱,回去好好抓生產,將功補過……”等眾人散盡以后,少安才無精打采地出了公社院子,來到石圪節的街上。 街上的集市已經快接近尾聲。少安走過街道的時候,不時感覺有人在指劃著議論他。 他突然看見父親和meimei從一個拐角處向他迎面走來。他很快迎上前去對他們說:“你們來干什么哩?我沒什么……”他父親說:“我在家里心焦得坐不定,跑來看人家倒究怎樣處理你呀……”少安對父親和meimei說:“已經完了,再也不會怎樣……你們不要擔心。先回去吧。我還要給隊里辦點事,一會就回來呀。” 孫玉厚只好和蘭香先走了。臨走時,他陰郁地對兒子說:“你早點回來……”“嗯。”少安對父親和meimei點點頭,就轉過身一個人向石圪節的后街上走去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孫少安其實并沒有任何可辦的事。他只是感到一種無法言語的難受和痛苦,不愿意和父親、meimei一塊相跟著回家。他想一個人度過一段時間,讓積壓在胸中的悶氣慢慢消散出去。 他在人跡稀稀拉拉的石圪節街上毫無目的地遛達著。盡管一天只吃了一頓飯,也覺得不饑餓。好在街上再沒碰見熟人,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內心。 直等到太陽落山以后,他才一個人慢慢地通過石圪節那座小橋,踏上了通往雙水村的公路。 走不多遠,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不過,快要滿圓的月亮從東拉河對面的山背后靜悄悄地露出臉來,把清淡的光輝灑在山川大地上。萬物頓時又重新顯出了面目,但都象蓋了一層輕紗似的朦朦朧朧。暑氣消散,大地頓時涼爽下來。公路兩邊莊稼地里的無名小蟲和東拉河里的蛤蟆叫聲交織在一起,使這盛夏的夜晚充滿了紛擾和sao亂。 孫少安穿一件破爛的粗布小褂,外衣搭在肩頭,吸著自卷的旱煙卷,獨個兒在公路上往回走。他有時低傾著頭;有時又把頭揚起來,猛地站住,茫然地望著迷亂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巒。一聲長嘆以后,又邁開兩條壯實的長腿走向前去……痛苦,煩惱,迷茫,他的內心象洪水一般泛濫。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簡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壓。他從孩子的時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歲,但他感覺到他已經度過了人生的大部分時間。沒吃過幾頓好飯,沒穿過一件象樣的衣服,沒度過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象別人一樣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撫愛……什么時候才能過幾天輕松日子?人啊!有時候都比不上飛禽走獸,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飛,在地上走……一種委屈的情緒使他忍不住淚水盈眶。他停在路邊的一棵白楊樹下,把燙熱的臉頰貼在冰涼的樹干上,兩只粗糙的手撫摸著光滑的楊樹皮,透過朦朧的淚眼惆悵地望著黑糊糊的遠山。公路下面,東拉河的細流發出耳語似的聲響。夏夜涼爽的風從川道里吹過來,搖曳著樹梢和莊稼。月亮升高了,在清朗的夜空冷淡地微笑著。星星越來越繁密,象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綴滿了銀釘……孫少安在白楊樹下站了一會,又開始往回走。走不多遠,他就看見了雙水村星星點點的燈火。 一股溫暖的激流剎那間漫過了他的心間。那燈光下,有他親愛的家——親人們的臉龐都在他的眼前浮現出來了。 于是,頭腦中迷茫的云霧頃刻間消散,guntang的額頭重新又涼了下來。他頓時感到他剛才的情緒充滿了危險。是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著他,他怎么能這樣胡思亂想呢? 不,他應該象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跳上這輛生活的馬車,坐在駕轅的位置上,繃緊全身的肌rou和神經,吆喝著,吶喊著,繼續走向前去。如果他垮了,說不定人仰馬翻,一切都完了……他彎下腰在路邊拾起一塊石頭,掄起胳膊,狠狠地甩向了東拉河對面的山洼上,好象要把他的一切煩惱都隨著這塊石頭拋出去。 他匆匆把外衣穿上,也沒扣鈕扣,就向村子里走去。 臨進村子時,他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想在什么地方坐一坐。公路邊不合適,萬一村里有人看見他黑天半夜坐在野地里,會亂猜測的。 他于是就順路走進一片高粱地,找了一塊空地方坐下來,兩只手開始麻利地卷起一支旱煙卷。 他剛抽了兩口煙,就聽見前面的高粱地傳來一片沙沙的響聲,接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向他走過來。少安仔細一瞧:竟然是父親! 他父親走過來,在他面前怔了一下,也沒言傳,就在他身邊坐下來,掏出自己的旱煙鍋,在煙布袋里挖來挖去。“你怎到這兒來了?你怎知道我在這里呢?”少安迷惑地望著父親。 孫玉厚半天才咄訥地說:“我就在你后頭走著……我讓蘭香先回去了。我怕你萬一想不開……”少安鼻子一酸,竟沖動地趴在高粱地上出聲地哭了。在這一刻里,在父親的面前,他才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個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護和溫情,他也得到了這一切——唉,讓他哭一陣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陣!這樣,也許他心里會好受一些的……少安聽見他父親的哭泣聲,才驚慌地從地上爬起來。 父親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親愛的爸爸很少這樣在孩子面前拋灑淚水,現在卻在他面前如此不掩飾地痛哭流涕,這使他感到無比的震驚! 他立刻又把自己從孩子的狀態變成大人的狀態,對父親說:“爸爸,你不要難受。我什么事也沒!我只是一時心里悶得不行,想一個人消散一會。你放心!我不會做什么出邊事;我才二十三,還沒活人哩,怎么可能往絕路上走呢?你想想,我從十三歲開始和你一塊撐扶這個家,我怎么能丟下這一群人呢?你不要哭了,爸爸。你放心!我的心一點也沒松,我還會象往常一樣打起精神來的。我年輕,苦一點也沒什么。咱們受苦人,光景日月就這么個過法,一輩子三災六難總是免不了的。也許世事總會有個轉變,要是天年再好一點,咱們的光景會翻起來的。再說,少平和蘭香也快大了,咱兩個一定把他們的書供到頭。咱家七老八小,就看咱兩個撐扶這光景哩。你不要灰心,門里門外的大事總有我承擔哩……”孫玉厚聽了兒子的一番話,就難為情地用手掌把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幫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沉痛地說:“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一輩子沒本事,沒把你的書供成,還叫你回來勞了動。受苦不說,你這么大了,爸爸連個媳婦也給你娶不回來。爸爸心里象貓爪子抓一樣,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 少安重新點著一支旱煙卷,對父親說:“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齡還不算大。就是年齡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時我自個兒找一個。只要財禮少,我不挑揀人。女方不嫌咱家窮,能和咱們一塊過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著給你瞅個媳婦。只要有你合心的,財禮多少不怕,咱們打鬧著借,慢慢再還。我現在還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完了,咱父子三個熬上幾年,就會把帳債還完的。” “我不想掏這些財禮。財禮重的人家我不會娶。咱們不能再欠帳債,這樣一輩子也翻不起來!” “可是天下沒有不要錢的人家啊!” “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們回去吧!家里人一定心焦得不知咱兩個出了什么事。” 于是,孫少安父子倆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出了高粱地,在月光下順著公路回家去了……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晚上,當孫少安在自己的那個小土窯里睡著以后,孫玉厚老漢還大睜著眼睛望著黑暗的窯頂。老漢睡不著,爬起來點著一鍋旱煙,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著。 少安他媽欠起身子,問丈夫:“怎啦?” “不怎……你睡你的。”孫玉厚繼續抽著旱煙。后炕頭上,老母親在睡夢中發出一陣陣呻吟——唉,老人渾身都是病,睡夢中都是疼痛的……孫玉厚仍然想著給孫少安娶媳婦的事。 他現在越來越感到太對不起兒子了。人家的兒子到這般年齡,都已經有了娃娃,可少安至今還單身一人。二十三歲,對公家人來說,還不算大;可一個農民,歲數已經到山梁上了。再不抓緊,眼看著就誤了娃娃一輩子的大事。 不行!得趕緊辦這件事。出財禮就出財禮!他在六○年那么困難的時候,都給玉亭娶了媳婦,而今他為什么不能給少安娶媳婦呢?他發現他年紀的確大了,已經喪失盡了魄力。 他現在應該重新鼓起勁來,打鬧著也要給兒子娶媳婦! 他盤腿坐在炕上,一邊抽煙,一邊想他得趕緊出動——甚至都等不得天明了。 他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他先沒忙著出山,一個人心急火燎地去了他弟玉亭家。他昨夜盤算:玉亭去冬今春在公社的農田基建工地上負責,各村基建隊來了不少女娃娃,玉亭大概都認識,說不定里面有比較合適的,看能不能給他提供個線索,他好再央人去說媒。 他在玉亭和賀鳳英出山之前,進了他從前居住過的這個院落。自從他搬出這里以后,沒事他很少再來這里。現在他看見玉亭兩口子把這院地方住得象廟坪那座破廟一般敗落,連墻都倒塌了,心里忍不住咒罵這兩個敗家子:什么懶東西!把好好一個地方弄得象驢圈一樣。 他進了玉亭家的門,窯里黑咕隆咚,彌漫著濕柴燒出的死煙,嗆得他咳嗽起來。唉!當年他住在這窯洞的時候,盡管窮得沒什么擺設,但少安媽收拾得湯清水利,亮亮堂堂的,這現在完全成了個黑山水洞! 玉亭鳳英見大哥一清早上門,不知他有什么事,都瞪大眼看著他。他剛坐在炕邊上,玉亭的三個孩子一撲圍上來,在他身上連摸帶掏,看能不能搜尋一點吃的東西。孫玉厚除過旱煙,身上什么也沒有,幾個孩子失望地離開了他,跑到炕崖下的一堆爛被褥中間廝打去了。 玉亭問他哥:“有什么事哩?” “什么事也沒。”孫玉厚開始用煙鍋在煙布袋里挖旱煙。 孫玉亭也乘機掏出自己的煙鍋,在他哥的煙布袋里挖了一鍋。孫玉厚干脆把煙袋遞給他,讓玉亭給自己的煙布袋倒了一大半。 “冬天公社在咱村會戰時,各村來的那些民工你大概都能認識哩?”玉厚問玉亭。 玉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哥,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什么意思,就說:“大部分都認識。” “那些女娃娃你認識不認識?” 玉亭更奇怪了,一時不知怎說是好。正在鍋臺上切南瓜的賀鳳英,聽見這話,敏感地放下切菜刀,支棱起耳朵聽這兩個人說話。 “你看那些女娃娃中間,有沒有合適給少安說個媳婦的?”孫玉厚接著就把話說明了。 “噢!”孫玉亭幾乎要笑了。他原來以為他哥聽見外面有傳他和外村女娃娃有不正經關系,才這樣盤問他哩,他在這一剎那間很緊張,他生怕他哥當著賀鳳英的面說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話來,讓他下不了臺。原來是這! 孫玉亭輕松地抽了一口煙,說:“合適的多著哩!恐怕就是財禮你出不起!” “財禮先撂過別說。你先就說哪個村誰家的女娃娃合適一些?咱這光景也不挑高,可以一些的行了。” “財禮怎能撂過不說呢?只要掏得起財禮,少安這樣的后生,里面要挑誰就是誰!”玉亭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孫玉厚在心里說:哼!當年我為你娶媳婦,借下一河灘帳債我也沒心松。現在我給我兒子娶媳婦,那怕把我這把老骨頭賣了都心甘情愿!你現在有家了,看把你張狂的!不過,他壓住滿肚子的不高興,對弟弟說:“不管怎樣,少安年紀也不小了。人到了年齡,這件事就要考慮。至于財禮錢,到時再向村里人轉著借吧。當年你們過事情,還不是借別人的嗎?受幾年熬煎也就把帳債還了。”孫玉厚忍不住提了點往事。 玉亭一下子臉通紅,不再用一種輕松的口氣來說話了。他手在臉上摸了一把,說:“叫我想一想,看哪個女娃娃和少安般配……”這時候,賀鳳英停止了手中的活,從鍋臺后面轉出來,說:“大哥,我娘家族里有個遠門侄女,她媽死得早,一直是她爸拉扯大的,勞動和家務活都好。去年我回家時,她爸給我安頓說,看能不能在咱們這面給瞅個人家。只要女婿本人好,他一個財禮錢也不要。我一直沒把這當一回事。我看這女娃娃正是少安的媳婦!那女娃娃肯定能看上少安哩!人家又不要財禮!如果少安情愿的話,請上幾天假。到柳林那里去一趟,看一下這個女娃娃,又誤不了幾天功夫……”孫玉厚一聽有不要財禮的女娃娃,一下子從炕攔石上溜下來,他先不考慮其它,立刻對弟媳婦說:“那這沒問題!你先給人家去個信,我回去讓少安準備一下,就讓他盡快走一回柳林!不得成也沒關系!這又花不了幾個路費!人常我,扣個麻雀還得幾顆谷子哩!” 玉亭馬上接著說:“那這事好辦!我和鳳英今天就給柳林那邊發信!” 玉厚再不愿多說什么,即刻就出了玉亭院子,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情緒很高漲,覺得他運氣不錯,無意中碰了一個不要財禮的女娃娃,得趕快回去和少安商量這事,讓他過幾天就動身走山西! 孫玉厚趕回家里時,少安已經出山勞動去了。 老漢壓抑不住自己的高興,就把事情先原原本本給老婆說了一遍。 少安媽聽了老漢的話,一時倒沒顯出什么激動來。她停了一會,才憂慮地對丈夫說:“不要財禮當然好。可是這女娃娃是賀鳳英一個戶族的,要是象賀鳳英那樣的性情,少安一輩子可就要受罪呀!” 孫玉厚熱烘烘的頭上頓時象澆了一盆子涼水。他由于心急,可沒往這方面想。少安媽說得對!要是那女娃娃和賀鳳英一樣,可的確不敢給少安娶回來。這個家已經經不住折騰了。 來個糊涂女人,把少安和一家人折磨得不能安生,還不如先不娶哩。 孫玉厚蹲在腳地上抽了一會煙,思量了大半天,然后又對少安媽說:“你說得對,也不對。人常說,一娘生九種,更不要說那女娃娃雖然和賀鳳英是同一戶族,但不知隔了多少輩,怎能就一個樣呢?我看還是讓少安跑一趟,叫他親自見見面,看倒究怎樣。行了當然好,不行了拉倒,又貼賠不了什么!” 少安媽又覺得老漢的話有道理了。是呀,怎能憑空就說那女娃娃和賀鳳英一個樣呢?話再說回來,自家這光景,好不容易碰上這么個不要財禮的人家,不敢輕易錯過機會。她馬上支持老漢的意見,同意讓少安到山西相親去。 當天中午吃完飯,孫玉厚老漢就把這件事給少安攤開說了……少安聽父親說了這件事后,腦子里面先反應不過來。 他就要正式相親去?那就是說,他要娶個媳婦回來?從此就要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 生孩子?他也將要有孩子了?自己不久前也還是個孩子礙…但少安內心開始翻騰了。他想這件事遲早總會發生的。他的年齡的確不小了。村里和他同齡的人,已經媳婦娃娃都有了;看見人家小兩口子一塊親親熱熱,自己心里就忍不住毛亂半天。 可是,他立刻就想到了潤葉。盡管他對她早已死了心,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他和她結合的可能性,但一旦他自己要找另外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就以無比痛苦的心情又想到了潤葉。他傷心地認識到,他是多么地熱愛和留戀她。是的,他和她的感情本來就象蘋果樹上完整的一枝,在那上面可以結出同樣美麗的、紅臉蛋似的蘋果來;現在卻要把自己的那一部分從上面剪下來,嫁接到另一棵不相同的樹上——天知道那會結出什么樣的果實來。生活的大剪刀是多么的無情,它要按照自己的安排來對每一個人的命運進行剪裁! 一切都毫無辦法。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只好聽命于生活的裁決。這不是宿命,而是無法超越客觀條件。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實現。 孫少安最后一次審視了他和潤葉的關系,結果結論和開始時的認識完全是一樣的。其實還有必要再考慮他們之間結合的可能性嗎?一切都明擺著,就象金家灣和田家圪嶗隔著一條東拉河一樣明確。但是,這不由人啊!再強大的理智力量也無法象鎖子鎖門一樣鎖住感情的翅膀! 幾天以來,孫少安心神不寧,目光恍惚,說話常常前言不搭后語。他已經答應父母親去山西相親,但卻遲遲沒有動身。 這天下午,父親又一次催促他上路。母親已經用半升白面給他烙好了幾張餅,讓他在路上當干糧吃。唉,不動身看來不行了。他只好對父親說,他明天就起身去柳林。 說完這話后,他就去找了副隊長田福高,說他要出幾天門,讓福高把隊里的事領料好,主要不敢誤了鋤地。雖然天旱得快把莊稼曬死了,但該做的活路一點也不能少;俗話說,鋤頭下面有雨,多鋤一遍地就大不一樣啊! 安排完隊里的事以后,天已經接近黃昏。少安感到自己心潮澎湃,無法平靜,就一個人淌過東拉河,穿過廟坪一片綠瑩瑩的棗樹林,然后沿著梯田中間的小路,爬上了廟坪山。 他站在山頂上,望著縣城的方向,兩只手抓著自己的胸口。他面對黃昏中連綿不斷的群山,熱淚在臉頰上刷刷地流淌著。原諒我吧,潤葉!我將要遠足他鄉,去尋找一個陌生的姑娘。別了,我親愛的人……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自從春天進入縣高中以來,孫少平已經在這里度過很長一段日子了。在這段時間里,他經歷了貧困、饑餓和孤獨的折磨;經歷了初戀的煎熬和失戀后的更大煎熬——當這幕小小的青春悲劇結束以后,他內心中感情的河流反而趨向于平靜,而思想和理智的成分卻增多了。 這并不是說他已經成熟了。不,從一切方面說,他仍然是一個沒有成長起來的青年。 從學校組織文藝宣傳隊下鄉演出,到他和田曉霞去黃原地區參加了革命故事調講會以后,盡管他的物質生活仍然沒什么改變,但他的精神世界卻開始豐富起來。另外,他現在已經有一身象樣的藍咔嘰布制服,站在集體的行列中看起來和別人也沒什么差別;而且由于他個頭高大,反倒顯得漂亮和瀟灑。他用省下的一點零錢,買了一副最廉價的牙具,把一口整齊的牙齒刷得雪白。梳子和鏡子他買不起,也不好意思買,就常背轉人,對著教室的玻璃窗戶,用手指頭把頭發梳理得大約象那么一回事。如果他再有一雙象樣的運動鞋。那就會更神氣一些。 他現在已經克服了剛進學校時的那種拘謹,無論和熟人還是和生人交往,都基本上不存在什么心理障礙了。加上他演過戲,又去黃原講過故事,見了世面,這半年不光擔任勞動干事,還被選成班上管宣傳的團支部委員,因而顯得比一般同學都要活躍一些。班上的同學都開始對他尊重起來,尤其是一些女同學,也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來看他了——就好象他是剛出現的一個新人。 但是郝紅梅對他的態度仍然是平淡的。這段時間以來,她和顧養民已經真正的好起來了。有人看見她已經去過一回養民家;并且說她現在用的那個大紅皮筆記本就是顧養民送給她的。孫少平現在對此很平靜,心理上不再產生任何異常的反映。生活已經在他面前展現出更寬闊的內容。他的眼光開始向四面八方進射。 他已經不象剛入學那樣,老是等別人打完飯才去取那兩個黑饃;他漸漸拋棄了這種虛榮或者說自卑,大大方方站在隊列中取他的飯。班里有幾個家里光景好的同學,甚至成了喜歡他的朋友,有時候他們還背著他給他訂一份乙菜呢。孫少平已經隱約地認識到,一個人要活得有意思,不僅是吃好的和穿好的,還應該具備許許多多他現在也不能全部說清楚的東西。 當然,一想起家庭的貧困和自己生活的寒酸,他心里仍然發慌。但這一切和剛開始時已經完全不同了。 在這一段時間里,也許他最重要的收獲就是和田曉霞的結識。通過和曉霞在一塊演戲和講故事,他被這個女孩子的個性和對事情非同一般的認識強烈地吸引了。這種心理決然不同于他和郝紅梅的那種狀態。他當初對紅梅是一種感情要求,而現在對曉霞則是一種從內心產生的佩服。她讀的書很多,看問題往往和社會上一般的看法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有時她竟然還不同意報紙上的說法,這使孫少平常常大吃一驚。 他很想和田曉霞拉話——主要是聽她說話。他心里想,曉霞要是個男同學就好了,他可以隨便和她海闊天空地交談。他覺得每次和她交談,都能使自己的頭腦多開一扇窗戶。 可是田曉霞倒很大方,有時候主動來找他東拉西扯地說半天。由于他們在一塊演過戲,講過故事,論起來又是同村人,別的同學對他們的交往也沒什么不良看法。 每當下午課外活動的時候,他正和同學們打籃球或者玩別的什么,總能看見田曉霞披著件衫子,兩只手揣在褲口袋里,象個男孩子似的踱到cao場上的報欄前,臉湊上去專心地看報紙。她幾乎每天下午都要在那個報欄前呆半天,看了前面再看后面,直到看完才離開。 這時候,孫少平也往往找借口離開運動場,旋磨著來到報欄前,和她一塊看報,拉話。 曉霞告訴他,她父親說過,一個中學生就要開始養成每天看報的習慣,這樣才能開闊眼界;一個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國家和世界目前發生了些什么事,這是很可悲的……這些話給少平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從此以后,每天下午,不管曉霞來不來,他也常主動來這報欄前看報紙了。而這個良好的習慣,以后不論在什么樣的環境里,他都一直堅持了下來。 有一次他和曉霞一塊看報紙的時候,曉霞指著一篇文章的署名說:“這家伙又胡說八道了!” 少平一看,她手指的名字叫“初瀾”。他大吃一驚。曉霞怎敢說這個人胡說八道呢?這個人常發表“重要文章”,班主任還組織大家學習呢! “你怎敢這樣說呢?”孫少平驚恐地問她。 曉霞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會去告我。這些人就是胡說八道!咱們國家現在叫這些人弄得一團糟!” “你怎知道呢?”少平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