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田福堂知道沒個好坐處——地上連個凳子也沒有,炕上的席片又爛得到處是窟窿眼。 他就站在腳地上說:“玉亭,我明天想到城里看一下我的氣管炎,這幾天隊里的事你就給咱照看著點。罷了見到金俊山,你給他說一聲就行了……這幾雙舊鞋放下你穿去吧!”他說著就把胳膊窩里的鞋放在炕邊上。玉亭的三個孩子一撲上來,從報紙里把鞋拉出來,一人拖拉一雙,在爛席片炕上絆絆磕磕跑著,高興得嗚嗚直喊叫。 玉亭和鳳英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鳳英說:“田書記對我們真是關心到家了!” 孫玉亭對田福堂說:“你放心走你的!隊里的事有我哩……你好好把你的氣管炎看一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田福堂說完事后,馬上就告辭走了。他實在無法在這個“黑洞”里多呆一會。玉亭和鳳英簇擁著一直把他送到院子的爛豁墻外……第二天吃完早飯,田福堂就騎了自己的自行車去了縣城。 他不愿坐汽車——自己有的車子,何必花車票錢呢?他不緊不慢,沒到中午,就來到了縣城。 當他推著自行車進了福軍家院子的時候,看見愛云她爸正戴個草帽,在那個花壇里把豆角蔓子往玉米稈上纏。老漢還沒看見他進來。他把車子撐在廚房檐下的陰涼處,叫道:“徐大叔,哈呀,常忙著哩!你老營務起一塊好莊稼嘛!” 徐國強老漢一聽是田福堂的聲音,停了手中的活,笑哈哈地迎過來,問:“剛到?” “剛到!”田福堂一邊回答他,一邊從車子后架上取下來一個大塑料袋。徐國強已經看見那是一袋子金黃的旱煙葉,高興地說:“你又給我帶來好干糧了!”老漢很歡迎這位客人,一是因為兩個人能說在一起,二是他來常給他帶一包好旱煙——這是他最喜歡的禮物。徐國強引著田福堂回了自己住的窯洞,忙著給他倒茶水,尋紙煙。那只黑貓絆手絆腳地緊攆著老漢。 田福堂只喝茶不抽煙,但徐國強還是硬把一支紙煙塞到他手里。 田福堂沒點這煙,湊到鼻子上聞了聞,說:“這東西我已經沒福氣享受了。不過,我還愛營務個旱煙。早年間,我煙癮大,紙煙抽不起,一年就經心營務一塊旱煙,結果對營務這東西有了興趣。你老不知道,我在村里營務旱煙是頭一把手!現在盡管我不能抽煙了,但我還年年在自留地栽一點……”徐國強滿懷感情地從塑料袋里抓出一把旱煙,連連夸贊:“好!好!好!” “福軍最近又忙啥著哩?”田福堂問徐老。 “到地區開會去了,昨天剛走。” “啊呀,他不在?”田福堂感到十分遺憾。 不過,他又想,愛云在哩。他畢了和愛云說!其實,潤葉這事福軍也沒功夫管,主要看她二媽哩。 “愛云上班去了?” “噢……最近也忙,說要值班,中午也不回來,都是潤葉給我和曉霞做飯……”田福堂想,等中午吃過飯,他就直接去醫院找愛云。家里人多,不好談潤葉的事。 他和徐國強東拉西扯地拉了一會話,潤葉和曉霞就先后回了家。潤葉趕忙問父親到城里來辦什么事?田福堂說他來看一下自己的氣管炎。 “那下午我請個假,陪你到醫院去!”潤葉關切地對父親說。 “不用了。你不敢耽擱教書!我又不是找不見縣醫院。再說,你二媽也在醫院哩……”“干脆讓我去把我媽叫回來!”曉霞對大爹說?!安灰?。你媽要值班哩,我又沒什么事,吃完飯我到醫院找你媽就行了?!?/br> 潤葉趕緊到廚房去做飯。曉霞見來了客人,也到廚房給jiejie幫忙去了。 吃完飯后,田福堂就一個人來到縣醫院。 他在值班室找到了弟媳婦。徐愛云忙著招呼他喝水,并且要出去給大哥買一顆西瓜,被他攔擋住了。 福堂早已忘了他的氣管炎,轉轉彎彎就和愛云拉談起潤葉的婚事了。當然,他并沒有給弟媳提說潤葉和少安的事。他知道這是女兒的秘密,不能給外人說——包括愛云一家人和潤葉她媽,都不能讓他們知道這事。他決不能傷害他親愛的女兒。他只是對愛云說,潤葉年紀不小了,又在城里工作,他是個農民,沒辦法幫助女兒尋個人家,讓愛云無論如何在最近幫助他解決這問題。 “我為這事熬煎得整晚整晚睡不著……”田福堂最后一臉憂愁對弟媳婦感嘆說。 愛云聽他說完話,就開始給他講縣上李主任的兒子怎樣追求潤葉的事。 田福堂象聽驚險故事一樣,緊張地聽愛云說完事情的前前后后。他一時感到另外一種震驚:他沒想到,縣上赫赫有名的李主任的兒子愛上了他的女兒! 他現在倒也沒感到受寵若驚,反而在心里有點莫名的懼怕。他歸根結底是個農民,考慮問題往往從實際出發。他想:他的潤葉是個農民的女兒,雖說成了公家人,但要和一個大干部的兒子結了婚,將來會不會受氣?萬一人家中途不要了,甩在半路上,那就等于要了他這一家人的命! “我覺得這門親事可以考慮,關鍵倒不是李登云的家庭如何,主要是向前這娃娃很喜歡潤葉!”徐愛云對大哥說?!澳菨櫲~的意思哩?”田福堂問她。 “潤葉直到現在也沒表示個肯定態度。我很著急,因為李登云一家對這事太熱心了?!?/br> 愛云一邊說,一邊把一杯清涼飲料端到田福堂面前。 “噢……” 田福堂在心里劃算:潤葉找少安那樣的人家,是太低了。但找李登云這樣的人家,也許又太高了。最好能找個中等人家,一般干部家庭的子弟就行了,最好不要高出縣上的部局長家庭。太高了不好,因為他是個農民嘛!雖說福軍和李主任的職位差不多,但潤葉是他的女兒! 他于是抽出一支煙聞了聞,對弟媳婦說:“你最好給潤葉尋個一般干部家庭。李主任那么高的位置,我是個農民,怕高攀不起人家!” 愛云笑了,說:“大哥,你考慮事情太復雜。李登云是多大個官?還不是和福軍一樣……”“但我和人家不一樣!” “這主要是兩個娃娃的事。再說,人家李登云兩口子也對潤葉十分滿意!” 接著,徐愛云又給田福堂說了許多李登云兩口子怎樣喜歡潤葉的情形。 田福堂聽了這些事,才開始動心了。他說:“既然人家這么誠心實意,那這事你就看著辦吧!我信得過你們!潤葉雖然是我的娃娃,但你和福軍也沒少cao過心?,F在她又在你們身邊,你們就穩穩妥妥給她找個人家。不過,這事要抓緊,女娃娃家年齡一大……”田福堂不知該怎樣說,就趕忙低頭聞了聞煙,接著便劇烈地咳嗽起來。他這才想起他給許多人說過他到城里來是看氣管炎的。 等咳嗽平息了以后,他對愛云說:“我的氣管炎近來越來越重了……”愛云馬上說:“我現在就引你去顧老先生那里開幾付中藥。你這是慢性病,最好是吃中藥。” 田福堂久聞顧老先生的大名,就高興地跟愛云去了中醫科。 顧老和大部分名中醫一樣,白發紅顏,戴一副老花鏡,認真地給田福堂號脈。愛云對站在一邊看書的顧老先生的孫子說:“田潤生是不是和你一個班?” 顧養民很有禮貌地回答說:“是一個班的,阿姨?!薄斑@就是潤生他爸。”愛云指著田福堂說。她然后又告訴大哥,這是顧老先生的孫子,和潤生一個班。 顧養民親熱地過來叫了一聲田叔叔。 田福堂問顧養民:“我潤生在學校怎樣?” 顧養民當然不好說其它的,就說:“都好著哩!”“你好好幫助他!那娃娃慌慌張張的……你下午去不去學校?”他問顧老先生的孫子。 “去哩。” “那你叫潤生晚上回他二媽家來,你給他說我來了……”顧養民滿口答應說他一定把話給潤生捎到。 田福堂隨后提了幾包顧老先生開的中藥,就先回愛云家去了。 他在愛云家住了一個晚上,和徐國強把話拉到實在沒什么可說的程度,第二天吃完早飯就騎著車子往回走了。原來他估計在城里得多呆幾天,但事情很快都辦完了。給愛云吩咐了潤葉的事;讓顧老先生看了氣管炎;又和徐國強老漢拉完了話;加上福軍也不在,他就再沒心思在縣城繼續逗留。 臨近中午時分,田福堂就騎著車子回到了石圪節。 他忽然看見他們村的田福高躚蹴在石圪節的小橋上,就跳下車子來,走過去問他:“今天又不遇集,你跑到這里干什么哩?” 一隊副隊長見是書記,趕忙站起來,說:“唉,大莊河我姨夫讓公社叫來正盤問著哩……”“盤問啥哩?”田福堂好奇地問。 “就是擴大豬飼料地的事嘛!他當個生產隊長,開春劃豬飼料地給每一戶擴大了幾分,讓人家告到了公社……我姨急得昨晚上就跑到我家里了。我今天來打問看究竟要緊不要緊。 聽人家說公社現在正盤問著哩,我等看有什么結果……”“豬飼料地不是拿繩子往過丈量嗎?怎能擴大了呢?”田福堂奇怪地問。 “嗨,也有不丈量的,隨便約摸著劃開就行了,咱們生產隊劃豬飼料地,你當時不在,因此不知情,還不是少安和我引著社員大約估摸了一下嗎?這事只要沒人告就沒事?,F在的人沒良心,給了便宜不占,還跑到公社去告狀!”“噢……是這樣!” 田福堂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然后說他去買個東西,就和田福高打了個招呼,調轉車子過了橋,向石圪節的街上走去……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孫少安萬萬沒有想到,公社突然派人來丈量他們隊的豬飼料地。幾天前他就聽福高說,大莊河他姨夫因給社員多劃了豬飼料地,被公社叫去盤查了一天。他心里一直擔心這件事,但這件事還是發生了。公社剛來人時,他以為是他們隊誰告了狀,但又聽說公社在其它隊也普查豬飼料地的情況,只好硬著頭皮等著挨戳了。 這多年來,提起豬就能把人愁死。先前,公社每年根據國家要求,給每個大隊硬行分配生豬交售任務。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年底平均兩戶按標準交售一口肥豬。喂肥一口豬得多少糧?。∵@年頭,人都沒糧吃,怎能有豬吃的糧食呢?但沒辦法,國家要拿豬rou支援第三世界,每年的任務非完成不行。誰家完不成任務,就要把人口糧扣除一部分。 沒有人喂得起豬。隊里沒辦法,由田福堂出面給公社做工作,看能不能用生產隊集體的羊來頂豬。公社通了人情,說可以,但必須用綿羊來頂。一年下來,全村的綿羊就快絕了種。 看來這不是辦法,還得要落實到家戶來養豬。 大隊小隊干部沒明沒黑地開會,但連一戶也落實不了。金俊山提出,是不是隊干部先帶個頭,一人應承喂一口豬,然后再做社員的工作。但其他干部都譏諷他說:你有能力帶這個革命頭哩!我們沒能力!再說,當干部一晚上開會熬眼已經夠了,還帶這個頭!你要帶你帶吧!最好你金俊山一家人辦個豬場,把隊里的任務都包了! 金俊山立刻張口結舌退到大隊部的灶火圪嶗里,再不吭聲了。 還是孫玉亭有辦法,提出用抓紙蛋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大家想來想去,再沒有好辦法,就只好采納了孫玉亭的建議。 抓紙蛋的時候,全村人象進行一次集體占卜活動。一個個提心吊膽,用顫抖的手,在大隊辦公窯炕桌上那只不祥的黑老碗里,如同抓自己的命運一般,一人抓回一個揉成一團的小紙蛋。有的人展開紙團,笑得鼻子涎水都顧不得揩;有的人一下子臉象黑霜打了一般;甚至還有抱住頭當場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提出這個絕妙辦法的孫玉亭,幾乎年年能“抓”到一頭豬,回去常常讓賀鳳英罵得狗血噴頭。 到了年底,莊稼人好不容易把豬喂起來,吆到石圪節去交售。為了達到標準斤稱,交售的那天,每家人都給豬好吃好喝一頓——說不定幾斤糧食就能決定一口豬能否夠斤稱。但是,由公社糧站和石圪節食堂幾個廚師組成的收豬機構,也不是吃素的。他們知道老百姓這點小小的狡猾伎倆,決定豬吆來后,先不過秤,集中圈在一起,等屙尿完了再說。于是,交豬的人除多貼賠了幾斤糧食,還得多耽誤半天功夫。那些日子,石圪節到處都蹲著愁眉苦臉的莊稼人。他們實在沒辦法,又開始千方百計賄賂收購豬的人,而收豬的人倒用這辦法給自己的腰包里增加了不少外塊。 直到后來,生豬交售任務再也不可能完成了。縣上沒有辦法,決定誰養豬,就給誰補貼一百五十斤高粱。 農民這下子高興了,因為一百五十斤高粱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幾乎快等于一個人一年的口糧了。如果按往年的喂法,一口豬肯定能省下不少糧食呢。于是,人們又要搶著喂豬。大小隊干部整夜開會,沒辦法分配名額。后來只好又決定采勸孫玉亭方式”,人們又象占卜命運似的,在那只令人眼紅的黑老碗里抓這些紙蛋子。抓到豬的眉開眼笑,抓不到的滿臉喪氣。遺憾的是,玉亭同志本人這回偏偏又抓不到,晚上回去照樣被賀鳳英臭罵了一通。 但是,喂豬的人高興得太早了。因為補貼了糧食,國家收購標準又提高了,用“往年喂法”喂成的豬,一個也交售不了,只好吆回來,把所有省下的高粱一顆不剩全給豬補貼了,才勉強送到了石圪節。 從此以后,人們談豬色變,再也不敢和這個老祖宗打交道了。一年下來,生豬交售任務已經成了全地區的危機。黃原地區也沒有辦法,只好制定了個“土政策”,一戶給劃分不超過四分的豬飼料地,企圖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 在劃分豬飼料地的時候,孫少安心想:隊里種的莊稼地以外,還有不少荒地,干脆把這些閑地劃給社員,就不要減少隊里的現耕面積了。而這些閑荒地沒有整塊的,溝坡圪嶗,零零碎碎,也沒辦法準確丈量,大約摸用眼睛估量一下就行了。他這意見全隊沒一個人反對的。因為大家知道,用眼睛“量”過的地,只能多不會少。孫少安也清楚這一點。他正是想用這種方法,給社員擴大一點自留地。這年頭,個人的地多出一分,那就能給一家人解決大問題——在這些精心耕種的土地上,往往一個小土窩就可能等于隊里許多好地的收入。人們已經餓慌了,誰不想利用這機會給自己增加一點利益呢? 但大家都知道,這事要瞞著書記田福堂和孫少安他二爸——這兩位“革命家”都在一隊。 等躲避開這兩個人外出開會的時候,少安就和大家把地劃分開了。田福堂和孫玉亭也沾了光,不過他們自己不知道罷了。也許以后他們在種地的時候,會感覺到地可能多劃分了,但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雖說整天喊叫批判資本主義,但對于實惠也從不拒絕……的確是這樣。田福堂實際上早察覺了他們隊的豬飼料地“有問題”,但他一直裝得不知道這一點。他是個有頭腦的人,知道這事眾人擁護,他要是出面糾正,那肯定會惹得民情激憤,他何必做這種笨蛋事哩!再說,他自己也在其中沾了光,和眾人過不去,也等于和自己過不去。退一步說,萬一這事被別人告發,他田福堂劃分地時又不在家,到時他手里仍然有批判權哩! 可是那天他從縣城回來,在石圪節碰上田福高,聽了福高姨夫的事后,田福堂突然心一動,覺得他給孫少安找下一個讓后生下不了臺的好茬口。于是他調轉自行車去了一趟公社,給徐治功露了話,讓他去查一下他們村的豬飼料地。他并且提醒徐主任說,不要光查他們隊的,其它村子也查一查,以免讓人懷疑是他田福堂反映的。 田福堂走了這一步“妙棋”以后,內心也倒有些矛盾。一方面他對少安有氣,覺得讓小伙子受點整,灰上一段時間,就顧不上sao情他的潤葉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這種做法有些不太美氣。這無論如何是一件虧心事,等于給自己心里放了一條蟲子,sao擾得靈魂不能安寧。 但他又想:好漢做事不后悔!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就沒必要想得太多!也好,讓孫少安亂上幾天吧!最好是二隊長金俊武也把豬飼料地擴大了,讓公社查出來,把這兩個媽蚱拴在一根繩子上整治一通,叫他們再和我田福堂過不去! 公社普查的結果明朗了,全社一共有五個生產隊擴大了豬飼料地。讓田福堂遺憾的是,二隊沒有擴大——金俊武這小子終究年紀大一點,比少安的城府深,沒有讓抓住尾巴。 石圪節公社竟然有擴大自留地的現象!這事馬上引起了縣上的重視??h革委會主任馮世寬親自給白明川和徐治功打電話,說不僅要收回擴大的地,還要在全公社組織群眾大會批判這五個生產隊長。 本來白明川準備把多劃的地收回集體,讓這幾個生產隊長在本大隊檢查一下就行了,但既然馮主任親自打了電話,看來不組織批判大會不行了。他采取了個折中辦法:不開全公社群眾大會,只開半天三干會。 因為群眾大會大費周折,徐治功也同意了。但他又提出,批判會要通過有線喇叭,向全公社現場轉播。白明川找不到反對的理由,也只能同意這樣做。 這一天遇集,全公社的脫產干部和各大隊、各生產隊的主要負責人,都被調到公社院子里,批判五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生產隊長。盡管不是群眾大會,但陣勢也不小,公社院子里黑鴉鴉坐了一大片人。批判會由徐治功主持,孫少安和另外四個人站在臺子前。批判發言的人通過那個包一塊紅綢子的話筒,輪流上臺照稿子念一遍——話筒因為經常使用,紅綢子已經被人試音時用手指頭彈得稀巴爛了。此時,在石圪節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戶的喇叭匣上,都轉播著這個批判會的實況。孫少安和另外這四個人頃刻間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戶曉的人物。到處都有人在議論他們——從本人議論到家里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在批判會場里,田福堂找了個很不起眼的角落坐著,一直低頭聞手中的煙卷。往常如果開這樣的會,他總是坐在最顯眼的地方。但今天他似乎生怕別人看見他。他更不愿意自己的目光碰見少安的目光。 孫玉亭坐在另一個角落。他今天被公社安排作批判發言。以前全公社開大會,玉亭照例常被選拔作為大會發言人之一。今天他很為難,因為他的侄子就站在批判臺前接受批判。但沒有辦法。他大會發言的水平已名聲在外,公社領導器重他,他無法推托,只好在革命和親人之間選擇了前者。但他決不會在批判稿中寫上他侄子的名字。他緊張地等待徐治功宣布讓他上臺發言。往常在這樣的場合,他異常興奮??山裉焖械奖日驹谂_前接受批判還不自在。他不時抹下頭上那塊骯臟的毛巾擦臉上的汗珠子。 公社文書劉根民是少安高小時的同班同學,又是好朋友,此刻在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做記錄,一臉的尷尬和難堪——他無法保護他的朋友。 這時候,孫玉厚正蹲在石圪節街道的一個拐角處,低頭抽著旱煙。他的小女兒蘭香站在他旁邊,貼著一根電線桿悄悄地哭著。孫玉厚顧不得安慰女兒,只是專心地聽喇叭上的人說些什么。每當他聽見少安的名字,心就往嗓門眼上一提。他判斷不來公家將會怎樣處置他的兒子。會不會象上次處置他的女婿一樣,拉到什么地方去“勞教”呢?唉!說不定比“勞教”還要重!他女婿只是販賣了幾包老鼠藥,可少安是走了“資本主義道路”,可能“罪”要更重! 他蹲在這里,手顫抖地舉起旱煙鍋,對命運的打擊沒有一點招架的能力。他的精神已經承受不了這么多的壓力,真想跑到罐子村的蘭花家,把女婿販賣剩下的老鼠藥都吃掉,然后合住眼睡到黃土里去……但想來想去,他還得活著。他的幾個娃娃都還沒成家立業,大女兒蘭花雖然尋了人家,但光景爛包得也活不下去。他活著,總還能給娃娃們幫扶一把……孫少安并不知道他父親現在躚蹴在石圪節的街道上。他臨離家時,一再安頓父親不要到公社來。 他怕老人太受刺激——因為他姐夫的事才剛剛平息半年,現在又輪上了他。少安現在站在臺子前,耳朵幾乎聽不見別人怎樣批判他。他只是反復想著這件事發生的前因后果……開始時,他就想到可能村里有人給公社揭發了這事。他首先想到二隊的人。但后來又想,這事已經半年多了都悄無聲息,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去公社告狀呢?如果金家灣的人要告的話,怕早就告了,不會等這么長時間。那么本隊的人呢?他想來想去也不可能。因為大家都沾了光,告別人也等于把自己告了——他孫少安可以受批判,但每家的地都得收回去。沒有一個人不心疼自己那幾分地的! 直等到他知道公社逐隊普查豬飼料地,才明白這不是隊里的人告,是因為其它村類似的問題暴露后,才把他們給牽連上了。 可是,在昨天,當公社通知讓他來接受批判時,他們的副隊長田福高卻心心事事地來找他,把他在石圪節碰上田福堂的前前后后給他說了一遍,這才使他把這件事和田福堂聯系在一起了。 他現在才一下子明確地意識到,正是田福堂把他推到這個臺子上的。是的,他很清楚田福堂的做事和為人,也清楚這個強人的“棋路”。自從那次田福堂看見他和潤葉坐在河灣里以后,孫少安就知道,不定什么時候,田福堂就會用拐彎“馬”來將他一軍。田福堂下這類“棋”,通常都走“馬”而不用“車”,因此別人很難防他。他沒想到,田福堂果然這么快就給他下了如此厲害的一著“棋”。 少安站在臺子前,盡管頭低著,但他還是用眼睛的余光在一片人群中搜尋到了田福堂。 少安看他坐在那么一個角落里,心里就更明白了。是的,他心虧,不敢正視他。他得到了一些安慰:從某種意義說,他和田福堂都在接受批判;他接受思想的批判,田福堂接受良心的批判。 在確認了“猶大”以后,孫少安索性再不想這件事了。不管怎樣,田福堂就是田福堂。 他不這樣就不是田福堂了。誰也不能改變田福堂,連他自己也改變不了自己。 話說回來,少安知道田福堂對他和潤葉那次的會面心中有氣。平心靜氣地想,這種“報復”也情有可原。是呀,他那樣體面的人家,自己如花似玉的工作女兒,怎么能讓一個泥腿把子去沾染呢? 少安現在感到欣慰的是,他對潤葉的求愛采取了完全正確的態度。田福堂現在又用鐵的邏輯進一步給他論證了這件事的不可能性……他現在感到難受和喪氣的是,這個批判將會把他在全公社揚臭了。他別再指望在這個天地里給自己尋找一個媳婦。哪怕加倍地掏財禮錢,也不會有人把女兒嫁給一個喪失了名譽的人! 使他更為難受的是,他擔心由于他的這件事會影響少平和蘭香將來的前途。他終歸已經是農民,他不怕什么,難道連老镢把也握不成了嗎?但少平和蘭香與他不一樣,以后要是有個出門的機會,會不會受這件事的“政治影響”呢?如果影響到他兩個人,他就會痛苦一輩子的……少安難受地前前后后思量著這件事,在一片鬧哄聲中總算熬完了批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