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傳說中見者必死的烏衣衛! 管事太監就這樣消失在了御膳房,而其他人就像是從未有過這個人一般,根本不曾有人提起過。 自太和殿建了小廚房,官家有空便進去搗鼓一番,當然,他沒什么手藝可言,無非就是烤個地瓜下碗面條,一日三餐還是御膳房來做,但宵夜基本都是他親自來,溫離慢很喜歡吃他親手做的飯,哪怕味道只是一般般,她也吃得很開心。 見她吃得下東西,官家便高興,吃多吃少不重要,她愿意吃,他便心甘情愿被她折騰。 她漸漸恢復了食欲,和有孕初期比,自然是算不得好,可能吃下去,不會挨餓就成,官家變著法子給她做吃的,甚至還親自學了蒸素包子,餡兒也是自己拌的,有他陪著,她在邊上看得都開心,笑容逐漸也多了。 隨著時間過去,她的肚子慢慢地開始變大,這回可不是吃撐了,而是真的鼓了起來,官家慢慢意識到這個孩子真實存在的事實,在這之前他一直都不愿意去想,他并未因此對它生出任何愛意,反倒因為它吸取她的生命做養分,視它如眼中釘。 溫離慢則很喜歡,是她喜歡的人給的孩子,她很自然地便對它生出喜愛之心,還因此拿起了早已放下的女紅,想給孩子繡個小荷包小肚兜。 只是精力有限,每天繡個幾針便有些喘不過氣,不知要多久才能繡好。 官家很是不滿,他把那個水鴨子荷包如珠如寶的珍藏,便是因為天下僅此一個,她卻要給還沒出世的小孩也繡一個,這是何道理? 可他不會說讓她掃興的話,頂多是在溫離慢跟他討論小孩的時候不怎么發表意見,這邊是官家最大的抗議了。 八月中旬的時候,是今年的七夕佳節,上回宮里頭過節還是端午,因著查出溫皇后有孕,什么熱鬧活動都取消的一干二凈,七夕,宮中更是一片安靜,誰也不敢提過節的事兒。 因著溫皇后有孕,所有人都緊著皮,腦子里繃著一根弦在過,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哪一日撞在官家氣頭上丟了小命,太和殿的宮人尤其嚴重。 第92章 (七夕。) * 宮中氣氛過于冷凝,官家有些擔心會教溫離慢感到煩悶,趁著七夕佳節,便準許宮中張燈結彩,年紀輕些的小宮女們十分興奮,頭了晚上便捉了蜘蛛放進盒子結網,第二日一早歡天喜地,實在是宮中許久不曾這樣熱鬧,她們平日里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否則被掌事姑姑抓到,可是要挨板子的。 七夕節又名乞巧節,宮里宮外都熱鬧紛紛,溫離慢從大宮女口中得知宮中在過節,很是羨慕,也想湊湊熱鬧,只可惜官家不許,她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太和殿,見她這樣失落,官家原本到了嘴邊的斥責的話又收了回去,只得道:“只許遠遠地看,不許你過去?!?/br> 溫離慢立馬破涕為笑,官家沒好氣地看她一眼,明知是在裝可憐,偏偏他每回都要妥協。 她還是很乖的,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不敢要求太多,官家把她抱到輪椅上,宮內一片熱鬧歡騰,溫離慢瞧著這人間煙火,嘴角亦不由得微微笑起來。 她從前不管旁人過得好不好,自從跟了官家,留在他身邊,便覺得無論自己什么樣,天底下其他的人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是件很好的事。 官家不愛看這些,他的目光始終駐足在溫離慢身上,她看人間風景,他便默默看她。 因為一直都關注著她,所以當溫離慢露出奇怪的神色時,官家也是第一時間注意到的:“怎么了?” 溫離慢抬起頭,呆呆道:“肚子……肚子動了。” 她對此十分新奇,連忙又摸摸隆起的肚子,如今有孕將要五個月,肚子緩緩鼓起來,里頭的小孩好像長得很茁壯,溫離慢希望小孩不要像自己一樣有個很差的身體,希望小孩能長命百歲,把這人間的山川河流都盡情地看上一看,才不枉費走上這一遭。 如今天氣熱著呢,她的肚子凸出來,衣裙貼在上面,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里頭小孩動彈的痕跡。 官家沒辦法像溫離慢這樣驚訝,他只感到無邊無際的煩躁。 隨著它越長越大,便如水蛭一般汲取著母體的生機,貪婪地想要一人茍活,即便溫離慢漸漸恢復了食欲,但她吃得再多,也永遠跟不上身體所需,更別提還要供養胎兒。 因此它越長,她便越是虛弱。 薛敏曾斗膽說過,溫離慢不可能活過二十歲,她前頭那些年所吃的苦并非輕輕淡淡的過去,而是化作沉疴,靜靜潛伏于體內,這樣的病例,薛敏見過不少。 年少時受了許多罪,一朝富貴不必再吃苦,可一直以來都撐住的身體卻瞬間垮掉,溫離慢也是如此。 她天生患有心疾,卻好端端活到十七歲,這并非上天憐憫,也不是她好運,那些發過卻沒能要了她命的病,一點一點累積在她身體里,即便沒有這個孩子,也會因為別的而一發不可收拾。 明明過去受了寒,吹了風,發了病,養一養便好了,但不知為何,有那么一天,同樣的小毛病,卻要了性命。 溫離慢從沒想過這些,她在官家面前向來都是笑的,即便身體極度不適時,也不愿露出軟弱可憐,并不是她天性堅強,而是她不希望他為自己擔心,她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為了跟他廝守,而不是要抱頭痛哭。 她摸了肚子還不夠,非要官家也摸摸,官家可不喜歡這個小孩,幾乎對它不聞不問,溫離慢說起它,他也是沉默以對。 大掌覆到她柔軟的肚皮上,里面的小孩卻變得無比安靜,父親不喜歡它,它似乎也不愿意回應。 等溫離慢摸了,它卻又踢了踢小手或是小腳。 溫離慢沒能在外面待太久,她又開始犯困,睡了一覺,醒來吃了點東西,瞧著外面天便黑了,這一天就這么過了去,今兒是連針線都沒拿起來過。 官家帶她出去看星星,抱著她上了房頂,用薄毯子將她包裹起來,夜風吹在身上格外舒適,坐在太和殿的屋頂往前看去,一片燈火盡收眼底,溫離慢不認得織女星,官家便指著位置告訴她,又在她的要求下給她講牛郎織女的故事。 她把小腦袋枕在官家胸膛,整個人都被他圈在懷里,一點風都吹不著,安全感十足。 “雖然一年只能見一次面,可是見面那一瞬間的喜悅與感動都是真實的,已經勝過許多人了。” 溫離慢的聲音有點小,官家淡淡道:“若是能長相廝守,誰愿意天各一方?” 鵲橋相會,咫尺天涯,所謂只爭朝夕不求永遠,不過是因為求不得永遠,才只得如此安慰自己。 溫離慢也不跟他爭辯,只念了一句她讀過的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生死契闊,與子成說。朕教你的,你通通記不住,倒是不忘記這不求長久的一句?!?/br> 溫離慢靠在他胸口,抱住他另一只胳膊:“官家,我總是要死的。” 她第一次將這個事實血淋淋地撕開在彼此眼前,在這之前,他們都狀似無意的避開了這個話題,誰都不談,官家更是不許太和殿的宮人說這晦氣的話,他生來便被視作不祥,從來不信鬼神,倘若真有宿命之說,那他早該死在生身父母手中,而非今日江山跪拜于腳下,萬民仰望于堂上。 溫離慢感覺到官家的身體變得格外僵硬,她抿了抿嘴巴,抬頭看向天上的星星,人死了之后不知道會去向哪里,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像星星一樣高高地懸掛于天空,每天晚上注視著人間,與帝王為伴。 “我從未想過,自己還能活上這么久?!彼淞瞬渌?,語調格外溫柔,“從溫國公府入宮之后,我并不很討人喜歡,不會說好聽的話,不會跳好看的舞,既不能為國君解悶,亦不能陪他飲酒尋歡,甚至連承寵都不能?!?/br> 官家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國君不是什么和氣的人,我幾次三番在他面前發病,面色慘白又呼吸不能的模樣,哪里還像個美人?灌了藥更是幾近癲狂,狼狽丑陋,他迅速對我沒了興趣,見著我,便想起我那張因發病而難看的面孔,我每回都想,是不是這一次能死了呢?” “冥冥之中,我似乎又看見我阿娘,她想我跟她一起死,發了瘋的人,臨死卻又沒有帶上我。我又想不明白,她為何要哭?我到這世上渾渾噩噩,可我現在才明白,跟官家過了這兩年,已勝過我前頭的十七年。” 她很少這么多話,又這樣有條理,平日里瞧著呆呆的天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其實她心里頭比誰看得都清楚,也比誰看得都開。 只是精力有限,說了這么多話,每一句都慢慢吞吞,喘氣也有點急促,官家擁著她,一顆心宛如放入油鍋中煎熬不休。 “若是不曾與官家相逢,便是叫我活上一萬年,我也不會開心?!?/br> 她不想再做那個不會哭不會笑的女郎,她想痛痛快快愛著他,哪怕短暫,也好過隨波逐流,像根木頭。 官家的喉結上下滾動著,他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沒說,溫離慢在他懷里笑起來:“有過這一回相遇,勝過癡長八十年?!?/br> 她知道必不可能如此輕易說服他,所以很快便轉移了話題:“官家,你的名字不好聽?!?/br> 他明白她是不想再談,于是回她:“名字而已,不過是套在身上的枷鎖。” 這世間,膽敢稱呼他單名的人早已被他挫骨揚灰了。 “我的名字也不好聽?!?/br> 她從他懷里抬起頭,認認真真跟他對視:“官家的名字承載的是厭棄,而我的名字承載的是怨恨,都寄托著生身父母自己的情感,我們不要向他們一樣,這個小孩……”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我想給它取一個很有寓意的名字,祝福它的,好聽的。” 官家從未給人取過姓名,他的幾個兒女從被懷上到出生,他都未曾關心過一回,完完全全當作陌生人一般,這個小孩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它投胎在了溫離慢肚子里,而他對它并無情意,只恨它以母體為食,怎么可能用心取名? 溫離慢拽著他的手搖晃:“取一個吧……取一個好的名字吧?!?/br> 官家被她磨得沒有辦法:“……朕要好好想一想,你得給朕一點時間?!?/br> “嗯……一炷香夠不夠?” 官家有些無語:“等它出生,朕再給它取?!?/br> 兩人都不約而同跳過了“孩子出生她是否還活著”這樣的問題,溫離慢伸出小手指:“那我們約好了,等這個小孩出生,官家要給它取一個很好聽的,比我們兩個都好聽的名字?!?/br> 官家雖覺得她幼稚,可讓她有個念想也好,于是同樣伸出小指與她拉鉤,溫離慢笑著抱住他。 她不喜歡他的名字,所以從不叫他,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但杳杳二字,從官家口中叫出來,聽得久了,便仿佛被賦予了另外一種情感。 官家將一截紅繩取出來,拿起她纖細的手腕,將紅繩系了上去,這是民間的習俗,七夕節為家中女郎系上紅繩,便是向著月仙乞求,能讓女郎長命百歲。 他一生好戰嗜殺不信鬼神,卻因她而期盼,這世間當真能有神明。 那年端午,他向她許下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的誓言,卻忘了后面一句,叫作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 這樣的日子,他還沒過夠。 第93章 (慈悲。) * 過了七夕便是中秋,溫離慢的肚子宛如吹了氣,愈發大起來,與此同時,她許多事都不能再自己做,一天中清醒的時候不多,大多數時間全拿來睡覺補充體力,偶爾醒過來,面上又都是笑容。 好像并不犯愁。 她這樣乖,吃飯喝藥都再不用人催,官家反倒不知該說她些什么好。 也因為她精力不濟,這個中秋節過得都沒滋沒味,哄著她睡熟了,官家終于壓制不住內心的狂躁,自溫離慢有孕來,除了最開始與她孕吐時他發了幾回怒,之后的脾氣便一直很好,然而官家知道,這不過是雪崩前的平靜,他把所有的情緒都按壓下來,并不意味著他已經無動于衷,而是越臨近頂點,越是無法自控。 “官家……” 壽力夫小心跟隨在他身后,十五的月亮又圓又亮,照在地面上,人的心情也隨之發生變化。 去年瞧見這月亮,只覺皎潔純粹,今年卻只覺著慘白不祥,令人厭煩。 官家站在太和殿外,這里還有溫離慢喜歡的秋千跟葡萄藤,從前她身子也不好,他不許她玩秋千,后來勉強許她坐上去,推起秋千的幅度小之又小,而如今,她已經不能再坐上來了――即便知道是安全的,他也無法承擔這樣的風險。 即便是手握世人生殺大權的帝王,此時此刻,在這清涼如水的月光中,亦不由得想,要怎樣做,才能留住她呢? 壽力夫喚了一聲不見回音,只得垂下眼眸,自娘娘有孕起迄今快六個月,官家連前朝都不曾去,日日夜夜守在娘娘身邊,他就沒見過官家合眼,再這樣下去,壽力夫當真擔心官家腦海里緊繃的那根弦會斷掉。 倘若娘娘真的出了事,官家會失控的……官家一定會失控! 從前便是如此,那還是官家二十五歲之前的事情了,時不時的頭疼,疼起來便要見血,狂暴起來根本沒人攔得住,他天生神力,無比強悍,尋常人哪里制得?。?/br> 正在壽力夫苦思冥想要如何轉移官家的注意力時,卻突然聽到官家說:“更衣,備馬?!?/br> 壽力夫愣了一下,官家說完這幾個字,轉身便往內殿走,壽力夫著急了:“不是,官家,這么晚了,您要往哪兒去?” 官家沒理他,壽力夫只得跟在身后,見官家進了內殿,他沒敢跟進去,只得去取了一身黑色常服,又令徐微生去通知烏衣衛統領陸愷備馬。 溫離慢還在睡。 她今日醒來的時間較長,因此用了晚膳喝了藥便睡了,雖然已經可以用得進膳食,然而哪怕是御廚們精心為她烹調的食物,她吃得卻也不多,應當是怕吐出來,所以很少很少的吃,這樣少食多餐的情況據薛敏說算是好事,但官家每次瞧見她只吃幾口便放下筷子,心中并不想表現出來的這樣冷靜淡漠。 他走到床邊,她乖乖地躺著,她的睡姿其實并不乖巧,剛在一起時,她倒是睡得板板正正,后來熟悉了,一睡著便不覺往他懷里鉆,大抵是因為她體溫偏低,而他身上總是暖的。 喜歡靠在他懷里,把小手小腳都貼在他身上取暖,大夏天的再熱也要跟他抱著睡,睡姿亦逐漸散漫。 但從肚子變大后,她就不能側躺著睡了,要平躺著才可以,否則便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