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他卻很淡漠地說:“沒關系。” 溫離慢瞧著瞧著,又想笑了,只是她也心疼他,不舍得叫別人笑話,可她一直忍不住笑,官家根本不愿意脫下,期間壽力夫進來,說是前朝有幾件政事,輔政大臣們不敢私自做主,要官家先過目,本來官家并不想管,只是轉念一想,卻道:“召他們來太和殿。” 緊接著,幾位重臣便被引入太和殿,溫離慢沒有梳妝更衣,又太過瘦弱蒼白,被人瞧見難免不好,坐在屏風后頭的美人榻上,從這里她正對著幾位大人,大人們卻瞧不見她。 原本她還奇怪官家叫她來是做什么,眼見官家穿成這樣出去,溫離慢連忙叫他,他卻像是沒聽見,就這樣走出內殿,緊接著,溫離慢從這些個頂個正經無比的股肱之臣臉上,瞧見了和先前宮人們一模一樣的目瞪口呆之色! 呆若木雞,個個宛如木塑泥雕,久久不能成言。 官家的打扮溫離慢已經笑過了,可這些大人們的反應卻比官家的打扮還要好笑,她兩手捂住嘴巴忍笑忍得好辛苦! 壽力夫在邊上無奈搖頭。 按說為了娘娘開心,他不知講了多少笑話,可娘娘就是不樂,反倒是平日從不講笑話的官家,突然來了這么一出,卻將她逗笑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越是冷淡嚴肅,作怪時便越容易令人發笑? 雖然她極力忍耐,可官家耳力過人,還是聽見了她的笑聲,這也使得他心情愉悅,至于是否失了體面,他根本不在意。 以匡遜譚斯伯等為首的重臣,包括鐘達在內,幾人素日里都有賢臣之稱,這輩子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哪怕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他們都能冷靜判斷局勢做出正確抉擇,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看見官家著女裝…… 這簡直堪比噩夢! 真要說丑,官家俊美的容貌擺在那里,定然是不丑的,只是他氣勢太過驚人,簡直像是一頭嗜血的猛獸頭上戴了鮮花一般,偏偏官家自己渾然未覺,一派自如,連帶著大人們也不敢多說什么,回話時,眼神總是忍不住朝官家頭上瞟。 官家頭上……也正有一朵鮮花呢…… 待到議事結束,重臣們告退,官家拐進后頭,看見因為歡笑臉頰微微泛紅的溫娘娘,嘴角不由揚起弧度:“有沒有想吃的東西?” 溫離慢清清嗓子,努力讓自己別再笑了,她沖官家招招手,待官家到她身邊,她連忙動手取下他頭上的花,又用略顯冰涼的手指去擦他面上胭脂,因為體力不支有些喘不過氣,她拼命控制氣息:“好啦……官家快洗干凈吧……” 官家想著一直這樣打扮下去也未嘗不可,因此并不聽她的,她此時心情正好,若是洗了干凈,她又不開心了要怎么辦? 帝王的顏面官家根本不在意,他只想要她快快樂樂高高興興,能吃得香睡得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握住溫離慢的小手:“朕喜歡這樣打扮,難道不可以?” 溫離慢知道他才不是喜歡這樣,他疼她,她也疼他的呀,哪里舍得讓他在外人面前丟臉?世間不能理解他們的人不計其數,何苦再叫那些人看了笑話? 在她心中,官家便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因此她也不愛旁人說他不好,便是嘴上不說,心里想想也不行。 于是溫娘娘罕見的生氣了,她對壽力夫都發脾氣:“不許笑!你們不許笑!” 兇巴巴的,只可惜聲音不大,根本沒什么威懾力,只叫人覺得可愛。 官家怕她生氣,只好聽她的,將臉上脂粉洗去,發髻拆開,身上的衣裙卻未曾褪下,他生得俊美i麗,披著這樣的衣裙卻非但沒有不倫不類,還有種說不出的奢華好看。 溫離慢開心啦! 她靠在官家懷里,想起先前眾人瞧見他那副模樣目瞪口呆的表情還想笑,官家好脾氣地任由她笑,摸摸她的長發,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伏在他胸口,他微微低頭,親了親她的發,“餓不餓呀?” 連問話的語氣都變得格外溫柔繾綣。 溫離慢其實不餓的,可她知道官家想聽她說餓。 于是她點點頭:“嗯嗯。” 但問她想吃什么,她又說不出來,自有孕到現在,她都許久不曾出太和殿了,官家想了想,將她抱起來:“你還沒有去過御膳房跟尚食局對不對?朕帶你去看看,有什么想吃的,現叫御廚做,好不好?” 她乖巧點頭。 只是她沒什么力氣,不能自己走路,官家便在她昏睡時,親自給她做了一個木制的輪椅,布置的舒舒服服,將她抱了上去,宮中路途平坦,偶有顛簸之處,官家便連人帶椅抬起來――力氣之大,令溫離慢震驚。 御膳房哪里迎來過帝后?登時里里外外,上至御廚,下到幫廚的小內監,個個都跪拜在地體似篩糠,溫離慢手上抱著一張薄薄的小毯子,八月份還是挺熱的,這不是為了防寒,而是為了讓她在聞到不喜歡的氣味時,能夠提前捂住鼻子,免得又惹她起反應。 不知是不是官家的用心使得她起了好的心理反應,溫離慢確實是沒有再吐的欲望,她甚至有些期待,御膳房里盡是食物的香氣,偌大的幾排灶臺一字排開,各種新鮮蔬菜rou類光是擺放都整整齊齊,令人看了極其舒適,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柴火味道。 官家令所有人都出去,只留壽力夫隨侍,他瞧見一處墻角碼著許多紅薯,個頭有大有小,再有是灶膛里未曾熄滅的火星,便對溫離慢道:“想不想吃烤紅薯?” 她歪了歪腦袋,發出一聲疑問:“嗯?” “娘娘有所不知。”壽力夫笑起來,“官家幼時過得苦,常常上頓不接下頓,宮中又慣是踩高捧低,連一個燒火的小內監都能任意欺辱,餓極了,有時便悄悄摸來御膳房偷些吃的,又怕被逮,這些食物瞧著五花八門,實則樣樣有數,不敢多拿,怕被發現了看管更嚴,惟獨這紅薯包谷一類,又墊肚子,又沒個數兒,拿回去呀不會被人發現,燜熟了之后,是又香、又甜――” “你話可真多。” 顯然在心愛的女郎面前被提起舊事,官家并不怎么高興,比著女裝還叫他覺得不體面,因此瞪了多嘴的壽力夫一眼。 壽力夫呵呵笑,挑了幾個個頭小的紅薯拿過來,溫離慢與官家各自選了幾個投入灶膛,官家還熟練地用木棍將草木灰扒拉上去覆蓋,一系列動作是行云流水,足見壽大伴沒有說謊。 第91章 (紅薯。) * 說來也是神奇,溫離慢這段時間自開始孕吐,胃口始終不好,今兒個被官家哄著吃了些東西,原本是什么都吃不下了,但當被埋在草木灰中的紅薯開始漸漸散發出奇異的香氣時,她小巧精致的鼻子動了動,似乎在這香味傳出來時,肚子里的饞蟲也漸漸地被勾引出來…… 她不由得真心感慨:“好香呀!” 壽力夫先前雖被官家罵了一句,此時卻又重振旗鼓笑意滿滿:“可不是,紅薯這東西,雖說不金貴,卻盛在好吃管飽產量還高。娘娘看這御膳房之中,不僅紅薯包谷,土豆辣椒西紅柿是樣樣都有,從前可不這樣。” 溫離慢被他引起了興趣,坐在輪椅上,小毯子蓋著腿,認認真真地聽,好奇地發問:“那是哪里來的呢?我從前在趙國,也不曾見人吃過。” 壽力夫笑瞇瞇的蹲在地上:“這呀,還要從二十年前說起。” “哇。”溫娘娘感慨了一聲,“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兒了。” “誰說不是呢。” 見他們兩人聊得開心,官家默默地坐在了御膳房燒火用的小杌子上,伸手給溫離慢捏捏腿,免得她長時間不走路,雙腿肌rou僵硬,手法輕柔,她覺得好舒服,便沖他笑。 見引起娘娘興趣,壽力夫也來了勁兒:“說起來,奴婢倒是尋思著,這說不定是上天的安排,官家登基時,大魏簡直民不聊生,先帝好大喜功貪圖享受,整個朝堂一片烏煙瘴氣,外有強敵,內有佞臣,官家以雷霆手段鎮壓,也花了許久的時間,才換得今日這般平靜。” 溫離慢雙手托腮:“嗯嗯。” “先帝好逸惡勞,驕奢yin逸,私庫中存了許許多多價值連城的寶貝,這其中,便有那么一包種子,據說是很久以前,大海對岸的商人路過蘭京時向他獻上的,因著只是種子,所以處理的很隨意,官家命人清理先帝私庫時發現,便將這種子送往了工部,誰知道,誤打誤撞,還真就被種出來了!” 溫離慢睜大了眼睛。 “這種出來之后啊,沒人知道該怎么吃,也沒人敢吃,偏偏這果實生得鮮紅透亮,可切開一聞,味道極為沖鼻,丟給牲畜,牲畜都不吃!機緣巧合之下,有人將它放入菜中,這才發現,這東西啊,它不能直接吃,它是調味品!” 溫離慢點點頭:“說的是辣椒。” 她不大能吃辣,但卻總想嘗試吃兩口,很神奇的味道。 “不錯不錯。”壽力夫笑得更開懷,“也正是因為這包不知存在了多久卻還沒有死去的辣椒種子,官家便派了熟知水性的能臣為航海使,率領船隊出海,除卻辣椒外,娘娘平日里吃過的土豆、西紅柿等物,全都是船隊帶回的稀罕物件,不曾想,在我大魏的土地上很是能長,產量又豐富,立時人人都能填飽肚子,這百姓肚子不餓了,自然也就方便教化。” 溫離慢從來沒有聽過旁人跟自己講這些,她聽得津津有味,官家則一直給她捏著腿,“那后來呢?” “航海使所率領的船隊,光是來回,便花了足足七年!”壽力夫比出七的手勢,“活著回來的人數不到當初出海時的一半,可見海上兇險!還有些人患上了嚴重的病,不過經此一回,咱們大魏便有了經驗,當初隨船隊同去的船醫,也是在太醫院選出來的,我大魏帝王心胸開闊,不閉門造車――” “夠了。” 眼見壽力夫就要開始拍馬屁,官家看了他一眼,“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壽力夫笑哈哈扭過頭去,心知官家這是要惱了,連忙不敢再說,對著溫皇后悄悄做了個捂嘴的表情。 溫離慢叫他給逗笑了,官家頓時心里很是不平衡。 他想方設法穿上女子衣衫才叫她露出笑顏,怎地壽力夫這老東西隨便幾句空話,就能逗她開心?那前些日子她一直吐個不停吃不下東西,怎地不見壽力夫展現這樁本事? 壽大伴是不知道官家在想什么,若是知道定然要叫屈,他能逗樂娘娘,那也是因為聊的是官家,否則哪有這能耐! 溫離慢看著官家,他還捏著她的腿,面上沒什么表情,仍舊是平日里那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模樣,瞧著就叫人覺得威嚴不敢靠近,可她知道,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便是他,再不會有旁人這樣疼她愛她。 “要是我早些出生就好了。” 官家瞥她,想說一句若她早出生,在他最暴躁易怒的年紀相遇,怕不是連話都來不及說便已人頭落地,又哪里有今日結為夫妻的緣分? 只是溫娘娘這段時間身體不適,官家學會了不在她面前說些扎心的話,于是默默地又咽了回去。 她出現的剛剛好,沒有早也沒有晚,像是已寫好的詩句,每一筆每一劃都行走無誤。 官家不愛跟溫離慢講他過去的事,說出來可能不會有人相信,與她在一起的這兩年,他已將過去那三十七年的自己都忘記了,曾經做過什么,是何種心情,那種暴躁、狂怒、嗜血好戰的沖動――通通恍如隔世,他不覺得那樣的自己討她喜歡,因此不愛提,總怕她想起他不好的一面。 溫離慢慢慢吞吞又道:“早點出生……一起偷紅薯。” 官家眉眼柔和,又強作冷硬,敲了她腦殼一下:“也就這么點出息。” 三人閑聊間,當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壽力夫在講,溫皇后在聽,官家在壽力夫剎不住嘴的時候警告一句,在這樣的氣氛中,紅薯好啦! 扒拉出來的時候冒著熱氣,看著都感覺燙,官家拿在手上卻面不改色,吹了吹上面沾染的草灰,用手指撕開一層黑漆漆的皮,立刻露出里頭焦黃的rou,掰開后香味更是明顯,溫離慢眼巴巴看著,官家果然捏了一塊,吹了幾下,喂到她嘴邊。 烤紅薯就是要吃剛烤好的最香,又香又燙的感覺最最好,溫離慢覺得燙又舍不得吐,只能一邊吃一邊呵氣,壽力夫挑的都是個頭小的,個頭越小就越甜,對好久沒痛痛快快吃飯,更沒有好好吃甜食的溫離慢來說,簡直不能讓她更滿意! 因為剝皮,官家修長的手指都弄黑了,他也不在意,喂著溫離慢吃了兩個小紅薯,自己也吃了點,剩下的全賞了壽力夫,見她面上盡是久違的笑意,亦忍不住展露歡顏。 隨后,他命人在太和殿搭了個小廚房,里頭物件一應俱全,畢竟每次到御膳房來,路途遠不說,難免顛簸,怕她又不舒服,若是太和殿有個小廚房便方便了。 卻說那御膳房中,有個管事太監,手頭權力倒也不大,管著十來個燒火的小內監,平日里在御膳房也不怎么起眼,畢竟御膳房里掌事太監與御廚們哪個不比他有地位?自溫皇后有孕,本就排查嚴密的御膳房更是全天候被盯著,連只蒼蠅都甭想飛進來。 這個管事太監,因著手里有點權力,也能時常周濟自己的家人。 他當年便是因著家里窮被送入皇宮當了太監,從一個小內監一點點爬上來,雖說心里頭對父母還有恨,可多年過去,父母早已去世,唯一的兄弟也死了,只留了個侄兒。 這當太監的,莫不是被人罵作下賤腌h,做夢都想能留個后,如壽大伴那般,帝王面前的大紅人,都要認個干兒子,何況是管事太監? 他又不需要認干兒子,他有個親侄兒,靠著管事太監,在宮外過得倒也不錯,叔侄二人一年見不到幾次面,那侄兒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又老實巴交,原本日子過得正好,管事太監還尋思著到了年紀,自己跟上頭求個恩典出宮,有侄兒養老,也能頤享天年,這輩子不算白活。 誰知前幾日,他按照往常去看侄兒,卻發現侄兒家中空無一人!看那翻倒在地的桌椅便知,侄兒一家并非無緣無故搬走,定是出了事! 守在侄兒家中的蒙面黑衣人威脅他,若想要他侄兒侄孫活命,就按照他們所說行事,并交給了他一包無色無味的藥粉,言明只要將這藥下入溫皇后膳食中,他的侄兒一家就能活命。 最后,威脅他不得泄露此事,他的身邊會有人盯著。 管事太監因此渾渾噩噩,他又怕又慌,誰不知溫皇后懷有龍種,如今宮中宮女內侍盡皆身世清白,他若是做了此事,絕逃不過烏衣衛的手眼,到時候別說是侄兒,就連自己都要一命嗚呼! 他雖是御膳房的一個管事太監,可管事太監算什么?像他這樣的,光是御膳房便有十來個!更別提頭上還有真正的掌事太監! 為溫皇后準備的御膳,每一道工序都有不同的人看管,據說,暗地里還有烏衣衛在監視,若是真有人敢動手腳嗎,最先掉腦袋的便是自己! 且御膳房出事,那絕對連坐,誰也別想落著好! 他是想要出宮養老,不是想要現在就死! 那些人暗地里威脅他這樣做,怕不是根本沒法插眼線入宮,才鋌而走險,拿他侄兒一家的命來威脅。 這個管事太監根本找不到機會下藥,一點點機會都沒有,稍微有點異常動作,哪怕是在御膳房比往日多逗留片刻,都會有人盯著他! 如今太和殿又建了小廚房,他就更沒機會下手了,同時,他又不敢將此事說出去,更不敢告知頂頭的掌事太監。 萬一掌事太監問他,過去了這樣久卻拖到現在才說是否存了別的心思,他要如何回答? 因此,只能裝聾作啞。 他不下藥,也不出宮,原以為一切就這么模糊過去,不會再有人提起,可在一個夜晚,在他下定決心將那些神秘人給的藥包銷毀的時候,屋內卻突然多出兩個鬼魅般的人影,他們都戴著面具,惟獨身上黑底繡金色渡鴉的袍服訴說著身份――是烏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