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溫離慢難得露出一點躊躇之色,“他會告訴我嗎?” “娘娘不試試又怎知道官家不會?” 怕溫離慢誤會是自己不想說,壽力夫又解釋道:“奴婢跟隨官家時,官家已經年歲不小了,就連奴婢的命都是官家給的,娘娘若是想知道,沒人比官家自己更清楚。” 他說得好像也有道理,溫離慢思考片刻,很無情道:“那你走吧。” 要不是了解溫娘娘的性情,壽力夫當真以為她是生氣了,但她真的就只是叫他走,僅此而已,根本沒有別的意思。 想必被氣走的帝姬們壓根兒不明白。 “娘娘不隨奴婢一起走嗎?” 溫離慢看他一眼:“我晚上再問。” 壽力夫就帶著一種迷之笑容退下了,看得溫離慢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笑個什么勁兒。 晚上官家沐浴完出來,就看見溫離慢鬼坐在床上等他,他從前沒有擦發的習慣,如今也不覺養成了,擦完頭發上床,低頭看她:“今日怎地還醒著?” 往日他若是晚一些出來,做什么都定時定點的溫離慢早睡著了。 她主動往他懷里靠,官家單手環住她的肩膀,“壽力夫那老東西,都跟你說什么了?” “什么都沒說,他讓我來問你。” 官家看她:“你想問什么?” “我什么都想問。” “哦……”官家拉長了語調,長長哦了一聲,反問她,“那你怎么知道朕一定會回答你?” 溫離慢眨眨眼:“……你不會嗎?” 官家不看她,好整以暇地移開視線躺下去,順勢摟著她一起,“那誰知道?要看你問得怎樣。” “我都想知道……”溫離慢枕在他手臂上,覺得這個姿勢不行,又動了動,趴到他的胸膛,兩手撐著下巴,像是好奇的小童。“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我卻不知道,這很不好。” 官家嘴角微微一勾:“那你問。” 真要她問,她又不知該從何問起,腦海中想起那座與整個皇宮格格不入的宮殿,“那座廢棄的宮殿,過去是什么人住的?” 魏帝輕輕撫著她的長發,雖然前一刻嘴上說要看她問得怎樣再決定要不要回答,可她真的問了,他卻全都答了,漫不經心地模樣,卻并不糊弄:“是朕住的。” 準確一點來說,是他和他的生母共同居住的地方。他的生母桑姬曾是老魏帝最寵愛的妃子,因而養成了跋扈驕縱、目中無人的性格,連當時的王后她都不放在眼中。可惜好景不長,這宮里的女人得到幾分寵愛,便自以為高人一等,正因如此,跌落云端時才更加難以接受,桑姬也是如此。 她懷胎十月,辛苦產下的孩子居然生而長齒,老魏帝一看,當場變了臉色,傳聞生而長齒之人乃是鬼之子,極為不祥,是惡修羅投生,產下這等不祥之物的桑姬自然也被老魏帝摒棄。 這宮中得到過寵愛又被冷落的女人數也數不清,桑姬只能說是其中腦子最不清醒的一個,她還活在過去的寵冠六宮中無法自拔,終日發瘋嚎叫,奈何過去得罪的人太多,不僅老魏帝要棄她如敝屣,還有其他人落井下石。 宮中折磨人的手段簡直五花八門,扣在你命脈上還叫你求救無門,于是無法反抗他人的桑姬將這一切悲劇都歸咎于自己懷胎十月產下的胎兒身上,認為是這不祥之物的誕生,才害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場。 官家輕描淡寫,幾句話帶過,他生而知之,卻因幼年之身不得不受辱,因而在他有能力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親手扼死生母桑姬。 桑姬瞪著一雙凸出來的眼拼命掙扎咒罵,最終卻還是在他手上斷了氣。 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只覺得她吵鬧。 對于桑姬臨死前的惡毒詛咒,官家也全不在意,她咒他一生孤寂永失所愛,簡直可笑至極。 “無甚好說,只是一段很無聊的經歷。”官家擁著女郎,云淡風輕,并撩起她一綹長發送到鼻前輕輕一嗅,“橫豎那些人全死了,尸身至今還堆積在廢宮之內,腐化成灰。” 他特意殺光了所有人,最后一個才輪到桑姬,看到對方那因恐懼而凸起的眼睛以及見到惡鬼般的表情――哪怕時隔二十余年,官家仍舊打心底為此感到愉悅。 真是快樂,那可真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快樂。 生人的血rou濺滿宮墻,經年不息,留下暗色的痕跡,昭示著那場曾讓無數人毛骨悚然的殺戮,也奠定了他踏上帝王之路的基礎,從那以后,再無人敢反抗他,人人都只能匍匐在他腳邊,乞求他賜予一線生機,老魏帝說得不錯,他確實是惡鬼轉世,沒有在他出生時便將他殺死,只能說是老魏帝的失策。 而他不為此負責。 溫離慢聽得很認真,對于官家過于血腥可怖的話,她又抓錯重點:“太和殿住得舒服。” 那座廢宮又陰暗又潮濕,冬天的時候想必很冷,門窗都已破損,如果住那兒肯定很難過。 官家笑得胸膛微微震動:“杳杳說得是,太和殿住得舒服,以后你都住太和殿。” 她一點都不覺得嗜殺的官家可怕,也不為那些被殺的人感到可惜,她的情感匱乏得可憐,同樣的情緒,她只會給予官家,因為他們生來與常人不同,生來便是異類。 要互相依偎彼此靠近,才能感受“活著”是種什么滋味。 得到了答案,溫離慢心滿意足地從官家胸膛上翻下去,自己扯了被子往上蓋,準備睡覺,官家伸手過來把被子掖好,她枕在他胳膊上,一只小手貼上他的胸口,整張小臉都埋進官家的頸窩,略顯冰涼的腳丫子也朝官家腿上靠,就感覺像是被巨大的熱源包裹住,舒適地令人忍不住想要嘆息。 這一套做下來簡直是行云流水,足見她有多熟練,全靠官家抱著取暖,都春天了還要蓋厚被子,否則受一點寒氣她就敢生病給他看。 三月三要到了,往年官家壽誕,他自己不怎么在意,畢竟出生日并不算值得令人期待,可因為有溫離慢的出現,他也漸漸開始會去想,今年的壽誕,要怎樣做,才能讓她也開心一點呢? 不能像往年一樣隨意,過了便過了,有時沒那個心情,連壽宴都不辦。 要怎樣,才能慶祝她來到他身邊? 第46章 (荷包。) * “今日又不去?” 官家語氣很輕,但從不曾撒過謊的溫離慢還是有點不敢看他,她低著頭,兩只小手絞在一起,聲音細細的:“……嗯。” “前幾日便不去,要留在太和殿,說是身子不適,薛敏給你看了,難道今日還不舒服?” 溫離慢繼續低頭:“……嗯。” 不用看官家都知道她是在說謊,只是不知她葫蘆里又賣什么藥,從三日前,溫離慢便不隨他去御書房了,還老老實實保證說即便待在太和殿也會多多走路,不會坐著不動,一開始說身子不適,他立刻要召薛敏,等薛敏來了說她沒什么大礙才頓覺不對――她說身子不適時結結巴巴的,一句話說得很慢,分明就是在撒謊。 他覺得許是想偷懶了,便饒她一日,結果第二日第三日她還是不肯去,今兒第四日,她仍舊稱病,官家微微彎腰,使自己實現與溫離慢齊平:“杳杳,會撒謊可不是好女郎。” 溫離慢堅持:“不去。” 官家繼續跟她對視,她自己承受不住,頭越來越低,見她如此,官家也無法再勉強:“既是如此,就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他臨走前輕輕揪了下她的耳朵,人一走,溫離慢還站著不動,又過了片刻,大宮女紫鵑面不改色地從殿門口走進來:“娘娘,官家儀架已遠去了。” 這下整個內殿才重新忙活起來,冬螢連忙將針線筐取出,紅鸞準備好了糕點甜湯,紫鵑又出去望風,夏蝶則緊緊跟在溫離慢身邊,免得她受傷。 針線筐里是一個只完成了一半不到的荷包,琴棋書畫溫離慢全是跟官家學的,她學這些很快,只可惜身體與精力不足以支撐,惟獨丹青,寥寥幾筆便能畫得傳神,荷包上的圖案是溫離慢自己畫的,冬螢幫她拓了下來,不過她女紅學得不是特別好,因為太費眼睛,專心繡一會兒便頭暈眼花心頭難受,所以進程極慢。 眼看上巳節即將到來,荷包卻還沒繡好,溫離慢在宮女們的建議下推說身子不適,不肯再跟著官家,這才有了開頭連說謊都低頭的一幕。 她不懂如何給人送禮物,也不懂如何制造驚喜,都是大宮女們出的主意,溫離慢覺著不錯便采納了,幾個大宮女比她還興奮,還自創了一套暗號,在門口守著的紫鵑身手好,只要遠遠瞧見官家儀架便立刻通知,里頭就會收拾的干干凈凈,決不讓官家瞧出什么端倪來。 溫離慢也很配合,不過她動作太慢了,還被針扎了兩回,她自己很淡定,旁邊的大宮女們仿佛天塌了下來,那緊張勁兒,活似她馬上便要死了。 今天的溫皇后也有很認真在繡荷包呢! 到底瞞不瞞得過官家得另說,但官家樂意陪著溫皇后玩這種小游戲是事實,她想瞞著他便不追問,很快上巳節便到來,這一日不僅是節日,還是官家壽誕,也被稱為萬壽節,往年官家對此并不上心,他基本不過壽宴,今年卻是例外。 除此之外,三月三也是女兒節,這一日,女郎們會梳妝打扮,外出踏春,臨水而行,民間亦是歌舞升平,意圖驅除未來一年的污穢邪氣,乞求國泰民安,今年官家愿意過,自然更加熱鬧。 得知官家要帶自己出宮踏青,溫離慢特意睡了久一點,這樣精力也會好一些,萬壽宴定在晚上,河水化凍燕子飛來春暖花開,又是一年好光景,她從未見過真正的春天,因此頭一天晚上輾轉反側都有些睡不著,直到官家淡淡地說再不睡明兒便待在宮中哪里也不許去,她才老老實實躺著不動,好奇的小火苗被摁住,很快便有了睡意。 官家難得休沐一日,他今日起身也略晚,溫離慢被宮女們圍著梳妝打扮時,總是不覺朝他看。 連伺候官家更衣的壽力夫都察覺到了那若有所無的視線,更何況是官家自己?只是他一往溫離慢看,她便將小臉別過去,一副什么都沒發生的模樣,他便也不追問,神神秘秘了好些日子,不知道藏著些什么呢? 因為要出宮,官家穿得也隨意,玉冠束發,腰間系上一塊美玉,除此之外便只有左手大拇指上的一個扳指,與精心打扮的溫離慢比起來著實簡潔。 冬螢有一雙巧手,外頭人多,并不適合打扮的過分華麗,可她暗藏了許多小心機,比如溫離慢頭上雖然沒有繁復的頭面,卻以那根紅玉花簪為主,搭配了振翅欲飛的流蘇蝴蝶步搖,眉眼不曾多施脂粉,卻在眼角處點了些許胭脂,透出桃花般的粉嫩春意,配上眉間一點朱砂紅,怕是天上仙子落了凡塵,才有這樣傾城傾國色。 戴上面簾后若隱若現,朦朧美十足。 官家瞧見溫離慢發上的紅玉花簪,神情愉悅,伸手碰碰她的蝴蝶,道:“這蝴蝶看著精致。” 跟真的一樣。 壽力夫垂首低眉侍立在旁,心說官家想夸紅玉花簪,直說便是,何必拐彎抹角去夸那流蘇蝴蝶步搖? 果然,溫離慢不知道官家心機深沉,她認真回答:“我更喜歡那根花簪,和那天我摘的花一模一樣。” 因為只是小野花,無法與玫瑰芍藥爭奇斗艷,所以即便雕刻出來,只從外形來說,能夸一句清新,卻配不上華貴,溫離慢就是很喜歡,她有時候頭上不戴別的,也會用這根簪子。 壽力夫:……得,帝后二人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他這個閹人可不懂愛人間的情趣。 被肯定后,官家的神情更愉悅,輕觸溫離慢耳垂,卻發現她的視線往下,看向他腰際。 他以為她是在看那塊美玉,便拿起來放到她手中,她腰間也系著環佩與如意結,正在官家思考再給她戴一塊會不會過重時,突然感覺她的小手似在微微顫抖。 ……冷? 還是怕? 亦或是……緊張? 溫離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緊張,她的荷包已經繡好了,不算難看,但跟尚宮局呈上的荷包一比,自然不夠精致,趁著沒人敢抬頭看,她把打好了絡子的荷包從懷中取出,一股腦塞進官家手上,然后低著頭,想起冬螢夏蝶她們信誓旦旦保證,官家一定會高興,可都過去好一會兒了,官家話都沒說呢…… 她實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頭去看官家臉色,卻見官家望著那荷包不知在想些什么,溫離慢越瞧越覺著粗糙,絡子是她自己打的,選了喜歡的顏色,但與官家今日的玄色衣服似乎并不相配…… 她伸手想要拿回來,卻被回過神的官家擋住,語氣帶了點笑意:“送出去的東西,還有收回的道理?” 說著,自己將荷包拿在手中,道:“取剪子來。” 溫離慢還以為他嫌棄到要將她繡的荷包剪碎,一時間心中失落萬分,她花了好久、好久時間才繡好的…… 冬螢也是戰戰兢兢呈上剪刀,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樣的,官家不會真的要這般作踐娘娘的心意吧?雖然娘娘沒說,可她們都知道娘娘是很期待的,否則也不會每日都花那樣多的時間來繡,期間好幾次不滿意還拆了重來,官家可千萬別剪了啊! 就連壽力夫都有點拿不準,畢竟說句大逆不道的,官家犯起“病”來,誰也算不出他會做什么。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宮人們心中是個何等喜怒無常形象的官家拿起剪子,卻不是要剪碎荷包,而是拈起溫離慢一綹長發,只聽“咔嚓”一聲,烏黑亮麗的青絲便被剪短,溫離慢懵了。 她低頭看看自己被剪掉的頭發,整個人都傻了,伸手摸摸,還沒來得及反應,便看見官家將他自己的長發也剪掉一綹,緩緩將兩綹頭發纏繞在一起打了個結,小心地放進荷包,這才掛在腰間。 不過掛完之后,官家若有所覺,又取下來,想了片刻,最后放入懷中。 ――他憂心掛在腰間會掉。 壽力夫瞬間覺得自己真是白cao心了,明明過去這樣久,早知道官家對娘娘是什么態度,卻還是想太多。 但溫離慢并不理解結發的含義,她還在看著自己被剪斷的頭發出神,官家將她擁入懷中,她才迷茫地問:“……為何剪我頭發?好不容易……長得這樣好的。” 她從前的頭發不如現在,跟匹黑亮的緞子一樣,怎么把她漂亮的頭發剪斷了呀! 官家一本正經道:“剪得少了是么?那再來一些。” 這下把溫離慢弄得,連忙將頭發撥到一邊兩只手護著,她搖頭:“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