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壽力夫趕緊爬起來去找薛御醫,這藥要熬好幾個時辰,晚上的那一碗估計快要開始熬了,得趕緊跟薛御醫說,總不能晚上還讓娘娘喝這樣的苦藥。 魏帝回到內殿,溫離慢正跪坐在床上,兩只手還抱著被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莫名地將官家看得有了幾分心虛,只是面上不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對她道:“等你睡醒了,帶你出宮走一走。” 溫離慢果然被成功釣魚,其實她本來也沒想太多,因為根本就不知道官家私底下干了什么,聽說能出宮走一走,她還是很期待的,不過……“我可以嗎?” “嗯。”魏帝伸手將她放倒在床上,又把被子拉起來,“等你睡醒了就去。” 溫離慢閉上眼睛,她入睡很快,許是牽掛出宮一事,這次比平日里的午休都醒得要早,醒來時床上僅有她一人,官家在窗邊的榻上翻著手里的書,那是溫離慢看過的。 她會在里頭做一些筆記,不懂的地方圈出來等待解答,他翻了會兒居然翻上了癮,聽到身后有動靜,才發覺溫離慢醒了,剛睡醒的她氣色看起來還不錯,瓷娃娃般的肌膚隱約有點點桃粉。 魏帝自己已經換了常服,也令人給溫離慢準備好了出宮的衣服。 宮裝較之民間女子的裝束略有些繁復奢華,且有宮廷印記,并不適合出行在外,魏帝便一邊翻著書,一邊看著宮女們給溫離慢打扮,只是看著看著,一開始手頭的書還隔一會兒便翻過去,后來便許久不曾翻動,只剩下指尖拈著書頁,目光卻定格在美麗的女郎身上。 她怎樣打扮都是極美的,羅裙紗衣,青絲綰起,兩邊分別垂下一縷,愈發顯得清麗中多了一絲嫵媚婉約,戴上面簾后,眉目如畫,又隱約可見真容,當真是天上的仙子下了凡塵,連親手打扮她的宮女都看得癡了。 溫離慢用手碰了碰流蘇面簾,這面簾與耳飾連在一起,由細小的珍珠琉璃精制而成,可她覺著戴上這個并不能遮住自己的臉呀! 那戴它的意義又是什么? 她覺得奇怪,便問了出來,大宮女冬螢最是擅長梳妝,她最后將一點花鈿貼在了娘娘眼尾,便立時使得天上仙子般的美人多出了天真風情,小聲道:“娘娘,是為了美。” 能被選來做皇后娘娘的宮女實在是太好了,冬螢每日都有新鮮的妝容與發髻來打扮,且娘娘性子極好,從不與人紅臉生氣,也不會處罰她們,冬螢每天除了做事,便是琢磨新的妝容與發型,身為宮女要本分守己,著裝都有著非常嚴格的規定,但娘娘沒有! 所以冬螢竭盡所能為溫離慢梳妝,她已是世間少有的絕色,清水出芙蓉的模樣最是出塵忘俗,可真正的美人便是什么風格打扮都駕馭得了! 冬螢說得太有道理,溫離慢一時間無言以對。 紅鸞柔聲道:“娘娘放心,大魏貴族女子出游常戴面簾,娘娘瞧起來美極了,不奇怪的。” 溫離慢看向魏帝,見他頷首,才算相信,不再多言。 她這樣打扮確實是美極,魏帝甚至覺得若是出了宮,大概街上的行人要顧不得自己何去何從,都要來看她,哪怕她打扮的其實并不算華麗。 此番出宮,魏帝帶的人并不多,除壽力夫外便是陸愷與薛敏,陸愷行護衛之責,帶薛敏則是為了以防萬一,溫離慢若是有不適,他能第一時間為她診治。 比起趙國崎嶇難行的官道,大魏四處都是平整大路,地面不知是何材料制成,堅硬平穩,光是這路,便已甩了趙國一大截,坐在馬車里絲毫不覺顛簸。 大魏都城蘭京,與趙國都城也截然不同。 溫離慢只在從溫國公府被送進宮時經過一回都城街道,不能說是荒蕪,卻也是人人面色青白不安,她只看了一眼,便被嬤嬤將車簾拉上。 大魏的百姓卻不像趙國百姓,他們身上穿得衣裳沒有補丁,面上也沒有惶惑恐懼,氣色大多白里透紅,人聲鼎沸,做生意的、挑擔子的、講價的買賣的……盡是一片欣欣向榮國泰民安之相。 哪怕坐在龍椅上一統江山的是以殺戮出名的暴君,他們似乎也不害怕,仍然安居樂業,路上幾乎見不到乞丐,人人都帶著笑意。 這樣的一個世界,溫離慢從未見過。 她不由得看向魏帝,他察覺她的目光也看過來,“我在溫國公府時曾聽嬤嬤們說,大魏的百姓過得比趙國的好,她們還為此爭論不休,認為你很壞,定然比趙帝更加窮奢極欲,如今看來,她們果然是錯的。” 那時她被關在佛堂里,只能從守佛堂的嬤嬤口中得知一些外界的信息,她們沒有主子管,口無遮攔,什么話都敢說。 壽力夫笑道:“娘娘說得是,官家雖好戰,卻不窮兵黷武,但凡是被并入咱們大魏的城池,百姓們的日子都是一天比一天好,這才是咱們官家的底氣。” 魏帝瞥他一眼,壽力夫立馬閉嘴,恭敬低頭。 “他們為何穿得衣裳有些不同?”溫離慢透過車窗,看到一對似乎是夫妻的人,兩人牽著個小小的孩子,但自衣裳來看,并不是傳統的大魏服飾。 “回娘娘,那夫妻倆,一個穿得是陳國衣服,另一個則是燕國衣服,不過都是改良款式,官家并不強迫他們按照大魏的習慣生存。”陸愷答道,“不過隨著時間過去,入鄉隨俗,故國的衣衫,便隨著大魏的服飾發生了改變,待會兒娘娘會發現,像這般他國與大魏交融的款式越來越多。” 到了地方,其他人先下車,溫離慢在最后,馬車距地面有點高,本來是有小凳子可以踩的,但魏帝朝她伸出手,她便將自己交給了他。 落地時,魏帝緩緩跟她說:“朕要這天下,總不能將所有人全都殺了,那些亡國的將士與貴族可以一個不留,百姓卻不然,將不同國家的人強制生活在固定區域,隨著時間過去,他們的文化、習俗、婚姻,會在頻繁的交往中互相融合,密不可分,而在這樣的環境中,生下的新一代,將不會有故國的觀念,他們生來便是大魏的子民,這才是一個國家真正的消亡。” “失去他們本有的特征,共創并加入新的民族,在這過程中,服飾、飲食、語言……這些改變與融合,都是必然的事。” 魏帝看向那個被陳國燕國亡民牽著手的小小孩子,“那便是大魏的將來。” 不費一兵一卒,不見一滴血,只需要時間。 最先被吞并的國家,百姓們早已忘卻故國,他們的下一代便是真正的大魏子民,而趙國的百姓,早晚有一日也會這樣。 通婚、聯姻、繁衍、生存,徹底忘卻故國,便不會有復國之心。 而在大魏,他們確實比過去生活的更好,這里沒有一手遮天的權貴,沒有苛刻繁冗的賦稅,不用擔心隨時隨地被朝廷征兵抓壯丁,只要踏實肯干,就能過得越來越好――有了家人,扎了根,誰還會渴求亂世,匡扶故國? 百姓們對這些從沒有貪念,而有貪念的,無非是曾經那些享受著無上榮光的上位者,但當故國百姓不再一呼百應,他們又靠什么與大魏的精兵強將對抗? 溫離慢聽得一愣一愣,壽力夫補充道:“官家愛才,不論出身,但凡有才能者皆可參加科考,有能力之人受到重用,普通人衣食無憂,如今我大魏朝堂,本身便是魏國人的并不多,就連陸統領,曾經也是宋國人呢!” 陸愷頷首:“正是,不僅臣,薛御醫也是。” 薛敏道:“臣本是齊國家奴,但如今卻是大魏人。” 溫離慢不由得真心道:“你真厲害。” 第31章 (馬步。) * 要說討好諂媚阿諛奉承,那魏帝不知聽過多少,他從不為這些花言巧語所惑,旁人是怨恨他、畏懼他,還是臣服他、追隨他,都是一樣的。 可溫離慢僅僅用了四個字,卻險些叫他潰不成軍,一種奇異且陌生的感覺自心底油然而生,他看向溫離慢,問:“你是這么覺得的?” 壽力夫陸愷薛敏等人立馬很有眼力見兒地避開,留給帝后二人空間,壽力夫與薛敏倒是還好,陸愷是抓心撓肺的難受,好在他身手好,連帶著耳力也十分過人,因此豎直了耳朵去聽。 溫離慢點頭:“嗯。” 她的目光很快便被一個賣糯米糕的攤子吸引去了,眼眸微抬,指向那個老人的攤子:“我想要那個。” 這家的糯米糕從外表上看便很漂亮,三層糯米夾著兩層紅豆沙,最上面一層則整整齊齊碼著大紅的蜜棗,糯米晶瑩潔白,蜜棗鮮艷欲滴,香氣撲鼻。 魏帝牽著她到了那攤子跟前,擺攤的是一對老夫妻,年歲都不小了,身上衣衫洗得發白,卻干干凈凈,看見帝后二人,雖不知他們身份,卻知是貴人,因此很是緊張,溫離慢指著那塊剛出鍋的糯米糕:“請給我一塊。” 老者連連應聲,忙不迭切了一塊紅棗最多的,用油紙包起來,小心翼翼地遞給溫離慢。 這糯米糕剛剛出鍋,還熱乎著,聞起來又香又甜,切開后露出里面的雙層豆沙,豆沙是老夫妻親自熬親自搟的,細碎綿密,溫離慢拿過來,撥開面簾便咬了一口,入口之糯米清香,紅棗甜蜜,豆沙綿軟清甜,還有芝麻紅糖的香氣,是她喜歡的味道。 宮中的御膳也很好吃,但做得太過精致小巧,許多都是一兩口便能吃光,且宮中若是做糯米糕,那必定要在外形上多下功夫,火候食材樣樣要講究,這對老夫妻的糯米糕卻是直接用他們身邊的爐子蒸出來的,溫離慢嘗了一口,又咬了一口。 她完全沒想過身邊還有個官家,也完全沒有跟他分享的意思,直到被他捉住手腕,他又俯首咬在她的糯米糕上。 老者切的這塊并不大,他從未與這樣的貴人說過話,因此緊張無比,顫巍巍比著兩根手指頭:“一、一文錢。” 邊上的老太太連忙拉住自家老頭兒,連連擺手:“貴人瞧得上我們這小吃,是我們的福氣,不要錢不要錢。” 說著瞪了眼沒靈性的老伴兒,又親自切了一大塊包好遞過來:“貴人不嫌棄的話拿著便好。” 溫離慢立刻看向魏帝,意思很明顯,讓他付錢。 可官家怎么可能隨身攜帶銅板?他輕咳一聲,“壽力夫!” 壽大伴那是隨叫隨到,且像是隨身攜帶百寶箱,要啥有啥,不僅付了錢,還付了這對老夫妻半年也賺不到的一錠銀子。 老者哪里敢要,壽力夫笑瞇瞇道:“這是你們的造化,是我家主子賞的,盡管接著便是。” 老者眼睜睜看著貴人一行逐漸走遠,又低頭看看那錠銀子,忍不住拿起來用嘴一咬,險些將自己因上了年紀不甚結實的牙給崩了,老太太打了他一下,“你小心著些!” 諸國滅亡,被并入大魏后,文字、服飾、貨幣都被高度統一,如今百姓們已習慣了用銅錢與銀子來置辦貨物,但這樣重的銀子,他們老兩口怕是起早貪黑賣上大半年的糯米糕,都不一定賺得到。 因著自己手頭沒錢,還要叫壽力夫還付,官家有些不悅,他一手牽著女郎,一手在背后伸開,這回壽力夫麻溜上前,將自己的錢袋塞入官家手中,果然,這回對了! 官家也不是任由溫離慢吃的,像是糯米糕驢打滾烙餅這樣吃幾口無傷大雅的食物,他都給她買了一份,可類似胡辣湯烤rou串之類辛辣刺激的,只要薛敏在身后咳嗽一聲,魏帝便不會給她買。 溫離慢脾氣好,作為獎賞,他還給她買了一整串糖葫蘆――是的,直接把人家插滿糖葫蘆的草把子給買了下來,那小販樂得跟什么似的,連連謝恩。 外面的世界是溫離慢從未見識過的熱鬧與精彩,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也不像她曾經見過的那樣,大家好像就是……很自然地活著,讓她很不明白,卻又覺得是理所當然。 不過她身體不好,走了沒多久便撐不住了,臉色有點泛白,魏帝立時停了下來,溫離慢卻反握住他的手:“我沒事的。”魏帝冷眼瞧她:“你哪里像是沒事的模樣?” 薛敏連忙道:“官家,讓娘娘停下休息吧,娘娘不能再走了。” 她的身體實在是太差了,溫離慢只好回到了馬車里,她有點惆悵,直到面前多出一串很漂亮的糖葫蘆,金黃色的糖衣包裹著圓滾滾的山楂,看了便叫人口水直流,她從前都沒見過呢。 “回去好好喝藥,待你身子好些了,日后再出來。”魏帝淡淡地說,伸手揉了揉太陽xue。 他不喜歡這種人多的地方,嘈雜的環境只叫他覺得頭疼,將溫離慢抱入懷中后才稍微好轉一些,但眉頭仍舊蹙著,眉宇間是常年皺眉所形成的川字,低氣壓十足。 溫離慢并不是留戀自由,事實上她根本不懂何謂“自由”,她接過糖葫蘆,盯著糖葫蘆看了好一會,問他:“為何外面的人跟我不同?” 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被關起來,可大家臉上都帶著笑,她不懂他們為何要笑,因為快樂?快樂又從何而來? “為何阿娘不讓我哭,也不讓我笑?” 魏帝低頭,咬走一顆糖葫蘆,酸甜交加的滋味讓他眉頭蹙得更緊,顯然不知道這種玩意兒究竟有什么好吃。溫離慢見他咬自己的糖葫蘆,啊了一聲,連忙往后拿一點,“這是我的。” “朕不給你買,你哪里有?” 溫離慢只好自己也咬一顆,糖葫蘆都是前頭的個兒大,后頭的小,她怕全都被他吃掉了。 就算還有一整個草把子,她也想完整吃掉這一整支。 不過這樣一說話,她反倒不再去想阿娘為何不許她哭也不許她笑,無論什么她都不會過分執著,能懂就懂,不懂也沒什么。 官家不愛吃這糖葫蘆,他咬了一顆便沒再跟她搶,剩下那一草把子,回去后也沒能進溫離慢的肚子,吃太多會酸倒牙,全拿去給梟獍吃了。 梟獍居然很喜歡,舌頭一卷,便順著竹簽子咬過去,把一整支糖葫蘆都包進嘴里,然后大口咀嚼,外面那層糖衣又脆又甜,吃得極香,獨留一根光禿禿的簽子。 溫離慢也好些天沒見著梟獍,它不愧是萬里挑一的寶馬,不僅還記得她,還知道問她要糖吃,可惜她要回去休息了,并不能多待。 每次都是這樣,走了多一點的路,就要休息好久好久,當天睡覺也會睡得更沉一些,明兒個又要晚起了。 她在外面吃了不少,晚膳便用不下,只稍稍吃了點,藥卻不能躲,今天的藥一入口,溫離慢便察覺不對,雖然還是苦,可比起中午的,比起往日的,那簡直是好了太多,她突然停下,魏帝看她:“怎么?” “……好像沒那么苦了。” “嗯。”官家泰然自若地回答,“朕讓薛敏那個不成器的給你改良了下藥方。” 壽力夫:…… 溫離慢rou眼可見的高興,而且這一次蜜餞也變回了一整盤,她喝完藥吃了幾顆,魏帝轉手將藥碗擱到托盤上,無意間與壽力夫四目相對,總覺得這老東西一臉的一言難盡,于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壽力夫連忙恭順低頭,他什么都不知道。 喝完藥困意上來,溫離慢先睡下,魏帝卻還有事要做,雖說大婚有幾日假期,但每日的折子仍然要看,他讓人將折子搬入太和殿,熄了身后的燈火,坐在了窗前,壽力夫始終隨侍在側,溫離慢若是有什么動靜,他們也能第一時間察覺。 期間溫離慢確實睡醒過一回,迷迷糊糊看見魏帝高大的背影,她抓了抓手里的被子,不知何時又睡了過去,待到次日清醒,果然又是日上三竿,而魏帝沒有陪她一起睡,早已獨自起身,溫離慢坐起來時,發現他換了身輕便的常服,發上還有未干的水漬,想來是早起練拳后剛沐浴完。 她坐在被窩里,額間的碎發因為被壓了一夜翹起來一撮,顯得有幾分呆氣,寢衣略顯凌亂,系帶雖然還好好綁在身上,精巧的鎖骨卻若隱若現,魏帝手指略有些涼,他常年習武,一般早上都用冷水沐浴,修長的指一碰到溫離慢的脖頸,她便抖了一下,迅速躲開,抱著被子把自己藏得只露出一張臉蛋。 醒了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