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唐九寧只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 她伸手輕拍鐘星的肩,勸慰道:“別緊張,我沒有不喜歡,我只是覺得這房子太好了。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鐘星倏地抬眼瞄了唐九寧一下,又慌忙把頭壓得更低,回答道:“奴婢叫鐘星,郡主可喚我阿星。” “阿、星。”這兩字在唐九寧嘴里轉了一圈,認真地念了出來。 鐘星聞言又忍不住抬頭瞄了一眼,唐九寧眼睛笑成彎,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鐘星心下一動,忍不住要說什么,還沒有開口,就聽得“砰”的一聲,院門被誰一腳踹開。 兩人尋聲向外望去,一身天藍色長裙映入眼簾,裙擺晃動,來人腳步輕快,不一會兒便走至唐九寧跟前。 “你就是安寧郡主趙寧?”少女插著腰,微仰著頭,頗為趾高氣揚。 不知為何,唐九寧就想到了江珣。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此女就是江凱風的愛女江以蓮,平日里驕橫霸道,愛好倚大欺小。 江以蓮不等唐九寧回答,又接著道:“進了玄天閣,就別把自己當個郡主了。修真界比的是實力,不是身份。我是你江師姐,記住了。少叫一次罰一次。” 唐九寧還真沒把自己當個郡主,但她聽了這話又有些哭笑不得,比什么實力?安寧郡主不是來玄天閣調養身體的嗎? 她踢門而入,逮著唐九寧就一通說教,明顯是來找茬的。唐九寧只想低調賺錢,不想惹是生非,便乖巧地點了點頭:“好的,江師姐。” 江以蓮一怔,以為是個軟柿子,沒想到還這么好捏。她假咳了一聲,轉頭間瞄見了站在一旁的鐘星,眉頭一皺,劈頭蓋臉地問道:“你在這里干什么?” 鐘星瞬間抖如篩糠,結結巴巴道:“掌、掌教大人將奴婢調到弄玉小筑,照,照顧郡主……” “誰給你的膽子!我同意了嗎?”江以蓮柳眉一豎,厲聲喝道。 鐘星當場跪下,膝蓋撞地聲后,是她斷斷續續的求饒:“小姐贖罪,小姐贖罪,奴婢知錯了。” 唐九寧不明白鐘星怎么就認錯了,看她楚楚可憐跪倒在地,她忍不住接過話,說道:“阿星說了是掌教將她調過來的,那便是掌教給的膽子咯。師姐你剛剛沒聽清?” 有些事就是這樣,所有人看透但是不說透。有些人也是這樣,你也看不出來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江以蓮現在就處于這種情況,她面對唐九寧真誠的眼神,一時間不知道唐九寧是在諷刺她還是真心為她解惑。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絕對是暗諷。但即便知道了這是暗諷,唐九寧這句話也很難回答,況且江以蓮是個別人給了臺階,也絕不會下的女子。她含著金鑰匙出生,向來只會踩碎臺階,再打別人一個耳光。 她還就踩了。 “我爹是掌教!” 江以蓮瞪著唐九寧,提聲喊道。 “……那不是更好解決?”唐九寧笑意更深,“師姐若是不愿阿星調過來,跟掌教商量一下便是,還省了諸多手續。” “你!”江以蓮一時說不出話,只得指著唐九寧,抖了兩下手指又指向鐘星,最后直接摔門而去。 江以蓮走后,鐘星被唐九寧拉了起來。 這婢女哭得梨花帶淚,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 “你哭什么?”唐九寧翻遍全身也找不到一塊帕子,只好拿袖子幫鐘星擦眼淚。看來她平時被欺負得厲害,都被嚇哭了。 鐘星沒有閃躲,任憑唐九寧將自己的眼淚抹得滿臉都是,抽抽搭搭道:“郡主……是個好人。以蓮小姐她……定不會放過郡主。” 唐九寧聽明白了,阿星是在為自己擔心。 不過唐九寧倒是完全不犯愁。其一,在還沒破陣前,江珣是不會讓自己慘遭毒手的;其二,從剛才江以蓮的所作所為來看,她空有一股子大小姐脾氣,腦袋瓜子卻不是很聰明。 唐九寧伸出手想要摸摸鐘星的腦袋,安慰她說沒事。 可鐘星只要一想到江以蓮怒氣沖沖而去的樣子,眼淚就根本止不下來。 “掌教大人最為寵愛以蓮小姐,肯定會有所偏頗。少閣主即便是郡主的表哥……” 唐九寧伸出的手呆滯在空中。 江珣是我表哥,啊呸!是趙寧的表哥,我怎么不知道?紙上沒寫啊! 是夜,月彎如鉤。 唐九寧很快就適應了新環境,在床上睡得正香,感覺屁股被誰踢了一腳。她睜開了眼,緩慢地眨了下,又慢慢地闔了上去。 屁股又被踢了一腳。 “師父!天還沒亮呢!”唐九寧一把拉過被子,蒙上了頭。 “起來。” 江珣不輕不重的一嗓子,唐九寧立馬坐了起來,抱著被子一臉懵懂。 唐九寧整好衣服走到外間的時候,江珣正坐在案前翻閱著什么,身后的程非抱著劍不停地打哈欠。唐九寧看窗邊月色,發現已是丑時,正是與周公相會的好時機,江珣卻深更半夜不睡覺跑來擾人清夢,她倒要看看是什么要緊事。 唐九寧大大咧咧地落座于對案,屁股剛一落榻,江珣便隨手丟過來一本書,她手忙腳亂地接住,轉過來一看:《名家陣法圖解》。 這是? 唐九寧放下書,看見桌案上果然高高堆著幾摞書。不用看了,定是陣法相關的。 “你深更半夜跑過來就是為了送書?”唐九寧把《名家陣法圖解》拍在桌子上,難以置信地問道。 “你以為呢?”江珣方才批閱完攢積的公文,路過藏書閣,順便取了些書過來,不料唐九寧初來乍到,居然睡得甚香,絲毫沒有憂患意識。他瞧著便來氣,于是一腳踹了過去。 “江大公子,這些事明日再說也可以。”唐九寧嘆了口氣,她抓了抓頭發,披散的頭發愈發像一個鳥窩。 江珣看了一眼,嫌棄地移開了目光:“明日去學堂露個臉。” 唐九寧有氣無力地應道:“哦——” 江珣看出了唐九寧的困意,卻選擇視而不見,只繼續囑咐道:“做事不可張揚,過分暴露對你日后脫身不利。” 唐九寧猛點頭,眼皮直打架,江珣這尊大佛再不走,她恐怕要一頭砸書上睡過去了。 “以蓮去找你麻煩了?”江珣突然問。 唐九寧順勢又要點頭,聽見這話頓時清醒了,她想起了白日里的事,連忙問道:“趙寧是你表妹?” 江珣眉毛一挑:“你不知道?” 唐九寧莫名其妙:“我如何會知道?” 江珣:“……” 談到這個,唐九寧來精神了,嘖嘖稱奇道:“那你豈不是皇親國戚?” 江珣沒回話,擰著眉盯著唐九寧的臉瞧了半晌,把唐九寧興奮的表情盡收眼底。 久到唐九寧面露疑惑地看回去,江珣才扔下句“早點休息”便起身離去。 對于方才那個問題,江珣實在是不屑回答。 這種見識短的粗野丫頭,即便說出了家母是當朝長公主,以她的反應,大概也只會停留在“哦,果然是皇帝的親戚”這一層面,完全起不到震懾對方的作用。 說白了,唐九寧對“權”的意識極其薄弱,唯一能刺激到她的大概就是,所謂皇親國戚,一般都很有錢。只是她目前還不知道,長公主家,是格外有錢。 唐九寧是罵著江珣入睡的。江珣走后,那句“早點休息”如魔音繞耳,氣得唐九寧砸了好幾下枕頭。 休息個鬼哦,你看看如今天色都要亮了! 罵歸罵,睡還是要睡的。唐九寧只瞇了一會,便被鐘星喚醒,洗漱換衣,用完早膳。人才逐漸蘇醒過來,她問鐘星今日的安排是什么。 “少閣主吩咐過了,說郡主身子弱,不必和尋常弟子一般出勤,挑自己感興趣的課去旁聽便是。”鐘星規規矩矩地回答,“另外少閣主還說郡主喜歡研究陣法,讓郡主多去聽術院的課。” 唐九寧:“……” 鐘星臉上帶著微笑,道:“奴婢覺得,少閣主對郡主還是頗為上心的。” 唐九寧看了一眼桌案上堆著的書:不,他只是擔心破不了棋布星羅陣。 早春的陽光帶著暖意,照入玄天閣理院學堂。先生還未到,眾年輕弟子在位置上交頭接耳。 “聽說了嗎?新來了位小師妹。” “什么小師妹,那是郡主。” “靠關系進的吧。” “可不是嘛,人家可是少閣主表妹呢。” 關系戶唐九寧一腳踏入學堂,驚了一枝頭的喜鵲紛飛,眾人皆轉頭一看,霎時間整個學堂靜了下來。 理院的先生授課多年,第一次看見靜得如此齊整的學堂,他走上授課席位,咳嗽了兩聲拉回眾人的注意力,對著站在門外唐九寧說道:“新來的弟子是罷?快些入座。” 唐九寧“哦”了一聲,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尋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這種感覺很新奇,周圍是一群年齡相仿之人,且都做著同樣的事。唐九寧坐得筆直,可眼神飄忽,一會兒盯著前排師兄的衣角,一會兒又瞅瞅隔壁師姐的書案。直到先生一捋白色長胡,叫到了她:“這位新弟子,你來說說罷。你認為,這‘道’到底是什么?” 唐九寧與先生目光撞上后,用手指了指自己,先生點了點頭,目光和藹。 前排眾弟子“刷——”的一下,目光齊齊看向唐九寧。 第10章 道即本心 唐九寧小時候看過很多書,她沒有先生教字,師父總是扔一大堆不知哪個書攤子不要的破舊書籍給她,讓她不懂就問。她從《初級陣法》看到《仙門秘史》,曾為擺陣畫圖絞盡腦汁,也為民間話本捧腹大笑。 但沒有一本書講到,“道”究竟是什么。 整個學堂都在看她,帶著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唐九寧在位置上磨蹭片刻,猶豫著道:“……弟子認為,萬物皆可為‘道’。” 先生問道:“這是何意?” 唐九寧搜腸刮肚,終于在腹中理出一套說法,她迎著眾人的目光,說道:“古人云:道,孕育天地,運行日月,長養萬物,卻不知其名,強名曰道。這番說法讓人頗為云里霧里,千萬人便有千萬種看法。”她略一頓,接著道,“弟子以為,‘道’即為本心。無論行何路,做何事,本心不變,‘道’便在。‘道’既在,便可孕育出無限的可能。” 唐九寧說完,學堂里靜了一瞬。有人嗤笑一聲,問道:“你的意思是,那幫魔修也是道咯?” 唐九寧一愣,她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按照她剛才的說辭,修煉魔道之人,也確實是道,況且她原本也沒想過要排除魔道。 學堂內出現悉悉索索的討論聲,眾人開始與周圍竊竊私語,并時不時瞟唐九寧一眼,氣氛有些詭異,唐九寧這才意識到自己應是說錯話了,但她又不知如何補救,若是再補一句“魔修皆是邪魔外道,不為天地大道所容”,豈不是顯得亡羊補牢? 她求救般地看向先生。 老先生皺紋遍布眼角,眼神卻清澈銳利,他皺起眉頭,說道:“自古以來,仙魔不兩立。魔道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如今魔道自食其果,被驅逐于西澤的荒原上。仙盟若是在他處碰見魔修,即便當場斬之,也無人會說仙家趕盡殺絕,只道其罪有應得。” 老先生看向唐九寧,語氣稍緩:“想必你涉世未深,未見魔道的殘暴。以后修道途中,但凡遇到魔修,不必心慈手軟。” 唐九寧只覺先生的聲音越飄越遠了,她瞥見自己右手手腕上的紅蓮,回想起了少時。 周圍是藥水,濕掉的衣服貼著皮膚,冰得刺骨又火辣辣地疼,唐九寧覺得每一個毛孔都被細針刺入,探入骨髓,將自己的根根經脈都搗碎,碾成一灘血水。她顫抖著手抓住木桶邊,急切得想要離開這桶駭人的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