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他深深看了明令儀一眼,嘴角泛起些冷意,眼神晦暗不明:“你且照看好國公爺,他可是你唯一的仰仗了。” 明令儀微微頷首施禮,溫順地道:“是,多謝相爺關心。我會盡全力伺候好他。” 杜相沒再說話,轉身大步離開,明令儀恭敬的將他送出門,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外,才回轉身走進屋。 曾退之躺在床上,神情無比痛苦,雙眼緊閉身子不住顫抖,喉嚨間好似漏風的風箱凄厲作響,臉上虛汗直冒。 “去打些熱水來,我替國公爺擦擦汗。”明令儀吩咐小廝,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緒,看著曾退之在那里瀕死掙扎,只覺得暢快無比。 “夫人,水打來了。”小廝恭敬地地上絞好的熱布巾,明令儀伸手接過,溫和地道:“你們出去吧,我守著國公爺陪他說說話。” 小廝遲疑了會,退到了門邊守著,見明令儀坐在床邊的杌子上,手勢輕柔擦拭著曾退之的臉,嘴里輕言細語在說著什么。雖然聽不清楚,見她神情溫婉,估摸著在說些夫妻間的事,也就沒有上前。 曾退之像是做了個長長的噩夢,終于從夢里脫身,沉重的眼皮終于睜開了,他看著面前笑意盈盈的明令儀,好一會才認出了她。 她聲音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醒來啦,哦,回光返照時刻到了,你要死了。” 曾退之眼中飽含著焦急不安痛苦,干涸的嘴唇動了動,他以為自己說得很大聲,卻什么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明令儀拿著布巾輕點著他的額頭,臉上的笑容燦爛至極,“別怕啊,死不可怕,你先下阿鼻地獄,李姨娘趙姨娘齊哥兒玉姐兒泰哥兒晉哥兒,他們都在那里等著你呢。 別急,你阿娘,許姨娘也會很快下去陪伴你,先前我說過,一家人就是要齊齊整整的,你們曾家會齊齊整整死在一起。” 曾退之眼眶幾欲爆裂,汗水淚水混在一起,順著臉頰流淌。 明令儀笑得眉眼彎彎,“我忘了告訴你,是我送了他們下地獄,順便再將你也送了下去。你看你,這么吃驚做什么,你為了前程自私自利,壞事做絕,還有你阿娘,你身上流著李家的血,骨子里都是一群壞種,哪里配活在這個世上,惡有惡報,你早就該想到有這么一天啊。 先前你不是派人去西北,想要殺了我阿爹大哥他們,可惜呀,你的愿望要落空嘍,他們可好著呢。可要不是明家,你說不定就如李家一樣,只能開個打鐵鋪子重抄舊業了。 先有明家后有杜相,你還真是會鉆營,賣了明家去向杜相投誠。對了他剛來看過你,可惜你沒能早點醒過來,沒有見到他臉上的灰敗之氣,就跟你一模一樣。他也快倒臺了,以后肯定也會死得與你一樣慘,千刀萬剮全身潰爛流膿而亡。” “唉真是可惜,你的兒子們都死光了,這偌大的府邸誰來繼承啊,姓曾不太吉利,還是跟著我改姓明吧。” 她的手撫上小腹,臉上帶著甜蜜幸福的笑意,雙眼直視著曾退之的眼睛,輕語呢喃:“這里說不定有了孩子,可惜呀,不是你的。” 曾退之目眥欲裂,血水溢出眼角,紅紅黃黃人更猙獰可怖,胸口急促劇烈起伏幾下,提著的一口氣散去,如同灘爛泥不動了。 死不瞑目。 第66章 . 正文完 無 許姨娘的院子被粗壯婆子守著, 只允許粗使下人送些食物與水進來,屋子里再沒有炭取暖,凍得她跳腳怒罵, 幾乎將屋子砸爛了,卻始終無人理會。 最后罵得實在是累得不行, 吃了一肚皮的冷風, 哆嗦著吃了碗nongnong的擂茶, 許姨娘覺得眼皮子漸沉,裹著厚厚的皮裘靠在塌上歇了過去。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也總算能歇口氣,放輕腳步退下了。 許姨娘半夢半醒之間, 她夢見了與曾退之的洞房花燭夜, 他那么年輕俊朗, 又那么溫柔繾綣。白皙修長的手撫上她的臉, 那只手在半空中, 突然腐爛流膿,她驚恐得眼珠子都快突出來,想要后退卻不能動彈。 “國公爺.....,國公爺......”她喉嚨間擠出嗚咽的哭喊聲,暖閣守著的丫鬟低聲道:“姨娘只怕是又夢見了國公爺。” 嬤嬤嘆道:“可憐姨娘一片真心, 國公爺總有天能看見的。咱們別去打擾她,在夢里讓她見見也好。咦,外面院子的門好像打開了,我們快出去看看。” 許姨娘胳膊上似乎有千斤重,連著全身都被壓上了塊巨石, 連著呼吸都困難。她能清晰察覺到自己的頭發被扒開,然后,像是有針刺入猛地一痛, 銅管摩擦令人牙齒發酸的聲音響起,聲音持續得不久便停止,然后她頭皮一松,有東西按在被扎過的地方。 很快,所有的重壓都退去,許姨娘終于醒了過來,見到自己仍然好好躺著,她怔愣了許久后方深深呼出了口氣,原來一切不過是場噩夢。 她又想到曾退之夢中的模樣,擔心起他的傷情來,大聲喚道:“來人,國公爺院子里可有消息?” 嬤嬤與丫鬟咚咚奔進來,神色倉惶:“姨娘,國公爺......,國公爺去了!” 許姨娘瞪大眼,如遭晴天霹靂,心絞痛成一團。她抬起的手驀然垂了下去,臉色漲成了青紫,緊接著全身簌簌發抖,梗著脖子痛苦得牙齒咯咯作響,然后,整個人“砰”一聲倒在了地上。 “姨娘,姨娘!”丫鬟嬤嬤嚇得大哭,顫抖著手伸到她鼻下一探,又飛快縮了回去,驚恐萬分道:“沒氣了,姨娘沒氣了!” 曾退之的靈堂已經布置了起來,明令儀托了曾二老爺在出面招呼來吊唁的賓客。他人看上去穩重了許多,臉色灰敗只不斷嘆息:“作孽啊,作孽啊,該死的是那打鐵匠家的,偏偏她命硬,病了這么久還沒有死,真應了賤人禍害千年。” 明令儀想了想道:“二叔,看老夫人的情形,估摸著也熬不過幾天,你寫封信讓在外面的二弟他們一家回京吧,他們總是兄弟,再說還得丁憂守孝呢。” 曾二老爺一愣,掐著指頭算了半晌,眼珠子靈活咕嚕嚕四下亂轉,低聲飛快地問道:“侄媳婦,你給我透個底,這國公爺的爵位,你是不是打算給老二家去繼承?” 明令儀面色尋常,斜著他隨意問道:“二叔你可想要?” 曾二老爺不知為何,她雖然口氣平淡,那一眼卻令他后背莫名發寒,他本能地道;“留待以后再說,以后再說......” “夫人,許姨娘去了。”這時小廝急匆匆上前,慘白著臉急聲稟報。 曾二老爺全身僵住,他轉動著僵直的脖子看向明令儀,她仍然巍然不動,口氣稀松尋常:“許姨娘倒是個長情的,居然聽到國公爺去世,也跟著殉情去了。雖然她是姨娘,許家算不得正經親戚,不過念在她一片癡心的份上,還是去給孫家送個信吧。” 小廝張了張嘴卻不敢多說,立即應下轉身去許家報喪。 曾退之這一去,府里的護衛小廝們頓時群龍無首,府里只剩下了明令儀這個主子,京城里不知多少人在偷偷看著熱鬧笑話,他們更不知以后的命運會如何,惶惶然不可終日。 不過幸好明令儀身邊的大丫鬟夏薇能干,將趁機偷懶作亂的下人一通重罰,連著府里進了許多明家以前的老仆,有了他們的幫襯,全府上下重又恢復了井井有條。 曾二老爺并不傻,他努力地咽了口唾沫,突然福至心靈,說道:“侄媳婦,許家人只怕不會善罷甘休,你別出面,有什么我去幫你擋著。” 明令儀見曾二老爺算聰明有眼力,頷首施禮道:“多謝二叔,不過你也上了年紀,也別累著了自己,庫房里恰還有根上了年頭的人參,到時候我差人送來給你好補補。” 曾二老爺見她出手大方,送來的年禮也比以前要豐厚得多,頓時干勁十足,卷起袖子忙著去靈堂前忙活了。 皇宮內。 杜琇自從杜嬤嬤出去后,就一直忐忑不安在屋子里來回走動,焦急地等待著她回來。最后等得實在憂心,干脆跑到宮殿門口守著,不知過了多久,才看到杜嬤嬤熟悉的身影,忙小跑著迎了上去,急聲道:“嬤嬤,怎么樣了,可有交到阿爹手上?” 杜嬤嬤握住杜琇冰冷的雙手,連忙回道:“相爺去了國公爺府,我不敢貿然進去,在外面等了好一陣,所以耽誤了些功夫。不過你放心吧,我已親自交到了相爺手上。娘娘,我們快進去,瞧你手都比冰塊還要冷。” 杜琇甩開杜嬤嬤的手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我不冷,嬤嬤,我一點都不冷,想著能報大仇,讓他們全部去死,我心里就熱得遭不住。” 杜嬤嬤見她難得一見的開心,想著這些時日的憋屈,也長長松了口氣,也不去勸解,由著她如輕盈的雪花般,墊著腳尖跳躍著往屋內奔去。 到了日次,一切還是安靜如常,也不見杜相差人前來報信,杜琇坐不住了,問道:“嬤嬤,究竟怎么回事,照說阿爹那里應該有了消息啊。” 杜嬤嬤也覺著詫異,按著杜相的本事,外面早就該鬧了起來,她心里也漸漸不安,強忍了出言安慰杜琇道:“畢竟那是一品勛貴之家,明氏也是有誥封在身的夫人,相爺肯定要從長計議,不能貿然下手。這樣吧,我再出宮去打聽打聽。” 這次杜嬤嬤沒能出宮,連著杜琇的宮殿被羽林軍團團圍住了,只要殿內的人敢不聽命令多行一步,閃著寒光的長刀便會毫不猶豫砍下來。 因著新年,雖然下著雪,街頭還是人來人往,人們忙著置辦過年的年貨。最為繁華的朱雀大街上,突然出現了一群衣衫襤褸的人,他們互相攙扶著,顫顫巍巍向皇宮方向而去。 京城閑人多,愛看熱鬧的人也多,許多人敏銳的察覺到又有大事發生,爭先恐后忙跟在了他們身后,見這群人到了皇宮門口,拿起許久未動過的鼓槌,敲響了登聞鼓。 “告御狀了,告御狀了,這是要告大官啊!” “快別擠別擠,哎喲這些官老爺不是休衙了嗎,怎么這么快就到了,你看那不是刑部尚書嗎,哎喲大理寺的也到了。” “他們算什么,你看王相也到了,他不是一直稱病在家嗎,你看他那身官服,上面的折子還在呢,是從箱籠里才翻出來趕著套上的吧。” “哎哎哎,說得這么熱鬧,我都糊涂了,究竟是告誰啊?” “杜相,你難道沒有聽到嗎,這群人是小青山的,小青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大齊的龍脈所在,杜相想要搶占小青山,這不是要斷大齊的龍脈,打定主意要造反了。” “噓,哎喲你小聲點,這個也能隨便亂說,當心惹禍上身......” 百姓擠在一起議論紛紛,羽林軍的鐵騎奔到杜相門前,將整個相府團團圍了起來。杜相聽著小廝的稟報,將那張紙投入了炭盆里。 火苗卷著燒掉了紙,火光映著他晦暗不明的臉,他嗤笑道:“明修德,這次你僥幸逃脫,算不得你的本事,是你養了個好女兒幫了你一把。” 他神色平靜拍了拍衣衫,站起來吩咐道:“讓府里所有人都不要輕舉妄動,若是我沒了,他們離開京城,回老家規規矩矩結廬守孝去。” 正慶殿內。 霍讓手上緊緊握著丹書鐵券,神情掙扎,喃喃自語道:“這個交出去,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敗家子,肯定會被史官記上一筆昏庸之舉。子孫后代也會罵我,你這個老不休的,賜大臣什么不好,珠寶啊后妃之位啊,那么多你可以拿出手的,偏偏給我們找不自在。” 黃貴將頭都快埋到了腳底,恨不得將耳朵捂住,沒有聽到他的這些能記入史冊讓所有人嘩然的話。 霍讓抬起頭,長吁短嘆,“可不行啊,王相那個老狐貍,一點點的恩賜可打不動他。后宮不能再進人了,這么多人還要一個個還回去呢。 要是惹她生氣了,我可吃不了兜著走,這霍家江山也就斷了根,哪有后世子孫呢。唉,沒有她,也不會有你們,只能這樣了,你們以后也不要怪我。黃貴,去傳王相進來吧。” 黃貴腳底抹油,嗖一下溜了出去,不多時久未出現的王相跟在他身后進了大殿,他忙退出去謹慎守在了門口。君臣兩人在殿內密議了許久,王相紅光滿面邁著大步志滿意得走出去,一掃從前的頹廢模樣。 彈劾杜相謀逆的奏折雪片般飛到了霍讓面前,他下令王相負責徹查杜相謀反之事。與此同時,當年明尚書科舉之事涉及到的江南士子,在徐延年的帶領下,也出現在京城。 士子們聯名上書,狀告杜相篡改答卷,并且放火燒了庫房,又將看守之人殺人滅口,擾亂科舉毀壞大齊文脈。 有個自稱是當年看守庫房的人,前去偷了試卷出來想要偷偷檢舉揭發,結果被火燒傷了臉,裝死才逃過一劫。這些年他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活下來,又拿出了一份陳舊的答卷,稱那份才是當年考生的真實答卷。 所有的衙門破天荒在休沐后重啟,哪里顧得上過年,腳下不停都在忙著查案審案。 血腥味成日籠罩在京城上空,一夕之間許多權貴之家倒下,許多新貴冒出了頭。 大理寺的牢獄里,杜相單獨關在一間,牢頭并未苛待他,里面收拾得還算干凈,地上也鋪著厚厚的干草。 他盤腿坐在地上,怔怔看著草上爬的小蟲,他記得以前在鄉下時,到了冬天蟲蟻都早不見蹤影。本以為它們活不過冬季,沒想到這些小東西生命力這般頑強,只要有點暖意,就能掙扎著活下來。 緊閉的牢門吱呀一聲打開,他抬眼看去,方外大師裹著厚厚的皮裘走了進來,對身邊的小沙彌道:“放下吧。” 小沙彌將酒菜擺在干草上便退了出去,方外大師也如杜相那般盤腿坐下來,提起酒壺倒了杯酒遞到他面前:“吃杯暖暖身子,這雪下個不停,真是討厭。” 杜相接過酒杯吃了一口,笑道:“好酒,你這個小心眼子的老和尚,見我要死了,你才舍得把你藏的好酒拿出來。是他讓你來送我的?” 方外大師呵呵笑,“你不是經常罵他瘋嗎,沒有將你挫骨揚灰已經很好了,還能讓我來送你,當然是我自己來的。 我來看看你,這些年大齊百姓生活得還算安穩,你也有點小小的功勞。這酒是圣上出生那年我窖藏起來的,可算是有些年份了。” 杜相握著酒杯的手一頓,他眼神如刀冷聲道:“圣上,他算哪門子的圣上,不是我嘔心瀝血,霍家江山能有今天的海晏河清!他不過是占著姓霍,就能占著正義之道。” 方外大師也不動怒,撿了顆豆子扔進嘴里,喀嚓喀嚓嚼得歡快無比,“我是方外之人,你們爭來斗去的,可不關我的事。” 杜相斜睨著他,沒好氣地道:“你少說風涼話,當年不是你護著,親自教他一身本領,老子今天能坐在這里?不對,還有明家的那個丫頭,她比霍讓可心狠手辣多了,都是我沒有將后宅婦人當回事,成日打雁倒被雁啄了眼。” 方外大師吃了口酒,放下酒杯看著他道:“我以前就說過,搶人家的東西總得放低些姿態,你從來都不肯聽。孝賢貴妃怎么死的,明修德怎么被你弄去西北的,你比誰都清楚,可沒有誰對不住你。” 杜相肩膀塌下來,面色蕭索,長嘆道:“其實我早就有準備,只是到了這一天,還是有些不甘心。看來我始終是人不是神,比不上你。” 方外大師得意地抬抬眉,“那當然,能跟我比的人少,再說你不是出家之人,我又不要江山社稷,只管著超度世人,與人為善,我們也沒得比。這些酒菜留給你吧,我走啦。” 他站起身,神情莊嚴雙手合十高誦道:“阿彌陀佛。” 杜相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牢門處,垂首慢慢吃完了杯中酒,仔細整理了衣衫儀容,將腰帶解下來穿過牢門上的橫梁,緊緊打好結,將頭掛了上去。 緊閉了許久的皇后宮殿門終于再次開啟,霍讓背著手走進去,他還是第一次進到這里來,好奇地打量了幾眼,嘴角撇了撇:“這么俗氣,金光閃閃的,她肯定不會喜歡。” 杜琇雖然不知道外界的消息,可外面駐守著羽林軍,就知道肯定出了大事,連著幾日下來已經快要瘋了。見到霍讓的身影如同天將,她難以置信的同時又充滿了希冀,目光定定地看著他,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霍讓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顧著四下悠轉,然后又一言不發往外走,“回吧,這個破地方,哪里配得上她,下令工部重新起一座吧。” 杜琇只聽到自己的嗓子里擠出了幾個字:“她是不是明氏?” 霍讓停住腳,轉頭看著她平靜地道:“是她。” 杜琇只覺著心里空蕩蕩的,寒風呼嘯而過,凍得全身骨頭都一寸寸地疼,狀若瘋狂哈哈大笑起來,“她不過是一個嫁過人的賤婦,你居然看上一個破鞋,哈哈哈哈我以為你非神仙仙子不要呢,原來是去撿破鞋!” 霍讓也不生氣,輕笑一聲道:“你連做破鞋的資格都沒有,你哪里來的臉說她。對了,你阿爹死了,你姑母也死了,不是你杜家貪圖不該有的權勢,你連站在這里與我說話的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