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話說到這個份上,徐延年也不好再留下,他看了眼縮在一旁的明令儀,像是團灰影,極力將自己埋起來,打不還手罵不還手,只愿不被牽扯進去。 莫名地,徐延年覺得心里酸澀不已,他不忍再看,對著李老夫人施禮后,轉頭大步離開。 下人重又遞上了暖手爐,李老夫人捧在手中,沉著臉不知在想什么。趙姨娘眼里閃過得意,李姨娘與她生下的那對蠢貨,這次休想逃出她的手掌心! 她緩緩走到李嬤嬤面前,冷笑著剛要開口,抬頭看見眼前的來人,楞在了當場。 許姨娘身著竹青色衫裙,外披月白斗篷,容顏秀麗,只淡施脂粉,清清冷冷,如水仙般清幽出塵。 她邁著碎步裊裊娜娜上前,裙擺紋絲不動,對著李老夫人盈盈曲膝施禮。 “你怎么來了?”李老夫人莫名不喜歡許姨娘,她本來就沒有讀過幾天書,對于出口成章的女人,打心底抵觸。 只是礙著她娘家父兄都在朝為官,就算再不喜,也只得捏著鼻子忍下。 許姨娘不慌不忙開口,聲音也如她人一般清冷:“老夫人,我先前聽說府里來了個找東西極為厲害的道長,我的貍貓不知跑去了哪里,想讓他幫著我找找。” 明令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果然后宅女人成堆,能得寵又能生兒育女的,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趙姨娘的臉色變了變,卻很快恢復了正常,笑起來嗔怪道:“許meimei真是,道長可是抓妖魔鬼怪的室外高人,用來找貓倒顯得我們國公府輕狂?!?/br> 許姨娘秀眉微蹙,淡淡地道:“原來能抓妖魔鬼怪,卻找不到一只貓。看這個陣仗,趙jiejie可是抓到了什么?” 趙姨娘心里恨得要死,先前沒有見她出來,原來早在旁邊等著呢。 要說國公府后宅中,趙姨娘最恨的人不是李姨娘,也不是明令儀,而是許姨娘。 兩人都是姨娘,她卻永遠擺出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模樣,仿佛什么都不屑一顧,不爭不搶,簡直笑掉大牙。 許姨娘要是真清高,許家自詡讀書人家,她又不是嫁不出去,怎么不嫁進尋常人家做正頭娘子?還不是看上了定國公府的權勢富貴,才做了小妾。 許姨娘像是才見到汪嬤嬤手中握著的桃木符,溫聲道:“嬤嬤,可否借我一瞧?” 汪嬤嬤不知其意,將桃木符遞了過去。許姨娘拿著翻來覆去看了半晌,略嘲諷地道:“先前我聽說趙jiejie著急忙慌去了莊子,接著回來就鬧了這么大一出,還帶著夫人一起回府,真是巧啊?!?/br> 李老夫人聽她話中有話,原本就對李姨娘還有些許的疼惜,疑惑頓生。 賤人,就知道她沒安好意。趙姨娘心里冷笑暗罵,面上卻不顯,仍舊帶著笑意道:“我倒聽不懂meimei的話了。我就怕有人說三道四,所以特地將夫人請回來讓她作證。” “原來如此?!痹S姨娘螓首輕點,恍然大悟般道:“原來是請夫人回來作證,夫人常年吃齋念佛,我以為早已是方外之人呢?!?/br> 李老夫人臉色陰冷,最恨別人騙她,厲聲道:“趙姨娘,你可有審出來究竟誰是兇手沒有?” 趙姨娘目光從許姨娘身上掠過,不慌不忙地道:“老夫人請勿著急,先前不是耽擱了一陣么,我這就立即審,定會給你一個交代?!?/br> 明令儀肩胛骨通過之后已經木然,她冷眼瞧著大家刀光劍影你來我往,每人出招時都沒有忘記帶上自己,看來自己還真是擋了她們的道。 趙姨娘再次看向李嬤嬤,對她柔和地笑了笑:“嬤嬤,先前你的話被打斷,你再繼續說完,要是膽敢有半點隱瞞,你是府里的老嬤嬤,自然知道府里的規矩?!?/br> 李嬤嬤在冰冷的地上跪了許久,本來清灰的臉此時已沒有了半點生機,慘然一笑道:“老夫人的生辰八字,下人又能如何得知?李姨娘經在常背地里咒罵……” 李老夫人手緊緊抓著圈椅,身子前傾盯著李嬤嬤嘴唇蠕動,那些話像是利刃,狠狠插進了她心里。 “大家都是李家姑娘,李家是什么樣子的人家,京城誰人不知?不過仗著些狐媚子手段纏上了老國公爺,嫁進來做了正牌娘子,恨不得將自己的祖宗都換了。 她能做國公夫人,我卻只能做姨娘,憑什么呢,就憑她不要臉?說是讓我掌管中饋,又將銀子拽在手中,半點都不肯漏出來。 我拿了銀子難道給自己花了嗎?還不是為了李家,都說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我可不像她那樣沒良心,當年李家被明尚書發落,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我可做不到讓李家從此被斷了根。 我生的兒子,可是曾家的種,居然嫌棄他頑劣,要不是她的八字與我兒相克,在我面前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會頂撞她?就是她擋了我兒的道,老虔婆早就該去死了......” 李老夫人臉頰抖動,發狂般尖聲嘶喊起來:“打死她,打死她,李姨娘也打死,她生的孽種也打死,打死,都統統打死……” 然后,她胸脯上下起伏,喉嚨呼呼作響,一口氣上不來,軟軟暈倒過去。 第21章 . 一個都不放過 無 “夫人!”夏薇掀簾走進屋,將桶里的熱水倒在銅盆里端過去,臉上又是驚恐,又是隱約的興奮。 秦嬤嬤拿著藥膏正在幫明令儀肩膀涂藥,夏薇看清她雪白的肌膚上顯眼的青青紫紫,又開始難過起來,著急問道:“有沒有傷到筋骨?我去請大夫來給你看看吧?!?/br> 明令儀拉好衣衫,洗了下手臉,看了一眼埋頭垂淚的秦嬤嬤,笑著安慰道:“無妨。這個藥膏很管用,上次門房婆子用了傷口也愈合得很快?!?/br> 她頓了下,想起上次霍讓送她藥時,說是以后受傷了能用,沒想到他一語成讖,真真是烏鴉嘴。 “都是我不好,我反正一大把年紀了,死了也沒關系,以后你千萬莫護著我,反倒傷到了自己?!?/br> 秦嬤嬤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是明令儀擋了下,銅制的暖手爐砸到她臉上,就算不死也會面目全毀。 夏薇也后怕,怪不得在回府的馬車上時,明令儀會萬般叮囑他們,這府里真如龍潭虎xue,一不小心行將踏錯就會喪了命。她白著臉道:“幸好徐先生及時趕來救了夫人,不然......” 她愣住了,先前明令儀曾讓她給徐先生遞話說草烏燉rou有毒,第二天他就安排馬車將她們穩妥地送到了明莊??此茙状魏唵蔚慕坏来蛳聛?,他竟救了她的命。 不管是在莊子還是在府里,她雖然吃了些小虧,幾次面對生死,死的亦都是敵人,日子還見天好起來。 “你先前想說什么?”明令儀沒有接她的話,就算徐延年不來,她也不可能讓李老夫人打死,暗衛無法隨時出手,可在她小命難保時,肯定不會袖手旁觀。 夏薇倒抽了口冷氣,打了個寒顫才說道:“李姨娘當場就沒了,現趕著去買了一副薄棺,片刻都沒有停留抬出了府。廚房里的張廚娘說,她親眼見到棺材抬出去時,縫里還在往外滴滴答答淌血。” 明令儀倒毫不意外,李姨娘先前那般囂張跋扈,趙姨娘估計沒在她手里少受氣,就算她躺著一動不動,也會下狠手讓她不得好死。 “還有齊哥兒與玉姐兒,他們不過才五六歲,先前還在哭叫,不過一棍下去,當即就再也沒了聲音。 徐先生趕過去搶著救了下來,先去請王大夫來診治,卻被人擋了,說是他要替老夫人治病,哪有功夫去看旁人。徐先生無法,只得去請了外面的大夫,現在聽說還人事不省。 張廚娘說,廚房里送了許多熱水進去,一盆盆血水端出來,廚房里婆子們燒水都快來不及燒水了。動手的婆子極有本事,第一棍下去人先暈倒,后面幾棍敲斷了他們的手腳......” 明令儀蹙眉,先前李嬤嬤所說那些殺人誅心的話,令李老夫人聽后當場發狂。 李嬤嬤先前在明莊里,以及在李姨娘院子時的反常,李姨娘回府居然會摔一跤,她又是李姨娘最信任的管事嬤嬤,最后居然反咬了李姨娘一口。 只待細細一想,明令儀就能大致猜出了其中的關竅。她問道:“李嬤嬤呢?她的家人現今如何?” “李嬤嬤也沒了,不過她去得快,沒有受什么罪。她丈夫死得早,兩個兒子都跟著國公爺去了軍中,兩個媳婦生了幾個孫子孫女,管著府里廚房采買的肥差。后來媳婦把她尸身領了回去,跟府里告了假說是要守靈,大門緊閉不見客。” 明令儀了然點頭,看來是拿李嬤嬤的兒孫性命前程相威脅,她才犧牲了自己。當時她面若死灰,想必早就打定主意赴死了。 夏薇不解地道:“夫人,難道趙姨娘就不怕嗎,國公爺回來看到自己的愛妾兒子女兒沒了,還不得心痛發狂,若是查了出來.....” “呸!”秦嬤嬤淬了口打斷夏薇的話,不屑地道:“夏薇你太糊涂,居然相信男人的寵愛。國公爺回來傷心肯定是要傷心的,只是傷心有數。他又不缺孩子,要什么樣的美女沒有,他抵擋得了妖精胸前的三兩rou? 若他能一怒為李姨娘他們母子出頭,我還能高看他一眼??伤褪莻€貪圖榮華富貴的白眼狼,當年明家還在時,對夫人也還算好,仗著一張白臉哄得夫人團團轉,真以為他對自己深情不渝。以前,夫人就是......,” 她訕訕閉了嘴,明令儀知道她說原身傻,忍不住笑著道:“秦嬤嬤倒難得明白一回。” 夏薇也噗呲一笑,拿著炭麻利地加到了炭盆里,頗為感慨地道:“別的不說,趙姨娘掌管中饋后,府里克扣下人的事倒沒了,我去領炭和熱水時,他們給得倒痛快?!?/br> “當捕快的家里不會缺銀子,打仗的更不會缺銀子,所以她不像李姨娘那樣見錢眼開?!?/br> 明令儀解釋完,又把自己先前的分析細細講給了她們聽,以免她們放松了警惕:“以后我們才更要小心,趙姨娘與許姨娘都是做大事之人,現在除掉了嫡子女,以后就該讓自己的兒女變成嫡子女,能繼承偌大的定國公府了?!?/br> “那怎么辦?”夏薇急了,秦嬤嬤也跟著驚恐地看向她。 “我們還有段時日,這得看國公爺在回府之后,究竟更寵愛誰,要給誰請封,或者是他的功勞夠不夠讓杜相滿意,朝廷能不能同意他將小妾轉為正妻了?!?/br> 明令儀抿了口清水,放下杯子微微笑道:“不過我們不做沒有準備的仗。秦嬤嬤,你去拿紙筆來,夏薇,你消息靈通,府里那些家生子誰與誰有姻親,誰與誰不合,你都一一說給我聽?!?/br> 三人湊在一起,夏薇說,秦嬤嬤在旁邊適時做補充,明令儀將錯綜復雜的關系整理完,不知不覺已近深夜。 她將厚厚的一疊紙從頭到尾再看了遍,然后投到炭盆里燒了,動了動酸軟的手臂道:“時辰不早,先回屋歇息吧,記得這些時日沒事不要出院子,還是像我們以前那樣,只管呆著萬事不管。” 晚上夏薇當值,秦嬤嬤此時也早已疲憊不堪,起身先回耳房去歇息。明令儀站起來一轉身,見窗外黑影閃過,接著窗欞被輕輕叩響。 兩人彼此相視一眼,明令儀滿臉疑惑,夏薇提著嗓子走到窗邊,小聲地道:“誰?” 窗外靜了片刻,溫和的聲音輕輕傳進來:“是我,徐延年?!?/br> 第22章 . 探視與探話 無 夏薇愣住了,轉頭看向明令儀,見她神色為難,卻最終點了點頭,便上前打開了窗戶。 徐延年撐著窗沿,縱身輕松一躍跳了進來。明令儀有些詫異,沒想到他人看似儒雅斯文,身手卻還不錯。 在她明亮的目光注視下,他突然有些不自在,尷尬地解釋道:“少時四處游歷,學到了一些拳腳功夫與上不得臺面的□□?!?/br> 明令儀總算松了一口氣,府里人多眼雜,偏院雖然偏僻,也得小心為上。 她給夏薇遞了個眼色,她立即機靈的前去關上了窗戶,退出去守著。 “先生請坐?!泵髁顑x側身,恭請他在案幾前坐下,伸出右手去提小爐上的銅壺,眉頭一蹙神色痛苦,又換了左手提起銅壺泡了茶遞到他面前。 徐延年將她的動作瞧在眼里,臉上不由自主浮現出擔憂之色,伸出雙手接過茶連喝了半杯,熱茶下肚,那份復雜難辨的感覺才退去了些。 他將杯子放回案幾,歉意地道:“這么晚來夫人院子,不合規矩又打擾了夫人歇息,是某莽撞。只是府里人多嘴雜,流言蜚語亦能殺人。” “先生是真正的君子,我自不怕。”明令儀往他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水,頷首施禮后道:“多謝先生先前搭救之恩?!?/br> 徐延年忙避開道:“說來慚愧,某只是舉手之勞,未能真正救出夫人?!?/br> “錦上添花的多,能雪中送炭才真正難得,先生肯站出來已是極為不易?!泵髁顑x垂下眼眸,停頓了下道:“也正因先生肯相幫一二,我才能茍活到今日?!?/br> 燈光氤氳中,那雙明亮的眼眸中波光一閃,只瞬間便黯淡了下去,徐延年藏在袖子里的手緊了緊,拿出小瓷瓶遞過去道:“本想請大夫前來診治,后來仔細一想,在現下這個節骨眼上,夫人不宜太招人注意。 這藥是友人所贈,有鎮痛化瘀奇效,只需一日三次抹到患處即可?!?/br> “多謝先生?!泵髁顑x抬起頭,眸色閃閃,神色微微激動。 徐延年突然覺得那目光太亮,他不敢多看僵硬地別開了頭,同時亦酸楚不已。 原本高高在上的明家明珠,竟然落魄至此。四下望去,屋子里寒酸冷清,連他的小廝屋子都比不上。 “李姨娘慘死,大夫說齊哥兒與玉姐兒臟腑在出血,約莫著也救不活。大人作孽,倒報應到了孩子身上,稚子何其無辜?!?/br> 他聲音低沉,人也郁郁寡歡,“這府里真是妖魔鬼怪橫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明令儀低下頭,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臉上亦浮起些許悲哀。 徐延年看著她的神情,難過地道:“府里都是聰明人,汲汲營營,倒顯得我狷介了。原本不該與你說這些?!彼猿耙恍Γ骸百即蟮母铮閷ち艘舱也恢烧f話之人,夫人是真正聰慧,故才斗膽一說?!?/br> “先生謬贊。”明令儀頷首施禮,微嘆道:“先生高義,待國公爺回府,只需將所見之事如實告知,輔佐著他降妖除魔,定能還府里一個清凈?!?/br> 徐延年怔楞住,府里誰是妖魔?最大的妖魔現今在床上躺著叫病叫痛。世人以孝為先,下令打殺的是李老夫人,就算其中有貓膩,不過是再多死幾人罷了,已死的人也不能活過來。 再說,死掉的誰又真正無辜?齊哥兒與玉姐兒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仗著身上有李家人的血脈,享受了不該他們享受的尊榮,大戶人家后宅孩子,與窮苦人家也無什么區別,能平安長大實屬不易。 徐延年深覺得疲憊,他盯著窗外漸漸發白的天色,落寞地道:“下雪了。一場雪下來,鮮血與骯臟都埋在了下面。” 明令儀也跟著看向窗棱,喃喃地道:“北地雪定會下得更大,路上積雪難行,國公爺行路只怕會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