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冰釋
冬天,是年年都冷的。但貫穿這一年冬天的,卻是一種望不到邊的,使人絕望的冷。 沒有落雪,也沒有雨,太陽天天當空照著,卻像被一塊冰罩住了似的,陽光又淡又薄,沒有一些溫度。 能望到的地都結了一層堅硬的薄冰。樹,只剩下樹干?;ê腿~,都成了一蓬蓬焦黃干枯的za草。 因為糧食短缺,也因為冷,家家戶戶閉門不出。 那些平時四處嬉鬧的貓狗都沒了生氣,三三兩兩蜷著身子奄奄一息臥著。 小滿一個人慢慢走著,他饑腸轆轆,臉和嘴唇都被冷風刮得發青,分明比貓狗更沒生氣,卻還自娛自樂踩著地上的薄冰溜著玩,做出一副并不百無聊賴的樣子。 他的腳底下沒什么力氣,人也是虛的,稍微不留神,就滑倒在地,下巴磕著冰冷的硬土,痛得鉆心,一時間難爬起來,連眼淚都被逼了出來。 他硬忍著淚,對著因他的動靜而警覺地睜眼的貓狗不耐煩地嚷著,“看什么看” 他拿衣袖捂著自己跌破了皮的下巴,慢慢走著,哼著歌,假裝自得其樂的樣子。不曉得走了多久,又過去了多少時間,直到臉和手都完全凍得沒了知覺,他突然立定了,慢慢轉過頭去,身后只有一條光禿禿的土路無限地延伸。 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去年冬天時,她塞進他懷里的那只湯婆子。 小滿蹲下,眼淚毫無預兆地奪眶出了,像個關不住的水龍頭一樣,再也止不住,他抬起手,用那沾了血的衣袖子捂上了眼。 一路走,一路忍,推開家門時,他已為面對她準備好了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 水杏靠墻壁坐著,一點一點拆著舊衣里的棉花。 這一年是太冷了,往年的棉衣都不夠保暖了,不得不重新填充。 也許是冷,又或許是因為饑餓和虛弱,她的身子瑟縮著,動作也有一些遲緩,連他推門進來,她都隔了好一會兒,才抬了頭。 一迎上了她的目光,小滿心里一緊,立刻又扭過了頭去,故作輕快地大步走到了里屋。 小滿低頭坐在床沿,眼睛忽然瞥到了扔在床腳邊上的黑乎乎的東西。是她剛嫁過來時做給他的,沙包和毽子。 他說自己不歡喜,也從不愛惜,玩了幾次就隨手一扔,現如今蒙了厚厚的灰,早已不成了樣子。 好像一直這樣,不管她為他做什么,他都是,既不歡喜,也不愛惜。 他就這么盯著,不知道哪一根神經被觸動了,鼻子一酸,視線復又模糊起來。 突然懷里一熱,小滿一抬頭,眼淚順勢著流了下來。 水杏把湯婆子給了他,好像知道他不要看見她一樣,立刻就識相地走。 小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抱著湯婆子站了起來,“等一等?!?/br> 她頓了腳步回過頭來,看著他的眼淚,心疼,又是無奈。 小滿好容易止了哭,哽咽著張了張嘴,第一遍,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他在心里輕輕說,我錯了。 然而,他滿臉是淚地看著她,出口的卻是,“快點拿走我不要” 水杏一怔,紅了眼圈,也不再理他,慢慢走了。 這天晚上,落了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一場不合時宜的雪,因為并沒有豐年可兆,而只把本來就冷的天變得更是如同冰窟。 小滿蜷縮著身體,手腳心口都像被凍結了似的冷,在被窩里輾轉大半夜,始終不能入睡。 迷迷糊糊,終于睡過去時,在夢里,卻被一股未知的力量牽引著到了河邊那一條,曾經淹死了哥哥大春的河。 腳浸到冰冷的河水里,他抖著,分明不想再往前走,身體卻被那股力量cao控了似的,怎么樣也停不下來。 冰冷的河水慢慢沒過他的腳踝,然后,沒過膝蓋,腰際,水越來越深,也越來越冷,即將沒到脖頸時,大春的臉陡然從水底探了出來。 那一張臉,已被河水浸泡得腫脹變形,那雙往日癡傻無神的眼睛死死盯著小滿,神情逐漸扭曲和猙獰,突然,大春伸出一只手來,死命地把他的頭往河水深處按。 小滿拼命掙扎,卻只是徒勞,無論如何掙脫不得,大春死死按著他的頭,而腳底下,還被水草纏著,小滿大哭著醒過來時,滿身滿臉都是冰冷的汗。 這夢太真實可怖,他用力抓著枕頭,還是不停不停地哭,整個人都緊裹在被子里,也還在抖著,害了癲病似的停不下來。 感覺到有一只手覆上了棉被時,他的身子立刻僵直起來,“不要,不要”。 那只手,并沒有放開,遲yi了一下,卻隔著被子,輕輕來回安撫地摸著他的背脊,慢而且柔地,帶著某一種他所熟悉的溫度。 慢慢的,小滿真的平靜下來,像一只受了傷的小動物似的,從被子里一點點地把頭探出。 驀地對上了她鹿一樣柔和的眼睛。 他喉嚨一緊,又哭出了聲。 水杏攬過他的頭,輕輕抱住他,聞到她身上那一股久違了的溫馨的氣味,他立刻像抓著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攀附著她,哭得更加厲害。 突然有涼涼的東西落在他的臉上,他抽噎著抬頭,才發現她竟是也哭了。 “我錯了”他哭著說,還抬起手來,要想替她拭淚。 水杏流著眼淚搖頭,把他抱得更緊。 小滿在她懷里,嗚咽著又重復了一遍,“我錯了” 兩個人,好像樹干和寄生的菟絲藤似的緊密纏抱在一起,直到彼此的淚和汗全混成了一團,卻都不愿意,也不舍得放開來。 小滿突然如同夢囈般地開口,“阿哥也是我害的” 水杏身子一僵,男孩伏在她的懷里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卻都像一把錐子,直戳著她的心窩,“那天,是我騙他去了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