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冷戰
“吱呀”一聲,門被拉開了一道縫,清晨的霧靄濃且白,好像一張深不見底的大嘴,一走進去就會被它生吞了似的。 小滿站在門邊,被門縫里透進的冷風一吹,身體下意識哆嗦了一下,嘴唇仍然負氣似地微微撅著,眼角的余光卻在偷偷瞥著身后。 她沒有動,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手上那塊布,像個機器一樣來回縫著。 小滿大開了門,蒙頭朝濃霧里一鉆,反手用了全身的力氣摔上了門。 “砰”的一聲巨響,不曉得有沒有使她抬起頭來,他自己倒是顫栗了一下,好像又回到了挨了她打的那一天。 忿憤,混著委屈和不甘心一道積壓在胸腔,鼻子一酸,在眼淚要掉下來之前,他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生生又忍了回去。 身體被nongnong的霧包圍著,眼里也蒙了一團nongnong的霧,連方向也辯不清楚,好在太陽也在慢慢升起,到霧完全散了開來時,他眼眶里的淚也完全蒸發了,嘴唇緊抿著,又是一臉誰也拿他沒有辦法的倔強。 攤子還是和以前一樣擺,她縫的東西還是照樣賣。 熬到晚間回去,水杏還跟早晨一樣木木地坐著縫著,看到他回來也沒抬一下眼睛,似乎他就是一團空氣,一個鬼。 灶上用小火溫著她做好了的,他一人份的飯要不是有這份飯,他幾乎會以為,她就這么坐了一整天沒動過。 小滿賭了氣,干脆也把她當了鬼,默不作聲吃完,又默不作聲洗了。 但是,心里是想著把她當鬼,到底還是不及她,好像生了一對陰陽眼,隔一會兒就忍不住要偷瞄她一眼。 然而,不管他瞄幾次,水杏卻是從沒看過他一眼。 一天,兩天,一個星期。 從前,他嫌她老對他笑。 現在她再不笑了,也沒有其他表情,就跟一個沒有生命力的雕塑似的,只讓人覺得徹骨的冷。 小滿始終想不通,明明是他挨了打,為什么卻好像是他欠了她似的。 越想,就越是氣惱。 他心想,不睬就不睬。他還巴不得。 兩個人,好像拔河繩子兩端的對手似的,相互無聲地較著勁。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一整個好像怎么也過不完的冬天。 連柳嫂都察覺了他們兩人之間的嫌隙。她勸說小滿,甚至伸手推他上前去,“去,好好跟你嫂嫂認個錯,她不會怪你的。” 小滿用力甩開她,眼角瞥著在他們身后的水杏,胸口一團忿悶的氣終于找得了發泄的出口一樣,皺著眉咬牙切齒,聲量也故意想要被她聽見似的放大了,“我沒錯,認什么錯” 水杏沒抬頭,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手上的動作也沒有一絲停頓。 柳嫂撇了嘴,不去管他了。 這年春天,先是連綿不歇的雨,一下兩個月,沒有停息的時候,推了門也是水漫金山,雨水一直漫到腳踝以上。 小滿沒法出門去,又不想在家和她相對著,寧可淋著雨坐在門檻上,兩只腳浸在雨水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 柳嫂穿著雨鞋蹚水經過,又朝他喊,“犟小子,就去認個錯唄。有什么開不了口的。 小滿無精打采耷拉著頭,嘴里執拗說著的,卻還是那句話,“我沒錯。認什么錯。” 柳嫂走了,又死命咬了嘴唇,不讓在眼眶里打著轉的眼淚有機會落下。 春天過了,這一年夏天,又是無止盡的日曬,太陽像個永不熄滅的巨大火爐,天天當空曬著,把春天里積存著的雨水統統曬干了,再把每一個池塘都抽干,把每一塊地都曬出龜甲似的裂紋。 路面上,除了那些池塘干涸之后擱淺了又被曬干了的魚蝦,干癟的蟲子青蛙也是隨處可見。 外面絕對走不出去,就連木制的門檻也被曬得guntang,一下都坐不住,就算呆在屋子里一動不動,也會憋出一身大汗。 在這種天里,一開始小滿還是頂著烈日出去擺攤。 但是這種天,根本沒人上街。除了他,甚至也沒人出來擺攤。 他灰溜溜的回去,水杏仍像個機器似的縫紉。 小滿沒忍住,終于對她開了口,“你別縫了,沒人上街,也不會有人買了。” 她似乎也沒有想到他會和他說話,在這大半年里第一次地,抬了一抬眼,卻沒有看著他,而只是空泛地對著某一個不具象的點,之后很快的,又垂了下去。 小滿的心升到喉嚨口,又陡然的落下,他覺得自己似乎要被逼瘋,他想大喊大鬧,想去抓過她手上的東西扔得遠遠的,最終,卻像一只被磨平了利爪的貓兒似的,靜默地沉寂了。 而那個磨平他的人,比他更沉寂,甚至給他一種錯覺:這一輩子,她都不會再看他一眼。 他仍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好多次,卻在夢里哭著,一絲自尊也沒有地拉著她認錯。哭著哭著醒來時,眼睛都還腫著,卻又打心底里鄙夷著夢里的那個自己。 他沒錯,他不認錯。 天氣越來越不對勁,各種song人聽聞的傳聞也在發酵,據說,鄰鎮有人被活活的曬死了。 到后來,甚至一種更荒謬的傳聞也開始口口相傳:上古時候被后羿射下來的九個太陽回來了三個。這災禍才剛剛開始。 這傳聞雖是荒謬,他們所說的災禍,倒是應驗得很快。 春天在雨水的侵襲下尚且得以勉強幸存的農作物,卻沒能夠抵擋住夏天的烈日,到秋收時,大片的農田都幾乎顆粒無收。 食物的短缺來得那么順理成章。街市上冷冷清清,糧店里沒有新糧,那些少量的陳年舊糧,價格也高得離譜。 再到后來,連舊糧也買不到了。 他們家里還有一些存糧,看起來只能撐過這個冬天,只好緊著嘴,由干到稀,兩頓并一頓。 水杏仍是不睬小滿,卻總是趁他不備,偷偷的把稠的留給他,自己吃更稀的。 小滿發現時,雖是饑腸轆轆難受得緊,但對著面帶幾分局促的她,卻好像終于尋到了一個能夠對她出氣的點,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毫不猶豫地把她給他的又倒回她的碗里,同時冷笑地盯著她,仿佛盯著一個做賊被抓住的人,“就算餓死,我也不需要你可憐。知道嗎” 說完了,看到她逐漸泛紅的眼眶,他覺得長出了一口氣,心里痛快極了,但是這種感覺卻并沒有能夠持續幾秒。 看著她起身,頭不回地離開桌邊,小滿意識到,那種一年多來始終壓在他胸口的隱痛又卷土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