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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水杏(年下+養成)在線閱讀 - 53.凜冬(上篇)

53.凜冬(上篇)

    臨到秋末,煦和與宛嘉仍舊互不理睬,不僅不交談,甚至是不對視。

    小滿夾在中間其實尷尬,因不知道他們冷戰的緣由,又無計可施,索性也就不管了。

    直到初冬,宛嘉送來生日請帖,邀請二人一同前往杜宅參加生日會。

    看著那封請帖,煦和并沒多說什么,像是回避,又像根本沒放心上。

    過了兩日,小滿還在想著要找煦和商議一下去生日會該送些什么,誰知道休息天一大早,他竟自己上門來尋他了。

    看他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卻也不說話,甚至沒喘一口氣,一進門,就從衣兜里取出一樣東西來給小滿。

    是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不過手掌大小,外頭看平平無奇,打開才發現別有洞天,樹林草地,木頭屋子,最中央是只憨態可掬的兔子,身上穿著公主裙,懷里還捧一束玫瑰。

    所有東西,都是手工一點一點的雕刻成的,不過指甲蓋大小,又是事無巨細,連兔子的絨毛,裙子上的褶皺都一一雕琢出來。

    這樣看,已讓人驚嘆,卻還沒完,煦和輕輕擰兩下子木匣子底部的發條,那兔子便跳華爾茲似的隨著音樂轉。

    原來這竟是一只音樂盒。

    小滿知道他手巧,對著這樣精細的活計,卻還是怔了一陣,才回神來似的嘆道,“這是給她的生日禮么?真有一手?!?/br>
    煦和臉紅了一下,就只笑笑,“隨手瞎做的,還差顏色沒上,剩下的靠你了?!?/br>
    他說是瞎做,但這東西,很顯然不是這么一兩天能做成的。

    小滿看出來,也不點破他,笑應一聲好。

    生日會那天,他和煦和一道來到宛嘉位在法租界的家,立在門口時,人就由不得不驚,只看從這邊馬路到那邊弄堂,差不多一整個街角全是杜家的門頭。

    大門口齊整整地列著各式各樣的汽車,使人產生一種錯覺,仿佛這一日,整個上海灘的車都全停到了這里來似的。

    立在門口的兩個紅頭阿三背著手,眼睛就銳利地從每一個預備進門去的人身上掃過,或放行或阻攔,似乎短短一瞬,心里已經清晰地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小滿與煦和走到大門邊,他們就伸手阻攔了一下,看過了請帖,這才放他們進去。

    杜家洋房前一大片草坪整齊開闊,一張張西式圓桌雨后蘑菇似的盛開在上面,洋樂師們清一色筆挺的燕尾服,立成一排專注地拉著提琴。

    長桌上高高堆疊著透明的香檳酒杯,反射著初冬陽光,明晃晃叫人睜不開眼。

    仆從們就在這其中有條不紊地穿梭著將一道道菜肴端上。

    再看到場的人,不分年紀性別,個個衣冠楚楚,從容地坐著,或者談笑,或者寒暄,即便叫不出名字,也知道絕沒有一個等閑。

    那時候,小滿只對宛嘉的家境有些驚訝,很久之后,才從別人口中得知杜家在上海灘的名聲和威望。

    他兩個初到這里,總有些誤入了場子似的不適應,隔了一會兒,才去尋了一張桌子坐下來。

    宛嘉是被眾星捧月似的簇擁出來的,在場年輕女賓多是身穿西洋式正裝,作為這場生日宴的主角,這一日她卻另辟蹊徑挽起頭發,穿了一身旗袍,鳶尾花似淡雅的紫,外面再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披肩,款款走過來,她的神情也是大家閨秀式的,在微笑著,卻是端著五分架子的,矜持而冷淡。

    平素宛嘉像初夏的梔子,清香可愛,開得沸沸揚揚,現今的這一位杜七小姐,卻更像是生長在高墻內的純白玫瑰,矜貴而馥郁,也是高高在上,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他們還沒來得及上前去恭賀,宛嘉瞧見了他們,卻先一步甩脫了人群笑著走過來。

    原本說好了禮物由煦和來送的,這會兒,宛嘉都近到跟前了,他卻沒動,隔了一個多月再對視,兩個人的神情都有些生硬似的。

    小滿就只有把那只協力做的音樂盒給她,說是他們兩個一道完成的,再恭賀一聲生日快樂。

    宛嘉接了,彎起眼睛笑著道謝。

    煦和總算回了神來,笑一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末了也不過只道了一聲生日快樂。

    這一天,白天是時髦的草坪派對,夜里,又轉在杜家的后花園里用餐,席宴就在池塘邊,露天臨水擺著,從盛菜的器皿到菜肴的品類,又完全是中式的套路。

    從池塘到花園的小徑,各處都點著精巧的水晶蓮花燈,星星點點的,宛若夢境。

    白天時切了生日蛋糕,夜里壓軸的是生日面,由仆從們小心翼翼端上來,一人一盞細瓷小碗,內里裝著用雞湯干貝煨的壽面,不過只有一口,品個滋味罷了。這一個晚上,多數的菜肴也都與這一碗壽面一樣,極盡精致的,卻只夠淺嘗。

    從杜家出來,天幾乎已黑了個透,他們像暑期時一樣,推著腳踏車沿著街道走,原本在一個路口前就該分道揚鑣的,看到一處還亮著燈的小攤時,煦和忽然道,“吃點宵夜再回吧?!?/br>
    小滿點頭,兩個人就停車,在攤子旁邊的木桌前坐定。

    那攤主cao了一口湖北腔,攤子上豆皮,面條,各色鹵味的氣味熱騰騰混雜在一道,跟杜宅的精致席宴比起,好比天上地下,卻使人一下子放松下來。

    他們隨便要了一些吃的,煦和甚至還要了酒,他其實是喝不來酒的,每喝一口,就皺一下眉頭,卻又一些緩沖的時間也不給自己,就那么一口接一口喝。

    小滿看他神情有些不對勁,伸手要去攔,煦和自己擱下了酒,平靜地開口,“前段時間,我家里不太平,我爹病倒了,我大伯又捅了個大簍子。我家你也來過,在我祖父輩還算是可以。但到如今,就剩一個空殼。說實在話,如果沒有我爹,怕早垮了……”

    他略微停頓一下,才又繼續說下去,“那時候,宛嘉一聲不響地尋她哥哥幫了我。其實該謝她的,但我還反過來怪她多管閑事。自己沒用,還在這種地方要面子……”

    聽到這里,小滿沒忍住打斷他,“是你的錯?!?/br>
    煦和不響,突然酒意上頭了似的,沒頭沒腦地道,“我歡喜宛嘉?!?/br>
    這話一落,又輪到小滿發怔。

    煦和自嘲似的笑了笑,又再往下說,“很早之前就開始的。明曉得跟她怎么都不配……”

    小滿曾去過宋家,今朝也算見識了杜家的排場,其中落差全看在眼里,不能說不理解他,但看他一面自暴自棄地說著不配,一面還要再去喝酒,又實在看不過去,就去奪了他的酒。

    煦和不再響,笑一笑,就拿了筷子,好像什么話都沒有說過似的,慢慢地吃東西。

    煦和跟宛嘉的關系在生日會后逐步回暖,很快又回到過往時有說有笑的樣子。

    但是,看在小滿眼里,他們其實又并不完全與從前一樣,一個小心翼翼的,另一個就也收斂著,似乎總歸隔了一層什么,又總有什么說不清楚的地方變了。

    也沒過多久,忽然一日,煦和沒有來學校,他們從教數學的孫先生那里獲知:宋父去世了。

    小滿和宛嘉去宋家吊唁的那天,著實是入冬來最冷的一天,北風呼嘯著滿世界亂刮,天上還飄著雪珠子。

    他們去的早,趕到宋家時,過來吊唁的親友都還沒幾個。

    天是灰白的,宋家又是白墻青瓦,人也逃不脫,總是灰白黑三色的衣服,再加上那些白紙糊出來四處擺放懸掛的挽聯花圈,看起來仿佛所有色彩都被洗褪了。

    煦和一身重孝立在門口,忙著接應來吊唁的親友,整個人都被一種令人陌生的冷靜所覆蓋,甚至窺不出哀戚。

    看到他們,因為意外,他的神情終于起了一絲變化,卻還只是點一點頭,并沒開口。

    宋太太是小滿暑期時曾見過的,這會兒卻早沒了當時的神氣,拿了一塊帕子捂著臉,一雙眼睛通紅,神情也是恍惚,不曉得是傷心過頭,還是哭累了。

    另幾名女眷一聲不響端坐在宋太太邊上,間或著哭幾聲,眼睛還在四處瞟來瞟去的。

    再邊上,立著兩個青年,和煦和一樣高個子,也是一身重孝,或許是他兄長,這兩位年齡并不大,卻是面黃體瘦,精神也差,抽著肩膀弓著背,萎靡不振,十足一副在鴉片缸里泡爛了的架勢,他們不看人,更不開口說話,時不時趁人不備遮遮掩掩地打著哈欠,有人過來吊唁,他們就只木訥地略抬一下眼皮,連場面上的一點禮數都懶得給,還在睡夢里沒醒來似的。

    原本以為宋家就這么些人,仔細一看,這才發覺在角落里,原還藏著一個干瘦的老男人,看上去年過半百了,花白頭發卻全朝后篦得油光水滑,一副“白相人”的樣子,他把兩只手交叉著擱在身后,人就歪歪斜斜立著,百無聊賴,又是置身事外。若不是身上的白孝衣顯出他是宋家人,倒更像過來湊熱鬧的親眷。

    小滿知道,這一位八成就是煦和口中那個捅簍子的大伯了。

    這會兒,宋家的親友們陸續的進來,又有過來超度的道士和尚,亂七八糟幫傭的人,而諾大的宋家,就只煦和一個人跑前跑后,不論過來吊唁還是來幫傭的,大小事情也都只問他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

    而那幾個宋家人,就那么站著坐著,哭著看著,卻一個都不動。

    宋父一死,剩余這些老的小的,沒了平日里能夠倚賴的主心骨,全部七零八落,這家就像一幢被白蟻蛀空了的大廈,搖搖晃晃的,幾乎只差一陣風來,便要轟然倒塌。

    小滿看在眼里,心里覺得說不出的壓抑,他看一眼宛嘉,她的目光微垂著,緊抿著嘴唇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手,也像在隱忍什么。

    他們上完香,剛出靈堂,冷不丁的,宋太太突然跑上來,不分三七二十一地挽起宛嘉的胳膊哭哭啼啼訴起苦來。

    宛嘉實在不知道什么狀況,心里很是莫名,但在這樣的場合里,又不好掙開,只好這樣任她拉扯著,一開始,她只聽她嘴上一口一個“自家人”的,還沒有意識,突然明白過來她這話是什么意思時,頓時窘迫得頭臉全紅了個透。

    宋太太就被一把拖了開來,拖開她的也不是別人,正是她兒子煦和。

    小滿從沒見過煦和發過這樣大的火,一路過來,就是沉著臉,沒留一點情面,也沒多說一句話,上去一把抓住她那條挽著宛嘉的胳膊,像是對待牲畜似的不管不顧把她整個人朝旁邊硬拖。

    他使的力道太大,宋太太被拖得一個踉蹌摔在地上,懵了一會兒,人反而更兇起來,扯著嗓子一聲接一聲地罵著不肖子。

    人人都把目光投往了這里,煦和卻孰若無睹,自顧自地又回去指揮那群幫傭的人。

    宋太太罵累了,也覺得沒意思,聲音終于偃旗息鼓小下來。

    這時候,他兩個嬸嬸卻在邊上,看別人家的好戲似的捂嘴偷笑暗罵,“十三點。這種時候也不忘高攀。不掂掂看自己多少斤兩?!?/br>
    他們預備要走,原本想要去和煦和說一聲,遠遠的,看他還在忙,就也沒上去。

    宛嘉掖一下被宋太太扯皺的衣袖,最后看一眼亂烘烘的宋家,兩個人就出了門去,還沒走幾步路,原先的零星小雪忽然下大了,一片緊接一片,鵝毛似的打著旋迅速地落。

    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兩個人回頭去,原是煦和追了上來,看他左右兩手各拿了一柄雨傘,神情還是凝滯,只遞給他們一人一柄傘,輕輕地說一聲,“辛苦你們跑一趟。多謝。再會。”便頭也不回地轉身。

    他們拿著傘,不約而同立定一會兒,看他冒著雪一步步的走遠。

    直到望不見那背影了,宛嘉還站著還不動,小滿道,“走吧?!?/br>
    宛嘉一點頭,兩個人同時撐開雨傘,并排慢慢地走。

    上海的雪不管落得再大,也總難積起來,看起來白皚皚的,用腳一踩,無非化成泥,為了不跌跤,只好眼睛盯著地上,每一步都極小心極小心的走。

    小滿已經走得極慢了,偶然間一抬眼,卻不見了宛嘉,他回頭去,看到隔開幾步的距離,宛嘉就舉著傘一動不動立著,是一直近到了跟前,才發現她在哭的,他就看著她哭,一句安撫的話也說不出口,宛嘉將傘擱到地上,像這時候,迫切的要想尋一個能夠倚靠的物事似的,就這么哭著將頭靠到了他肩膀上。

    雪落得更大了,沒多一會兒,連傘面上都積了一層薄雪,撐著沉甸甸的。

    小滿任她靠著,看著頭頂上那一整塊灰黑的天幕長久不動。

    兩個人都沒說話,但心里又都明白,那個意氣風發的調皮少年,從今往后是再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