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社燕秋鴻(一)
蕭安谷垂下眉目,頗有興味的問:“為何眉目像你認識的姑娘就不是蕭少侯了?” “我也不知道,感覺吧。” 蕭安谷頭上裹著赤幘,左桓想到幾年前在并州榆次縣遇到的那個碧幘帕首,寓名蕭弦的姑娘。 也不知她如今在何處。 一個念頭跳進左桓的腦子里,那姑娘寓名蕭弦,到底是真的姓“蕭”,還是湊四六和而已。 “蕭”乃著姓,當真信蕭的話,可是與這江陵的蕭氏有瓜葛。不過嬛娘之言,又不似假話,應當只是湊四六和而已。或許那姑娘覺得蕭姓好聽,一時興起就用了 想了一會,左桓越想越亂,煩躁的扯了一把頭皮,從袖中取出數顆栗子拋給蕭安谷,“給你填填肚子。江陵何處都有栗子樹,聽說是蕭氏的明珠喜歡食用,所以人人都搶著種栗子樹。” 蕭安谷接住拋來的栗子,袖進袖中,面上詭譎一笑,不再說話,一路上三腳兩步的回了軍營。 顧世陵有自知之明,江陵沒立穩,他又兵微將寡,與涼州的勁兵交綏,必敗無疑,此時攻涼州并不可取。 但他和祝圭的想到同一個點上了。 攥著兩個婦人堅壁待著,耗盡曹淮安輜重的耐心。 蕭瑜猜想顧世陵察覺那些伏兵,所以先發制人,眼看江陵一日日的情勢不佳,他數四寄聲帳下謀士去與顧世陵勸釋前嫌,并愿割江陵城換取尤氏與陳氏的性命。 去歲的時候,荊州的郡城大多已被蕭瑜收入囊中。 江陵早就立穩了根本,其余郡城蕭瑜表面上是以放任不管的態度,背地里精打細算,養著無算的勁旅,勤修武備,所儲備的勢力不比江陵弱多少。 所以割去江陵一城,退守荊州郡城,并不算是權宜之計。 顧世陵撿了便宜,嗚咽陳詞,不知是答應了還是不答應,反正一日一日的過去,他毫無放尤氏與陳氏回來的意思。 骨rou兒子尋不到蹤影,又眼睜睜看著兩名親人隨時就有生命之虞,蕭瑜心中痛苦難言,恨不得撕了顧世陵。 祝圭指名要他來,又不搭理他,曹淮安只能袖手作壁上觀,帶著數萬兵甲遠遠駐著,只等蕭瑜開口,這些兵都能為他使用。 兩兵不生征塵的耗了數個月,反正是從漏雨時節耗到張火傘時節,又從張火傘時節耗到南方天寒信將報時,兩軍才真正浴血廝殺。 曹淮安的輜重一直從并州得到補給,就在張火傘時節的時候,并州堤堰松弛,湍流遮去唯一一條可運輜重的路道。 輜重運不過來,再加上被顧世陵耗了百來日,曹淮安帶來的精兵不時露出疲倦與不耐的神情。 要不是曹淮安平日馭下極嚴,這群精兵早成一鍋亂粥。 承天之佑,輜重僅延了幾日運來而已。 輜重運來的當日,曹淮安收到霍戟八百里加急的兩封信,一封是他寫的,信中細細說了祝圭的jian狀,在信的末尾,寫著與上無關的一行字: “曹氏來攻,益州難敵,顧公速回。” 曹淮安不解這行字是何意,但后知后覺自己中了計,憤怒的當兒,喉中亦非常作澀,正要拆開另一封來平怒火,卻發現這封信密封得當,還寫著“顧公親啟”的字樣。 送信的將士瞅見曹淮安有拆開之舉,乍著膽子阻止,直道不可拆之來看,說信里的內容霍戟已寫在另一封信的末尾之處。 將士還解釋這密封得當的信是祝圭授首斷魂之前,周老先生迫他寫的,必要時可以一用。 曹淮安明白這是離山調虎的妙計,他轉頭與蕭瑜商量,商量如何使用這離山調虎的妙計,就是這般這般,那般那般。 商量訖了,曹淮安抽走了一萬精兵,先是回了并州再回涼州。 蕭瑜在曹淮安離去前,塞了封信給他,道:“嬋兒心思靈活,莫被她看出端倪了。” * 收到祖母的信后,蕭嬋格格的笑了好幾日。日夜不再心悸,連噩夢都知趣的不來擾。心緒一輕松,身子沒了無形的愁緒阻礙,起復如箭飛一般捉不住影,憔悴的臉色一日多一分紅潤。 這樣穩穩當當的將養到深秋時,身子已無大礙,沉疴之疾也得到很好的控攝,臉色養得又白又嫩,白嫩的顏色中帶幾分細膩。 當rou團團臉上漾起笑容,嬌滴滴的喉兒迭出笑聲,兩下里很是吸引視聽。 呂舟代替著曹淮安的位置,每日察完脈息要蕭嬋喝藥時,都不吝口舌的夸獎她一番。 說是夸獎其實少一點意思,應當說的哄騙。 哄騙之詞從不相同,有時候就是寥寥幾個字,有時候是好長的一段話。 哄騙之詞從呂舟嘴里一字一字的吐出,一方面溫和,一方面遒勁,就像嚴君乖哄頑皮的孩兒喝藥。 蕭嬋耳里聽著,一時之間以為回到了庚齒卑卑的時候。心里升起暖洋洋的熱流,不管藥再苦再酸,眉頭皺也是不皺一下,咕嚕咕嚕的一飲而盡。 呂舟提議她多去外頭走動,身子才會更加旺跳。蕭嬋很聽話,不僅出屋走動,還拿起弓箭活動。弓箭活動了數來天,箭技勉強能入眼,至少弓開如月滿之形了。 曹淮安早就下了死命令,荊州的事情一點也不可以讓蕭嬋知曉。 市曹的百姓如火如荼的討論荊州一事,府內的人拘拘儒儒,只揀歡樂的事情說。蕭嬋疲乏出府,所以并不知道姑臧府與市曹是兩派截然不同的光景。 日升月落,深秋已過,六花悄悄報起了寒信,它夜間如火如荼的飄著,次日蓋得庚泥地一片雪白。 天釅冷侵肌骨,蕭嬋穿上由曹淮安獵來的狐貍毛皮做成的斗篷。 斗篷長及足不觸地,穿在身上半掐寒意都感受不到。曹淮安說的不錯,她很喜歡這件衣裳,喜歡到日日著身不愿意脫下。 身上穿著曹淮安親手獵來的狐貍皮,眼睛看著飄落的六花,蕭嬋心恒怏怏,怏到極點又被一團亂麻填塞。 蕭嬋復拿起祖母的信與兄長的信來看。看訖,喜樂的心緒一瞬間泯焉蕩焉,附著rou體的靈魂不受自己做主飄出了rou體外。 她時常丁星發苶,素面含戚,鵠立門邊,眸子朝荊州的方向看去。一張鶯聲嚦嚦的嘴日漸安靜,不管問什么,多以點頭搖頭回應。 自從暗產后,蕭嬋話語本就不多,身子起復之后也是愛笑而不愛言語。如今一日若能開口說上十句,是一件極其難得的事。 嬛娘摸不透蕭嬋再想什么,怕多問話勾起她的傷心之處,于是道:“我聽府上的人說,君上將歸。翁主可要去闕上相迎?” 兩袂一別就是百日,蕭嬋從不主動去問曹淮安去做何事,何時歸。問了也不是確耗。有人主動提起,她就愿意聽著。 君上將歸四個字,蕭嬋聽得耳朵都起繭了。那來府上的幾名將軍舉止言辭劃一,都是先是打上一躬,尊敬地喊一聲少君,然后附上一句君上將歸。 從九月歸到十一月,蝸牛憑著單薄的力量都把十三個州爬了一通了,而曹淮安一個騎馬的,還不見人影。 蕭嬋神情執拗古怪,眉宇間的陰與柔巧妙的融合在了一起,她一句話變成幾個詞,和珠子一樣蹦出:“冷。風嘩啦啦。疼。” 把這些詞串在一起,就是“天氣太冷,闕上無窩風所,風嘩啦啦的吹得臉疼”。 蕭嬋的聲音惺忪不失干脆利落,嬛娘當她是為情所系,笑著整緊了她頜下的成結的繩子,不許風從隙里鉆入。 “風嘩啦啦,還嗖嗖嗖,翁主不去是對的。” 打嬛娘說曹淮安將歸,蕭嬋眼望荊州方向時,偶爾也寵幸一下院門的方向。 一日天將薄暮,院子潑眼的白色覆上了層淡金光,眼睛被瑩白與金黃兩種顏色刺得發酸。 蕭嬋怕這些光劘目,踱回到屋里,瞟見果盤上的嶄然新摘瓜果,小巧可愛,她起了頑皮的心思,拿起一旁的佩刀一顆顆削起皮來。 紅紅綠綠的皮兒削去,一點點露出里頭晶瑩的果rou。 蕭嬋削了也不吃,她只是無事可做,拔悶而已。削到第三顆,門外幾尺深的積雪里忽然生起促促聲。 仔細分辨,是鐵靴踏雪時發出的足音。 足音漸近,一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猝不及防地閃進眼眶。 曹淮安一身銀盔鐵甲,肩上披著一件遮雪的大衣,臉上多了許多砉然可見胡髯。 蕭嬋怔怔的看著不修飾邊幅的曹淮安,眉眼深深地動了一下,粉嫩的唇啟了一條縫,卻沒有出聲。 她一心二用,那手上的刀淺剺了一下粗糙的指腹。密封的皮rou上多了一道流紅有血的創口,血滴落在晶瑩的果rou上四散淌開。 蕭嬋用可鑒刀背,鑒了鑒自己的不施鉛粉的素臉兒,初看有些疲憊憔悴,細看真當是有礙觀瞻。 明了些說就是有點丑,但是曹淮安更丑。 屋內的人兒衣裳楚楚,姿容橫流可愛,曹淮安不覺心大動,目分黑白的眼旋轉一道光,卸去覆雪的大衣,正要展臂抱住她,卻親切的覷得她指腹的鮮血一層層往外流,晶瑩的果rou被血染成一片淡紅。 曹淮安心里暗暗薄責,奪過她手中的佩刀與削了一半的瓜果,嘴湊近創口親為她吸血。 因削瓜而傷了手指,是希松之傷,蕭嬋不覺得疼,只是曹淮安來了,她就忍不住將臉兒一苦,眶里的紅淚使勁兒地淌下,是撒嬌的形狀。 形狀是撒嬌,在曹淮安眼里卻是媚悅的形狀,他又是喜愛又是心疼。 纖指上有血,也有瓜果的汁水,吮進口中的味道又腥又甜。 吮了幾口,創口收血,曹淮安吐出纖指,戟手點她粉鼻頭,不住氣的說:“想吃削了皮的瓜果,嬋兒何必親勞玉手。嬋兒口舌流利,但手腳卻十分呆蠻。往前總愛跌傷,如今變成了剺傷。就是故意惹人心疼,惹我心疼。” 這是變相薄責了她一通,蕭嬋敷衍的笑了笑,敷衍得嘴角連殘靨都難以捕捉到。 曹淮安薄責完,展臂抱住她。蕭嬋穿戴厚實,呆呆的不抗拒,指上留下唾沫,偷偷擦在他背上。 曹淮安微微皴裂的手掌輕捫著長及股華發,嘴湊在她耳邊嘰嘰咕咕說著碎語,無非說著些令人麻犯的話。 麻犯話說訖,曹淮安靜默了一下,手移下去,移到她腰里,“我想要親你了。” 他不知自己唇上有血跡,迫不及待地就低頭吻住朝思暮念的人兒。 軟熱的唇貼上來,蕭嬋心肝兒一顫,嘴里先吃到了一點血腥味,而后吃到了一根軟乎乎的舌頭。 曹淮安親吻的動作時輕時重,到底也不疼,她索性閉上眼睛任他動作。 親了一會兒,曹淮安離開粉唇,細察她一肌一容,笑道:“嬋兒現在都不嫌我身上生浮埃了嗎?” 蕭嬋慢慢睜開眼簾,淺笑置過。 到了晚間,蕭嬋以為曹淮安會來一場擁霧翻波,從食過晚飯就做足了萬全準備。 可并沒有。曹淮安躺下之后,小心翼翼地擁著她,津津有味地感受她勻稱的淺息。 一直被緊緊抱著,蕭嬋有些不自在,拿開橫在腰上的手,往壁里挪了挪。曹淮安轉而捏捏向軟垂,問:“嬋兒怎么不與我說說話?這么久不見了,沒有什么話要說嗎?” 從他回來的那一刻,蕭嬋都沒有說過話,她以前總是鼓吻奮爪,喋喋不休,現在安靜得讓他肝脾不禁惻然起來。 以前呢,總想她能安分守己,現在呢,卻盼她回到以前的樣子。 蕭嬋還是不說話。曹淮安對她的脾氣就如反手觀紋一樣,沉默了一會兒,自顧道:“回來的路上,我聽那些侍女說嬋兒近來在練習箭術,嬋兒不如明日讓我大開眼界?” 曹淮安說得熱情似火,蕭嬋連一絲地聲響都沒有,他默默長嘆了一口氣,握住那雙冰冷的手。 他的手暖而燥,當掌中粗繭擦過肌膚時蕭嬋手指動了一下。 “呂先生說嬋兒身子已無大礙,不過有煩事積于胸……嬋兒的小腦瓜子在想什么呢?可以告訴我嗎?” 蕭嬋側身向他,因裝著心事,眼睛并未闔上,模模糊糊地開口說道:“江陵出事了。” 曹淮安心忽然重墜,看著她眉間夾雜著疑惑,想必只是自己的猜測,他假意不解其指,聲音卻抑不住有些顫澀,道:“出什么事情了?” 蕭嬋縮起拳頭,蜷起足趾,道:“前幾日我發現,祖母給我的回信,字跡不對勁。” 吃一塹長一智。當初看到趙方域的絕婚書,雖覺字跡有所不同,但沒有細究,才會被曹淮安騙了這般久。收到祖母的信,她一時被興奮迷惑了頭腦,沒有發現字跡不對,前些天卻發現字跡越看越別扭。 祖母的字豐勻有力,而今次的字跡,雖與祖母逼肖,但細視,字隔有些松波波的。她疑去疑來,暗自傷神,問繯娘,繯娘只說是她多想了。 曹淮安跳動的心漸漸靜下來,道:“看來是瞞不過嬋兒了。” 蕭嬋渾身血都凝住,慍地變了顏狀,她不再是平靜,一骨碌轉過身,與曹淮安四目逆視。 曹淮安拿出蕭瑜給的信,展開給它看:“嬋兒的祖母生病了,乏力提不起筆,只能找人代寫,她怕你擔心,并不想讓你知道。你父親呢知道嬋兒心思靈活,發現字跡不對勁,定然多想。所以寫信告訴我,若是祖母的事情瞞不住了,才告訴嬋兒。” 曹淮安強扯飾語來哄,心里是極其害怕的,他眉留目亂,魆魆地移開眼看著墻壁。 黑暗里,慌亂的神色不易察覺。 信確實是父親的的筆,蕭嬋看著父親的信,眼淚直淌下,打濕了鼻洼,悲傷難以自攝。 曹淮安不停給她拭淚,絮絮滔滔地寬慰:“祖母如今恢復得差不多了……到了開春,便能痊愈了。” “憑什么要瞞著我?”蕭嬋哭得聲音有些囔鼻。 “三言兩語而已,嬋兒就哭得稀里嘩啦的,嬋兒當時身子又不好,怎敢與你說……” “我這是俯仰皆由你了嗎?憑什么……” “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我不會再有事情瞞著你了。” 他的意思是說如今還有事情瞞著她。 “原來你還有事情瞞著我……” 蕭嬋哭到后頭有點冒火,不住推開他。 曹淮安干脆不說話,他拙嘴笨舌,哄人無竅,只能輕輕捁著嬌軀在懷里,不費絲毫的力氣便能讓她無法從容施展。等她鬧累了,自然會消停。 曹淮安低估了蕭嬋。她泣若不勝情。一哭就是整夕,哭得氣不帶喘,嗚咽有聲,房門之外幾里之地,都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啜泣音。 哭到最后,蕭嬋淺淺的眼褶子又紅又腫。 拭淚面的帕子一連更了好幾帕,曹淮安勸不住她的傷心,他怕一雙眼兒哭壞,急忙之下拿來了一面鏡子,隨口編了一首歌: “嬋兒嬋兒快來持鏡瞧瞧。” “一對淚眼紅紅腫起如桃。” “兩行眼皮褶子餳餳難挑。” “絲絲口水兒流出了嘴角。 “這般可憐兮兮的腌臜樣。” “祖母與夫君見了想逃跑。” 此時月色溶溶,屋外萬籟俱寂,曹淮安的唱詞一字不落的入到了蕭嬋耳朵里。 曹淮安果真是拙嘴笨舌,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歌謠,沒能讓蕭嬋止住哭泣,反而還火上澆油。 蕭嬋望著鏡子里的自己作想了一會兒,忽呱然大啼,劈手奪過鏡子砸碎,玉足狠踹他腰臀,罵道:“你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滾啊。” 最近忙得頭昏,所以更新會不準時,可能還會放鴿子。 卡了幾天,終于能吃rou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