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幡然醒悟
卻說蕭嬋心思也細膩,知道自己容顏惹眼,于是易釵而弁,用粗布著身,碧幘帕首,扎作一個俊男兒,海寓名蕭弦,把繯娘作阿母,宛童作兄姐。 初到榆次縣,蕭嬋碰到一個剛失萱堂之靠的男子鬻屋居,她們便想買下此居。 鬻居者名左桓,今二十有三,眉目端好,就是舌頭不靈活,常澀于言論,大家都管他叫“吃男”,兒時沒少受人欺負。父與母雙雙委世,便想應募從軍,將來要是能做個將軍什么的,也能光宗耀祖。 左桓見老媼臉軟心慈,女則平平庸庸,但側手的兒子身材瑣小,面容白若傅粉,讓人難分牝牡。他恐眼前之人身份非同尋常,轉而給自己招禍,便托言暫且不鬻居了。 換作從前蕭嬋會使出殺手锏,一是無藝的扯嬌,二是無藝的取鬧,三是取鬧扯嬌齊攻。 隨便使出其中之一,無人會不答應她的要求。 就連曹淮安都招架不住。 但是現在不行,她現在是個男子。 繯娘瞧他憨厚面善,便好言好語來道:“既然如此,想來是與此居無緣。只是天色晦冥,雷聲轔轔,風雨欲襲,老婦恐吾兒沾寒遘疾,特向阿郎借寓避風塵,翌日一早便走。” 話音剛落,旋風吹面,走石飛砂,無算花英卷落,左桓呼她們先入室避風雨。 外頭風雨不停,左桓騰出一斗室,床帳物件俱有,邀他們暫住,蕭嬋與繯娘宛童連連謝過了。 第二日風雨驟霽,繯娘便要走,走前留了一些黃白物在憑幾上。 左桓看著瘦弱的背影覆著苫蓑,十分凄涼,尤其是那個老婦,左牽兒右牽女,身還背行囊。 他嚅忍半晌,呼道:“三……三位請留步。” 她們回過腰,一臉不解的看向左桓。 左桓面忽然生赤色,舌頭也打結了,磕磕絆絆地說道:“此、此居因風雨所……所襲,籬笆不固,墻垣不牢,若你們愿湊付,便、便少三貫錢鬻于你們罷……只是我還需在此居上幾日,不知三位可……” 原來是要把屋居賣給她們。 有地方可住,蕭嬋眉開眼笑起來。 繯娘道:“多謝阿郎讓我們免了臥草堆之苦,本就是阿郎之居,愿住幾日都可。” 她們給了貰錢,便在這榆次縣住下了。 因屋居之地近乎于林隈,白日人蹤稀少,到了晚間,更是無人影。 蕭嬋沒前先那般戰戰兢兢、束手束腳,還與左桓稱兄道弟。 此居前有園圃后有水簾,園圃里蔬菜琳瑯滿目,簾潭內肥魚數不勝數,繯娘坐窩兒不必到市曹買食。 見水簾,蕭嬋好水之性復萌起,總隨繯娘到簾潭抓魚。 繯娘做了個魚簾子,只要往簾潭一沉,靜待肥魚游入,而后快馬溜撒地拿起魚簾子。 肥魚離了水,一只只的都在簾上跳動。 繯娘一把捽住亂跳的魚兒摜在石上,活潑亂跳的魚兒登時在原地抖搐,張翕的兩鰓很快也沒了動靜,成了一條死魚。 蕭嬋覺得可怕,又覺得有趣,抃掌叫好。 希望有一日自己也能把曹淮安這樣摔一摔。 繯娘復捽一條魚要摜地摔死。 蕭嬋看到這魚十分的漂亮,大頭小身,目鼓鼓如葡萄,須長似春柳,鱗片層疊紅勝赤金,其尾分兩瓣,上紅下白…… 這般漂亮的魚,蕭嬋不舍它入沸鼎變為一道菜肴,急忙嘖聲阻道:“繯娘!繯娘!手下留情。” 繯娘愣住,舉著魚不動。 那魚身子滑溜溜的,乘隙溜走。 “這魚生的好看,拿來吃怪可惜的,還是放了吧。” 蕭嬋說著,走近水次來,方才那只魚兒張翕著倆鰓游至她近旁,又蹷然掉尾淰游,周而復始。于是她尋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托腮看它一來一回游動。 繯娘忙把濕手擦在衣裙上,讓后拉起蕭嬋,道:“翁主快快起身,這巖石散寒涼,易侵體攖疾,不可揾坐。” “繯娘太多憂啦。”蕭嬋掇掇肩,嘴上這么說,還是起了身,繯娘輕拍付去她臀上塵膩。 繯娘道:“您這身子不多憂怎么行。” 在回寓途中,蕭嬋想起左桓養的兔子,就手采了些野草野果。 左桓不知蕭嬋是女兒身,全然不避忌,前幾日甚至出口相問她要不要一同到水簾下洗身。 蕭嬋聽了這話,嘿然赤面,擺手固辭。 兩個男子一起洗身,是常事,但蕭嬋不是男子。 眉睫之人嬌婉似女,無一掐男子的亢陽之氣,左桓注目了許久,覺得這位蕭弦生得真當好看,若是女子,定是能魅惑君王與英雄的傾城之容。 左桓看著蕭嬋出神,蕭嬋被看得赧顏,不著痕跡的扯了扯宛童衣袖。 宛童知意,出口申辯道:“還請阿郎不要見怪,非我阿弟不去,只是阿弟病弱,洗不得涼水。” 左桓歉然一笑,道:“是我慮不至此,若累弦弟攖疾,我該當何罪,蕭弟身子既弱,是該好好調攝。” 繯娘對左桓很是青睞,他心性憨厚善良,見她們瘦弱,雙手雖能拿刀殺魚,可舉斧斫薪一事不免乏劣,遂每日都到山中斫薪給她們所用。 一日同桌食餐,繯娘道:“阿郎可是要去涼侯處當兵?” 左桓頓頷,道:“涼侯上陣殺敵,義勇過人,遠邇稱贊,待軍士如家人,若能為之執鞭,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繯娘道:“以阿郎之勇,定能被涼侯所青睞。” 左桓被稱贊,不好意思的爬搔額頭,道:“那便借繯娘吉言了。” 曹淮安的面孔闖入腦海,蕭嬋思緒飄渺起來。想的入神全然不知一只大蜂嗡嗡的吵她劈面飛速而來。 左桓眼快,趁手去抓,不料大蜂駐在蕭嬋顏題上,他收手不及,五指抓住大蜂之時,又扯開了碧幘。 登時一頭倏曜秀發散落,一股花香盈室。 左桓眼在繯娘與蕭嬋二人身上轉溜, 這哪是什么男子,分明是紅女白婆。 難怪她有耳有小孔,粉面皮似添朱,也難怪先前邀她至水簾洗身,是如此反應。 左桓口茄目瞠,疑慮頓消,但不免滋生懊悔,他竟然邀女子一同洗身……想到此,拳頭緊握,手中大蜂已經粉身無骨。 蕭嬋毫不慌亂,捋起一撮兒垂發別置耳后,道:“左兄可還我碧幘嗎?” 左桓聞言攤開手,血水滿掌,碧幘染上了琥珀色的血液。 蕭嬋二指捻掿碧幘,在旁側抖落大蜂的殘肢。她遞過一張帕子,道:“多謝左兄出手,否則我定要被蜇出一個大胞呢。” 那是一張凈素的帕子,隱約還有女子的脂香。 左桓又紅了臉,撇過臉不敢看,也不敢伸手去接,爽性把手上的血水胡亂擦在身上。 左桓總覺得蕭嬋有些面染,愣神想了許久,也沒有想起來。 繯娘有話與左桓說,目指蕭嬋到外頭去候著。 蕭嬋把手帕放在幾上,舉碗把湯飲盡才出屋。宛童后腳跟去,就手關上門。 蕭嬋前腳剛走,繯娘就道:“吾等非尋常百姓,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并非將行藏告訴阿郎。” 左桓直道理解。 左桓再天真,繯娘也不想說實話,只能扯謊來搪塞他。 “吾本只是并州一姜姓商戶之妻,也不是什么富室大家,但餐餐有魚有rou,過節能扯布做衣,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也是多數人羨慕不已的。只是誰也沒想到,一場大火降至家中,家中百余人,只剩下吾與倆女。那些蘭親瓜友,不管前先與吾姜氏前交好還是有尤隙,出了這事兒后,個個都只是搖頭擺手,嘴里說著個不富裕啊,心里想著個不吉利啊,不愿出手相幫。虧得吾有一門好手藝,能勉強糊口。不期小女出脫得亭亭玉立,惹得漁色之徒眼饞,遣媒求聘,吾自是不愿女嫁給那些使酒好博之人,結驕橫絲蘿,可他們蠻橫無理,強委禽于女,無奈下,只能帶女出逃。恐他們窮追不舍,遂易名隱于此地。” 繯娘說罷,目眥盡紅,涕淚不止,雖所說之語,無一句是真言。 左桓唏噓一聲,不疑真假,寬慰幾句,自矢不會透漏消息。 蕭嬋出了門,到水簾去洗碧幘。 水清冷,宛童匹手奪過碧幘,道:“讓宛童來洗罷,時值冬日,翁主可別沾涼水了,否又要徹夜不寐,不住喊冷。” 蕭嬋沒心沒想的嗯了一聲,兀自蹲在樹下拄頰失神。 “宛童,若此次回荊州去,可會為阿父阿兄帶來麻煩?” 宛童手頓了一下,又繼續洗那碧幘。“翁主為何這般說?” 蕭嬋醞釀了一番,道: “我知道當初阿父到并州去,本該要帶我回荊州的,可不僅沒帶我走,還與曹家重修于好。” “我雖在幽閫中長大,但也非兩耳不聞窗外事,荊州這塊地,不少人有顧眄之心,蕭曹皆乃著姓之族,結姻修好是兩全之策,一能使荊州不落入他人囊中,二來雙方皆獲益。” 徐赤登相之后,大封大賞徐姓,當年伐倒君,各地諸侯將相以此為名,皆培養了自己的軍事力量。 徐赤派人去監視這些諸侯,一旦有異心,便以天子之命奪權削藩,還暗暗籠絡了許多軍閥,將矛頭指向曹氏與蕭氏。 這些蕭嬋都知道。 ”一旦聯兵來犯,一不敵眾,荊州定疲于奔命。阿父為了江陵,近年來皴皺肆長,發鬢都白了大半。捫心想想,其實那廝待我挺好的,面上兇巴巴,不曾以威勢相加……雖說是要結的露水姻緣,但總虧是一窩一被的人了。” 嫁給曹淮安,她不必擔心事人不謹,也不必提箕帚或侍盥櫛,其實就相當于換了一個地方鬧騰,只是這個地方沒有兄長父親罷了。 “出來的數日,你與繯娘顏色雖怡然,但心卻提著,一夜十起,寢食都廢。若阿兄他們知道我如此任性,又得cao一番心了。” 宛童垂下眼簾,一言不語,只顧埋頭洗凈碧幘,扭絞滴水。 蕭嬋臉上很少掛著愁緒,宛童見不得自幼嬌蠻的翁主露出這副模樣,便道:“君上離去前可有致戒翁主?“ 蕭嬋搖頭。 “那么翁主就莫擔憂了。” 女子由歸,嚴君致戒女子在夫家該如何做,這都是必要的事情。 蕭瑜卻不一樣了,讓她保護好自己,半分委屈都不能受,若受了委屈一定要修書相告。 蕭嬋一直在這種溺愛的殊境中長大,要說受了幾次委屈,不盈十指罷,倒是讓人受委屈的事情可是不少。 住在榆次幾日,蕭嬋早已生了懊悔,她想回去了,回曹淮安那兒。 出逃時,繯娘與宛童二人沒有勸阻,她們知曉,越是阻止,自己越要逃跑。 蕭嬋現在恨不得折斷自己的腿。 宛童想了想,道:“翁主有這般想法,只是情隨境變罷了,切莫在憂慮這般憂慮。” “但我真想打道回府了……” 在外的幾日疑神疑鬼,實在是太煎熬。 繯娘不知何時來到身后,把她們的對話都聽了進去。繯娘無奈搖搖頭,道:“這并州滿是涼侯的耳目,尋到我們只不過是垂拱而已,但我們在這待了半月也未被尋到,想來是他沒有明里大肆差人尋,暗地里一定在各郡城派了人。涼侯不敢大張旗鼓,不過是怕有心懷叵測之人先他之前找到了翁主,我們手無寸鐵,如若真落入別人手中,后果不堪設想。我們大可去市曹走一遭……” 蕭嬋眸子閃閃,是啊,到那市曹走一遭,假意被他的手下發現,然后順理成章的就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