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依望沉默了很久,像是思考,又像是猶豫。 最終狠了狠心,聲音都帶了緊張的顫栗,沉重的反問她:“不后悔么?跟我在一起,說起來你還是孤身一人的,我不是自由身,不能時常來陪你,連名分都給不了。” 沒想到他竟是沒有拒絕,反而是帶著一種確認的意思詢問她的意愿! 本是做好打持久戰的柳卿卿突見天明春來,頓時喜難自抑,更是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笑容明媚如春花,眉目溫柔的滴水:“我說過我不在乎這些的,這傘鋪里我等著一日便是一日,你來與不來,對于我而言都沒有多大差別。” 她著實歡喜的厲害,一低眉時瞄見被她握住的那只修長有勁的手,蒼白的皮膚上幾個新舊口子刻在rou里,令她心中浮起一陣酸楚。 輕柔的摸索著那只手,愈發低聲柔柔道:“唯一不多的差別,就是你來了我會高興些。若你閑暇,多來看看我便是。” 太監的身子向來偏涼,而此刻冰涼的手心里卻傳來柔軟的溫度,仿佛能從表面一路紅紅火火的熱到心口。 依望清楚瞅見她眼中明晃晃的心疼,心頭一動,沒有即刻應答與她,反而是鬼使神差的冒出了一句:“盛夏悶熱,為我畫把扇面吧。” 這還是第一次他向她提出要求,柳卿卿愣了一下,再稍稍一想就頓悟他的意思,那溫婉素雅的臉蛋上露出燦爛至極的笑容來,語氣柔的足以軟化堅冰:“好,你想要在上面畫什么?山水鳥獸,還是時節花令?” “就畫初見時你撐的那把傘上的桃花罷。”他答道,伸手從頭上拔下那只玉簪,捏著小心翼翼的插入她烏黑的云鬢里,便看著她嬌艷的臉龐滿意的笑了,“果然很襯你。” 這樣,就算是他們互相交換了定情信物。 怎樣也沒想到這般輕易的就得到了他,柳卿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發上的簪子,入手的觸感堅硬,心里卻軟的一塌糊涂,臉上盈滿的笑意已經壓抑不住的漫出。 她望著對面低眉順目的依望,兩人默默無言了好一會兒,時光似乎都停滯在了這一刻。 過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遲疑的詢問道:“那上面的字章呢,刻什么?你可帶了自己的刻章,還是就寫依望二字嗎?” 沒想到依望垂了眼好一陣兒沒說話,柳卿卿差點以為是自己貿然說錯了,剛要道歉,卻聽對面的人緩緩吐出了兩個字:“公子。” “什么?” “公子,我姓公子。”依望抬眼看住她,那雙漂亮的滾滾鹿眼在屋檐照下的陽光里瀲滟生光,薄薄的唇瓣微分,“我姓公子,名依望,字望之。” 柳卿卿怔楞好半響,不為其他,就為這個名字而心思晃蕩。 公子依依東望,這個名姓如此的特殊,便是貴家公子里也難以遇見一次,偏偏是這個為奴為婢的男子的名姓。 分明不匹,但配著這個生得溫目細眼的男子又如此的合適,給他那個卑賤不堪的太監身份也籠罩上一層淡淡的光芒,讓人心動。 這名字透著無以言說的期盼與欲語還休的美好,仿佛這一個名字里寄托著多少情思的幽長故事。 而隨后依望的輕聲敘述便證明了這個猜想。 “當年我娘才懷了我,便跟隨父輩去花都數月看生意,我爹就在家中等待,日日守在東邊的窗口期盼我娘早些回來,所以我娘給我取名公子依望。” 他說著,反手握住了柳卿卿的雙手,大大粗糙的掌心握著那雙潔白柔軟的手,十分顯眼的刺目,他甚至不敢重握幾分,唯恐會握碎了那纖細脆弱的手腕。 是他以前都不敢奢望的東西,但現在就這樣乖巧溫順的躺在他手中,簡直像是做夢一般的不真實。 為了這份不真實,他甚至甘愿用一切去換。 于是依望在柳卿卿詫異的目光里,低下了頭在她的手背上印下極盡虔誠的涼涼一吻:“柳姑娘,即便今后你變了心,不喜歡我這個殘缺的身子,我也愿意如我爹一樣的日日依依東望,等你回來。” 他從未主動的與她接近過,如此親昵的舉動足令柳卿卿十分驚詫,而驚詫過后就是眉開眼笑,隨后傾身在他額頭落以一吻作為回饋。 “不會了,這次,換我等你。” 柳樹院子里,青磚屋檐下,畫傘如花叢里的兩個人攜手相笑,歲月靜好,安謐如初。 深夜,月彎如鉤,涼涼銀水xiele帝都的一戶宅院的后庭滿地,印著草叢里鮮艷的血色越顯冰涼的透骨。 “公依望,你做任務也敢魂不守舍,是活膩了么?” 頭頂突兀響起的一道低啞冷冷的聲音把依望拉回神,周圍人聲鼎沸,尖叫聲與求饒聲充斥盡耳,他卻能清楚順著聲音的源頭抬頭一瞧。 正是這時,有人從天而降,手上的長劍鮮血滴答,倒印著長劍的主人如玉般的面龐,纖長濃密的羽睫也遮不住下面陰沉沉的黑珠眼瞳。 話落,那人甩手一劍往他刺來,劍偏叁分,擦著他的耳際徑直刺向身后,幾乎是立刻一聲痛呼響起,他再頭也不回的反手刺去,一個家丁模樣的壯漢拿著殘破的刀斧,就死不瞑目的倒在了他的腳邊。 想起今晚還要去見心上人,不能沾染上污濁之物,依望連忙抬腳躲過了那家丁身下浸出的血泊,走到那人的面前,向他誠摯的致謝笑道:“多謝蘇公相助。” “你最近總是心不在焉,可是出了什么事?”蘇淺衣面無表情的盯著他,話說的倒是冷漠,但那里面的擔心卻有幾分真誠,“公依望,我要提醒你,咱們身為東廠的人,命都是老祖宗的,由不得你自己糟蹋了。” 自從那次他相助蘇淺衣后,又在他特意的討好接觸下,兩人的關系比之以前要好去許多,談話之間頗有些兄弟之意。 這人的性子冷歸冷,但的的確確是個靠得住的人,依望便揚眉一笑,順勢應道:“多謝蘇公關心,我記住了。” “誰關心你。”蘇淺衣冷冷的橫他一眼,“我是怕你殘了死了,后面老祖宗有事使喚起來,我一個人要頂兩個用累的要是,反而白白便宜了你。” 還是個嘴硬又心軟的性子,依望忍俊不禁,不無好笑的連連應下:“是是,蘇公說的是,為了不教蘇公累壞了,我今后一定當心些,斷斷不敢死了殘了拖累你老!” 蘇淺衣一聽皺了皺眉,不快的瞪他道:“你貫是油嘴滑舌,也不知怎地就取了個如此溫雅的名姓,簡直糟蹋!” 他的名姓特殊,千百人之中也難以一見,許多人就覺得新鮮,往日不是喚他公子就是叫依望,顯得十分親昵又文雅,一度與以殘忍狠厲聞名的東廠格格不入。 因此打從見面那日起,蘇淺衣就對他的名字嗤之以鼻,深感他與那個名字差之千里,便從不如旁人喚他的法子,只連名帶姓的喚他公依望。 依望也不在意那點小事,此刻被他呵斥亦不反駁,只是轉著手里的劍,微微垂頭發出低聲的笑。 他總是這樣的作態,無論對方是狠是戾,是罵是折,他只要懶得應對便只是笑,等著對方的氣下去了就無所事事的轉身離開,好像半點灰塵不沾身,反而教別人拳拳打在風力,無力發泄。 蘇淺衣與他同僚多年,他這幅姿態見了不知多少次,說了他幾句就轉口不提。 眼看周圍的事件處理的差不多了,依望照舊把劍丟開了旁人就打算要離開此處,蘇淺衣眼尖心明,一見就知他的心思,立刻喚住他。 “你又要跑去哪里?上次老祖宗回來又沒看見你,已經有些不滿了,這次你再不回去老祖宗怕是要發脾氣的!” 正往外走的依望的腳步停頓兩刻,他遲疑了好一陣,才是回首央求似得看向他:“我這會兒都遲了,實在抽不空回來,你幫我遮擋遮擋吧,最遲子時就歸!” “你最近究竟是去……” 蘇淺衣的話未說完,依望便向他隨意的擺了擺手,長腿一抬,身影就消失在了重重門欄后,丟下他一個人眉頭緊皺站在尸體堆積的庭院里,隨后無奈的丟下了長劍,轉身吩咐著其余屬下處理后事。 那邊,尋到一處偏僻地,依望駕輕就熟的換下身上沾血的衣物,處理妥當后就迅速奔向心的歸宿。 幽長幽長的巷道深處,那扇特意半敞開給深夜歸來的歸家人留著的門扉后,散出點點溫暖的燭光,雖算不上明亮,卻能在這漫漫深夜把人的一顆心都照暖了。 依望熟稔的推門進入,再輕輕的關緊門閥,走過短廊抵達內院,一下找到了那屋里正撐腮靜靜坐在擺了一桌子菜的桌邊的溫雅女子。 素白秀氣的側臉,半是低垂的眼睫,如云如墨的鬢發不多修飾,唯有一根雙魚翠扣玉簪在暖燭下流玉生光,美的心驚。 依望故意把腳步踩得重了些,果然那桌邊的女子瞬間察覺到,忙是撐身離桌向他走近,原本素婉從容的臉上此刻皆是滿滿的笑意與柔情:“你回來了。” 走進屋子里的依望為著這一句早該聽慣的話還是心口不住的發暖,覺得就是回去后被老祖宗一頓責罵都心甘情愿。 他瞇著眼笑著回了一聲嗯,還未張口說話就見迎上前的柳卿卿自然而然的伸手牽住了他,再領著他回到桌邊給他添飯遞碗。 其實他每次都吃過了,但來到這里時為了不辜負她的心意,亦是不舍得錯過她的手藝,還是會裝作沒有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