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父皇。”陸驚澤頓了片刻, 輕聲道:“其實, 其實兒臣已有心儀的姑娘了。” 說罷,他的耳廓漸漸紅了, 仿佛漫上了胭脂色。 “……”焉谷語愕然。他們兩相處這么久, 她還從未見過他紅耳廓的樣子,當真是會裝純真少年, 且裝得面面俱到, 叫人心服口服。 她想, 夢中的陸皚在沒成為皇帝之前也是如此吧? “心儀的姑娘”, 這幾字入耳, 陸贏便以為陸驚澤是喜歡焉谷語,面容再次沉下,目光也跟著結了冰。 “你心儀之人是誰, 說出來聽聽。” 陸驚澤抬起臉, 眸光清澈, 他訥訥地望著一處, 似在回憶什么,“父皇興許不曉得,兒臣流落在外時遇上過許多事,也遇見過許多人。一日,兒臣游船時不慎落水,眼看就要去見閻王,結果有位小姐救了兒臣一命。至此,兒臣便同自己發誓,日后定要娶她為妻。” 這不就是那日落水的事?焉谷語心口一跳,情不自禁地在陸驚澤的聲音中回憶,那是他們倆第三次見面的事,她問了張寇錦,特地帶他去游湖,誰想辛逐己派人鑿了船。 后來他們倆都落水了。她動過不救他的念頭,最終還是救了他。 原來,他一直記著這事。 至于說什么要娶她,大抵是胡謅騙陸贏的。 “還有這事?怎么從未聽你說過。”陸贏聽得糊涂,陸驚澤一出生便被送去了斗奴場,哪兒會遇到什么姑娘,即便有,那人也是去斗奴場找樂子的。這種女人哪兒能嫁給皇子。“她是誰?叫什么名字?” 陸驚澤嘆息著搖了搖頭,滿臉失落道:“她救完兒臣后便走了,所以兒臣不曉得她是誰,也不曉得她叫什么名字。興許,她并非帝都人,但不管怎么說,兒臣都要找到她。” 陸贏只當陸驚澤是小孩子脾氣,果斷戳穿了他的幻想,“倘若你一直尋不到呢?是打算不娶親了,還是準備出家當和尚?” “噗嗤”,焉谷語莞爾,明眸皓齒,生動地很,也嬌俏地很。 隨即,陸贏像是被人用線牽引一般,怔怔地看向焉谷語,“傻兒子,語兒都在笑你。” 余光瞥過陸贏的臉,陸驚澤平靜的眼瞳背后盡是殺意,他仰起頭,正色道:“兒臣是個守信之人,也是個重情之人,語兒meimei要笑便笑吧。自然,兒臣也不是迂腐之人,倘若三年之后兒臣還是尋不到她,便全全聽從父皇的安排。” “嗯,這還像句正常話。”陸贏搖頭淺笑,再一次認定陸驚澤是個實心眼的人,聰明有限。 三次試探下來,他心頭的那根刺小了許多,起碼不扎人了。 …… 飯后,陸驚澤拜別陸贏與辛白歡,獨自回了永興宮。 焉谷語半點沒瞧陸驚澤,矮身道:“皇上,皇后娘娘,時候不早,臣女便先回去了。” 有辛白歡在,陸贏也不好做出太無禮的舉動,只能托一下焉谷語的手,“去吧,回府后好好養身子。語兒,朕還是那句話,你有什么心思,盡管來同朕說。” “嗯。”陸贏什么意思,焉谷語如今是聽懂了也裝聽不懂,她乖巧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 走出延德宮后,過了拐角,焉谷語一抬眼便看到了路上的陸驚澤,他走得很慢,慢得像是在等人,白衣隨風飄蕩,頎長的背影煞是好看。 她走在他后頭,打算試探試探,他是否在等自己。 忽然,陸驚澤停住了,一動不動。 “哼。”焉谷語冷哼一聲,徑自越過他往前走去。 陸驚澤望著前頭的焉谷語,目中仿若點了一只蠟燭,明明滅滅,“語兒meimei,走那么快做什么,不同我這個做兄長的聊聊天?” 焉谷語懶得搭理他,繼續往前走,誰知,沒走兩步便被陸驚澤拉進了假山堆里。 “你做……唔……”陸驚澤故技重施,又一次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側耳聽著外頭的動靜,等腳步聲遠去才放開手。也不知這人是陸祈寧的人還是陸觀棋的人。 見他神情古怪,焉谷語忍不住偏頭瞧了瞧,心道,難道有人在盯著他們?還是在盯著他?該是在盯著他吧。 “在想什么?”陸驚澤低頭看焉谷語,她面頰粉嫩,氣色確實要比之前好些。 “反正不是在想你。”一念起他方才不坐自己身邊的行徑,她就惱了,惱得不愿跟他說話。可她偏偏又記得謝開顏讓她問的事,不情不愿道:“倘若獵隼要娶親,你會放了他么?” 在焉谷語口中聽到獵隼的名字時,陸驚澤剛浮起的笑意瞬間沒了,他撫著腰間的平安符,嘲諷道:“你可以回去告訴你那朋友,獵隼絕不會娶她。” 焉谷語蹙起眉尖,仰臉追問道:“為什么?理由呢。” “理由?”陸驚澤喃喃地念著這兩字,冷笑道:“獵隼是個孝子,與其讓我說理由不妨去問問你的那位朋友,清水街是誰家的地盤,是誰逼著租戶強行交一年的租錢。” “……” 焉谷語被陸驚澤這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她怎么也沒想過,謝家會與獵隼母親的死有關,或許不是直接的關系,但多多少少有點關系。 她與獵隼雖然接觸不多,卻也大概清楚他的為人。倘若真是謝家強行收租害死了他母親,他是死也不會娶謝開顏的,不對她拔劍都是好的了。 見焉谷語沉默下去,陸驚澤反而高興了,湊近她道:“如何,還要問么?” “不問了。”里頭的恩怨糾葛,繼續問下去意義也不大。“唉……”焉谷語頓覺憂心,看謝jiejie那模樣多半是認真的。 她若是知道此事,還會一門心思計劃嫁給獵隼么。 “等等。”沒等焉谷語邁出一步,陸驚澤拉住了她的手腕,他越過她,認真地瞧著她,神色嚴肅,“那晚之后,你可有哪兒不舒服?” “嗯?”他一問,焉谷語便想起了一件事,她仰頭直視他,咬牙道:“那晚之后渾身都不舒服,你給我吃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說謊。我看主人氣色好得很。”陸驚澤嘴角微彎,惡劣道:“那東西叫情熱,每三日發作一次,發作了只能找我解,找其他人解必定暴斃身亡。”說著,他勾起她身前的一縷發絲,好玩地纏繞在指尖,“明晚正好第三日,要我去找你么?” 他靠得近,出口的氣息便往面上吹來。 “下流胚子!”焉谷語扯回自己的長發,恨不得使勁踩他一腳。“我不信,發作了也不要你解。”她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提起裙擺跑出假山堆。 “呵。”陸驚澤輕笑。真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倘若這生死蠱真是情熱便好了,可惜不是。 * 傍晚,永興宮。 陸驚澤剛換完藥,門外傳來一聲,“殿下,長晉公主來了。” “請她進來。”他斂眉看向房門,視線幾經變幻。 隨后,陸祈寧拎著食盒進屋,走近便瞧清楚了陸驚澤背上的傷,一部分還在結痂,一部分已經脫落了。到底是親生兒子,若說不心疼,那絕對是騙自己,可要是說她將陸驚澤看得有多重要,那也不會。 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永遠都是陸贏,其次是自己,再是皇家,最后才是陸驚澤。 為了保住第一,后面的都可以犧牲,包括她自己在內。 “我方才聽太醫說,你背上的傷已經痊愈了,如今只要用點祛疤的藥便成。恭喜啊。” 陸驚澤扯開嘴角,沒說話,目光不著痕跡地瞥過陸祈寧手中的食盒。 陸祈寧提了提手中的食盒,笑著道:“這是我新燉的豬肚湯,你要不要起來嘗嘗。” “好。”陸驚澤披上衣裳坐起身,隨口道:“姑姑的手藝真是越來越精湛了,遠遠的便能聞著香味,里頭的東西吃了怕不是要上癮。” 陸祈寧正要打開食盒,聽他如此說話,手上動作當即一僵,訕訕道:“你真會夸人,我的手藝哪兒有你說的那么好。”她無意識地摸著食盒的蓋子,躊躇片刻才打開。 每回來前她都會同人打聽,陸驚澤午時吃了什么,再去問大夫,哪些食物相克,最后才準備相應的湯。 蓋子一開,豬肚湯的鮮味瞬間飛入空中,香味彌漫,濃烈得誘人。 陸驚澤面無表情地覷著陸祈寧,心頭止不住地冷笑。 陸祈寧盛了大半碗湯,端著瓷碗坐上床緣,溫柔道:“趁熱喝吧。” “謝謝。”陸驚澤接過瓷碗,一勺子一勺子地喝著。 “……”陸祈寧不自在地垂下眼簾,仿佛是不忍心看,沒坐兩下便假裝去收拾桌上的食盒。事實上,她也不曉得陸驚澤喝幾次湯后才會有動靜。 興許一次,興許兩次,興許三次…… 她惴惴地捏著食盒蓋子,骨節發抖。 “驚澤,聽皇帝哥哥說,你之前被養在一戶窮人家里,是不是,吃了許多苦頭?” “咕嚕”,陸驚澤喝下最后一口豬肚湯,他放下瓷碗,靜靜望著陸祈寧的背影,這個背影他看了許多遍。 許久以前,每次打罵之后,她都會背對著他,用雙手捂住臉,低低地抽泣,一哭便是一個時辰。而她哭的時候,天上幾乎都會下雨,一直下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惹得人心煩。 倘若說烙印是刻在面上的,那這背影便是刻在他心上的,怎么也祛除不了,所以他想了個辦法。 “是啊,我兒時吃了許多,許多的苦。”他淡淡道,話中隱有嘆息之意。 “是么。”陸祈寧按在食盒上的手顫了一顫,她用力刮著食盒邊緣,啞聲道:“你可有想過你的母親長什么樣子?” “有,怎么會沒有。”陸驚澤好笑地勾起嘴角,諷刺道:“我經常在想,她一定是個善良溫柔的母親,也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拋棄我定是因為仇人找上門來了,她不得已而為之。事實證明,我想得大錯特錯。母妃她是瘋了,她過得一點都不幸福。” “你恨她么?”沉默半晌,陸祈寧問道。 “不恨。”陸驚澤輕描淡寫地說出兩字,見對方雙肩松開,立馬又補了一句,“因為她瘋了,還被父皇關在冷宮里。” 倏地,陸祈寧不由抓緊了身前的衣衫,聽著他冷漠的話語,她難受得心都揪緊了。他明明知道她才是他的親生母親,卻說劉云袖是他母親。 嫌效果不夠,陸驚澤繼續道:“我記得小時候,有人將我收養在寺廟里,而收養我的那個女人像個怨婦,她的心情總是很差,一不高興便會罵我打我,打完我之后又喜歡哭。” 這一下,陸祈寧不動了,雙肩顫得厲害,“你還記得你的養母?” “老實說,不大記得了,畢竟那時候那么小。我只記得,她長得很是美麗,穿的也好,該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姐。”陸驚澤譏誚地說著,他不清楚陸祈寧在想什么,也沒指望自己說的話能傷她的心。 一個連自己親生兒子都想殺的女人會有什么心。 “原來如此。”陸祈寧呢喃一般地說著,“真是苦了你了。” “其實仔細想想,姑姑與她長得似乎有點兒像。”說罷,他頓了頓,言語間笑意漸深,“不過姑姑怎么會收養我呢。姑姑是公主,是父皇的親meimei,收養一個孩子哪兒用得著偷偷摸摸的,所以那人肯定不是姑姑。”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兩人心照不宣的窗戶紙也算是破了,陸祈寧不再逃避,出聲道:“你早就認出我了吧。” 聞言,陸驚澤笑得略微大聲了些,他看向手邊的瓷碗,“我第一眼就認出了姑姑,姑姑便是當年收養我的,養母。” “養母”兩字異常刺耳,陸祈寧身形一晃,差點往旁摔去,“驚澤,我是有苦衷的……這天下間沒有哪個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可是,我當時只能那么做,否則我們倆都會有麻煩。” “苦衷?哈哈哈。”陸驚澤放肆笑開,眉眼艷如罌粟,他輕蔑道:“好一個苦衷,姑姑說得真是冠冕堂皇,不愧是皇家的公主,即便是自己理虧,也能說出大義凜然的氣勢。” “你非要喊我姑姑么?” 陸驚澤每喊一聲“姑姑”,陸祈寧便覺得自己的心被剜一下,生疼,她想轉身看他,卻還是忍住了。 “不喊姑姑喊什么?母親?我若要喊母親,一定在人前喊,姑姑敢應么?”陸驚澤嘲弄道。 陸祈寧默然,半晌,她低低道:“不管你信不信,當初我的確是迫不得已,這些年,你確實受苦了,既然你已恢復皇子的身份,本宮希望,你能好好當陸驚澤,不論人前人后,本宮都是你姑姑。” “好啊。”陸驚澤眼中的光芒越來越暗。“噗!”他噴出一口鮮血,緩緩倒在榻上,“原來姑姑想要我死……” 這么快……陸祈寧嘆息一聲,緩緩閉上眼。她不是想要他死,是沒法子。 約莫過了兩刻鐘,她轉過身,本以為會看到倒在床榻上的陸驚澤,沒想到陸驚澤正看著她,冷冷地看著她,面上不帶一絲一毫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