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襄平縣。

    從立秋到案戶比民期間，各官署、都亭均會給六十歲以上的老者施谷糧和葛布，七十歲以上加一束帛、桃木杖，年年如此，以示朝廷敬老、養(yǎng)老之意。

    當(dāng)然，此舉也是為即將到來的戶籍登記做準(zhǔn)備。

    王葛制木累了，站在院墻邊仰著頭瞧，好像視線可以拐彎，能瞧見熱鬧的街市一樣。“這院落離外墻真近。”

    鄒娘子也是閑不住的人，正在給白容修整馬蹄，沒走心的應(yīng)句：“是啊，吵吵嚷嚷的，市肆動靜稍大咱們就能聽見。”

    “如若住的位置靠里，秦吉了興許找不見我吧？”

    鄒娘子動作一頓。

    王葛：“之前跟我同署的匠吏說過，仲秋至臘月，襄平縣每月都舉辦一天角抵戲，想必極熱鬧。”

    “是。”

    “仲秋的角抵戲是哪天呀？”

    “明天。”

    “那我明天等阿姊回來，好好跟我講講，行么？”

    “阿葛。”鄒娘子過來，“你猜出我明天出郡署？還猜出什么？”

    “猜出我是餌。”

    鄒娘子大驚，急忙否定：“不是的！”

    “說法有誤，我的名氣是餌。然后用專小娘子替代我，她變成真正的餌。至于阿姊，立志做餌，生怕裝不像。你們都這么偉大，以弱護(hù)強(qiáng)嘛，我是得利者，哪有資格質(zhì)疑你們的用心。”

    “阿葛！”

    “昨晚阿姊的心終于靜下來，我便知道你接受了新任務(wù)，準(zhǔn)備好凜然赴死了，對么？無愧疚，阿姊當(dāng)然踏實了。明天專小娘子會假扮我，由你護(hù)著上街瞧角抵戲，對吧？真真假假，不管虛也好，實也好，對那些潛伏的諜人來說，都不能再拖延了，再不出手殺我，便會被他們的主子質(zhì)疑忠心、他們就會內(nèi)斗！”

    “你過來。”鄒娘子不由王葛拒絕，拉著她來白容跟前，二人蹲在馬腹旁，鄒娘子聲音壓得不能再低：“拿你沒辦法，有時候我是真盼著你笨些多好。昨天功曹史才告訴我，東夷府早先截獲了一份貊部落的情報，本郡只要有宗匠師級別的木匠師出現(xiàn)，便自動觸發(fā)刺殺任務(wù)，代號為『木』。”

    王葛的郁氣變?yōu)樯髦兀骸白诮硯煛瓰榱吮狈淼模俊?/br>
    鄒娘子點頭：“后來的事，確實如咱們推斷，曲轅犁的出現(xiàn)打亂了諜人部署。不過，我們兵力不夠，貊部賊孽也一樣，在他們猶豫的時候，你又制出了風(fēng)箱，加上『遼東大匠』的赫赫聲名，東夷府不得不做防備，怕你被那些賊孽加入刺殺名單。”

    “難道不止一只秦吉了？”

    鄒娘子再點頭。“阿葛，你得明白，要抓捕一名諜人，既得有證據(jù)，也要出動至少數(shù)倍兵力。現(xiàn)在誰敢說有萬全之策？誰敢賭貊部賊孽刺殺你們?nèi)浚窟€是把力量匯成一股，只殺其一？這次行動，雙方都孤注一擲，最可恨的是，這種程度的博弈與暗殺，在北伐期間，僅是開始。”

    “所以，阿葛，”她握住王葛的手，勸慰中含著溫柔：“不光我們是餌，在這場博弈里，所有參與者都是。咱們聽從安排，做好自己該做的，便是對己方最大的支持。我答應(yīng)你，會護(hù)好阿專，我和她都活著去，活著回。”

    王葛忍住哭意：“我做了兩個手執(zhí)兵械，不怎么好用，阿姊莫拒絕，萬一能幫上你和專小娘子呢？其實，其實我更希望你們用不上這兵械，阿姊，我、我還是本事不夠，太著急了兵械制得不好……”

    鄒娘子頭一次打斷對方的話：“不拒絕。阿葛現(xiàn)在就教我。”

    八月十八。

    襄平街市人頭攢動，處處喧囂。許多百姓天不亮就占好了位置，就為近距離目睹今年的首次角抵戲。

    角抵戲，早年間被稱為“百戲”，常見的表演項目除了角抵外，還有舞鯉魚、走繩索、赤腳趟火、尋橦、幻術(shù)等。

    天剛亮，尋橦戲先開始，一個身上粘毛，裝成山猴的矮漢大喝句：“果然來也！”

    喝聲未止，他拋出長竿，竿的遠(yuǎn)程落地霎那他追了上來，隨一聲尖嘯，竿立！

    四周驚叫，矮漢在空中兜了個半圈，站穩(wěn)時，竿已頂在他頭頂，他雙臂微抬、頭也微仰，以此保持著竿始終豎立他發(fā)頂。

    鼎沸呼喊隨四面沖來的三男一女達(dá)到高峰，這四人也是猴兒扮相，先后踩著矮漢爬上粗竹竿，每個人在竿上的方向，跟他們奔跑來的方向一致。四人同時抬腳、展臂，再往高爬。

    一人到頂了，還在爬！

    “啊！”他突然失手墜落。

    人群如狂風(fēng)卷驚駭！

    喔……

    哇……

    有小孩嚇哭。

    呼！但見竿上的最底一人掄臂接住墜落者。這個力道令頂竿矮漢更矮三寸，面赤暴筋。他怒嚎一聲：“果然不服！”

    差點墜落的那個人喊：“憑高四望！”他蹭、蹭、蹭重新爬回竿頂。

    “起！”這過程中，矮漢雙腿也再度撐直。

    人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的“墜落”是表演。

    一束帛：五匹為一束。

    貊：音mo。高句麗的起源部落。小說里涉及此部落的內(nèi)容純屬我亂編，勿考究。

    尋橦（tong）：一人頂竿，數(shù)人爬的表演形式。

    果然來也：果然，古籍中猴子的別稱。

    第319章 請假

    抱歉，今天擠不出時間更新，斷更一天。

    第320章 304 街市百戲，暗室殺戮

    憑高而望的盡頭。

    梆梆梆！

    梆梆梆梆梆！

    這是鼗鼓的聲音。

    伴隨愉悅的搖鼓，襄平城四處城門口的人流同時向內(nèi)涌動，一邊呼朋引伴：“舞魚來了……今年的魚好大！”

    共四只舞魚隊伍。前頭搖鼗鼓引道的均是十個少年，他們又蹦又跳，打著赤膊，圍觀的女娘們看好哪個就朝他們?nèi)咏砼粒齻冃θ萦B(tài)，起哄聲越發(fā)喧天。

    朝著經(jīng)道會合的兩條大魚，畫的分別為鰱魚、鯰魚，寓意“連年”豐收。

    向緯道中心位置會合的彩魚是鰈和鯉。鰈魚象征著夫妻情深；鯉魚代表的祥瑞更多，孔仲尼為兒郎取名為“鯉”的原因，就是其子出生時，魯昭公送了條大鯉魚。

    梆了梆……

    梆了梆梆……

    鼗鼓聲聲中，誰都沒注意一郎君、連帶跟隨他的小童，全被揪進(jìn)一間食肆。舞魚隊伍剛過去，還是這間食肆出來二人，后面躬著背走路的矮者是飼人，提鳥籠，籠中有只秦吉了，它頗躁動，但是一聲不吭。

    肆舍內(nèi)明顯還留著人，門被從內(nèi)閂嚴(yán)，剛被殺死的兩具尸體和沖鼻血味，一并闔在屋里。

    與這條街相隔的一間醬肆，商人烏娘子走出，拴繩索。一只秦吉了老實的站立她左肩，叫道：“關(guān)門。”

    “嗯？”

    秦吉了能察覺主人的不悅，尖嘴不停：“不說了，不說了，買醬吧，好吃呢。”

    徐商人快步過來，他是鰥男，烏娘子是曠女，兩人歲數(shù)差不多。歡喜洋溢于徐商人面容：“阿烏，我知你今日一定有空。”

    烏娘子冷聲回他：“沒空。”

    “你聽，是鼗鼓聲，彩魚一定舞到前街了，一起去看行么？”

    “看來你非要跟著我了？”

    “我想跟你一起看舞魚，看完舞魚后不再煩你。”徐商人滿臉期盼。

    “我忘了件事，進(jìn)來等吧。”烏娘子解開門索，重開屋門。

    二人一前一后進(jìn)來，“咣”一聲，隨關(guān)門動靜，徐商人還未適應(yīng)昏暗，就見烏娘子靠近他、又閃躲，然后他才感覺疼痛，血沖開他脖頸的長口子，決堤似的往外涌。

    也就一個呼吸的工夫，徐商人想捂脖子，胳膊卻抬不起來了，他踉蹌著往門框上栽，烏娘子輕松抓住他背，放倒。

    “特、特……”徐商人被血液窒息，眼球朝上翻，臉開始變色，可憐嘴里頭也全是血。

    “特……疼。”他吐出個稍微清楚的字后，臉青的更厲害。烏娘子沉著等待，直到對方手臂落地，袖間掉出來個銅飾。

    金燦燦的雙鰈，雕工很好，它們系于一起，就像書里說的，此魚成雙出現(xiàn)，不比不行，一世不離。

    烏娘子頭皮發(fā)麻，腦中一遍遍回響剛才徐商人的請求……我想跟你一起看舞魚。

    她揣好銅飾，特意讓眼淚滴落到徐商人死不瞑目的眼眶中。“來世吧，不比不行。”

    門剛開出一隙，鐵劍從外刺進(jìn)烏娘子軟腹，驟變令秦吉了繞梁而飛。執(zhí)劍者戴草笠，擠進(jìn)屋，此劍械既細(xì)且薄，烏娘子是頭回見識，也是最后一次。

    “你……”是東夷府、還是哪方勢力？問這蠢問題沒意義了，烏娘子艱難的尋找秦吉了在哪。

    “嗒”一聲，執(zhí)劍者不知甩的什么暗器，把秦吉了擊死墜地。

    烏娘子“呵”一聲，沒了呼吸。

    執(zhí)劍者在兩具尸體上各刺要害，又謹(jǐn)慎檢查屋舍，確定沒處能藏人、無后門，才摘下草笠。若王葛見到她定然吃驚，是數(shù)日未見的南娘子！

    南娘子把鰈形銅飾裝進(jìn)布囊，此為徐商人是諜人的物證。此人跟烏娘子都是高句麗國派來的，一個歸屬夫余貴族勢力，一個歸屬貊部落勢力，兩方勢力都想破壞遼東穩(wěn)定，又相互水火不容。看徐商人這死相，定是才被烏娘子先下手為強(qiáng)。

    外面嘈雜，表演吞劍、飛丸的藝人來了。

    暗室殺戮詭譎。

    街市百戲精彩。

    南娘子立在窗邊聽人來人往，真盼著有一天，百戲只帶來吉祥，不再充滿各方算計。

    午初過去。

    各方情報在郡署兵曹匯集，舍內(nèi)官吏有主簿周頤，主記室掾劉述，兵曹史明拓，賊曹中史荀序，錄事史盧諶，功曹書佐王彪之。

    劉述：“一上午，十一個中等級木匠師殞于食肆、燭肆、醬肆，全部為外郡人。已發(fā)現(xiàn)的諜人來自三個地方，貊部落、夫余部落、秦州。發(fā)現(xiàn)三只秦吉了，均識木為『木』，留著無用，盡被署兵宰殺。另外，有一名飼人來自倭奴國，沒抓到活口，無法確定此飼人受何部落指使。”

    坐在此的沒一個笨人，都明白劉述不解釋秦州諜人，那就是脫離不了六夷背景，最大的可能是來自鮮卑、羯族或氐族。

    主簿周頤開口：“每個被殺的匠師都是定好時間段的，這也印證了我們之前的推測。諜人，在向我們下戰(zhàn)書！混水摸魚者有之，栽贓貊部落的更有。下午兩位宗匠師……算上王匠師吧，他們?nèi)嗽俨怀霈F(xiàn)，枉死的木匠師會更多。宗匠師是絕不能出岔子的，況且荀太守不在，二位宗匠師也不會聽我周頤啰嗦。”

    王彪之趕緊道：“主簿放心，王匠師這邊已安排好，未初后離開郡署。”

    周頤：“嗯。其實宗匠師不出現(xiàn)是對的，他們真去看角抵戲，有府兵重重包圍，諜人使何計策也靠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