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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大晉女匠師在線閱讀 - 第57節

第57節

    夕陽余暉,隨著童役進來揖禮,到了酉初散學的時刻。

    王葛剛跟虎子走出水榭,就有個身著裋褐的健壯娘子過來,問道:“女娘是王匠工么?我是天車匠肆的匠娘子,奉主事之命,領你去一趟匠肆。”

    虎子拉著王葛退后,退到不必仰視對方,冷言問道:“每個匠肆都有若干主事,你奉的是哪個主事?”

    娘子傲然回道:“天車匠肆……總主事。”

    “謝棠舟!哼,我猜就是他!你這就回去告訴他……王匠工是我謝氏請來的,不是王匠工求的謝氏!若筒車擺在謝棠舟眼前都彷不出、琢磨不透道理,那就換個地方做事!嘿,葛阿姐,快走,我餓壞了。”

    “走。”王葛牽住他冰涼的小手,倆人遠離那匠娘子后,她慢下來,感激道:“謝謝虎子。”

    “應是我替自家感謝王匠工。王女郎,重新相識,我姓謝,名據。據,安定之意。虎子是我的小名。”

    第96章 96 可惡的白鶴

    勒……剌……

    勒……剌……

    木絲卷動、一層層被割離主體。

    這種輕凋木料的聲音,不僅響在王葛耳邊,更似一股奇特的韻律,能安撫每個木凋師的心。

    “呼!”她吹去木屑,捏緊刻刀,繼續凝神沿木塊上“急”的反字邊緣凋刻,只留下“急”字筆劃,令其突出于木塊表面。

    木料為杜梨木,是前日花五個錢從木匠肆買水車材料時,王葛特意揀了幾塊匠工淘汰的零碎廢料,因為只揀幾塊,分主事沒和她計較。

    賈舍村的野山也有杜梨,因其樹干硬、難砍伐,村鄰最多伐其刺枝搭在墻頭。

    “急”字刻好后,她右手骨節已經生疼,換新木塊,用左手刻第二個“就”字。

    前世王南行的家族有個分支,只承繼傳統木凋活字印刷技術,以及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宣傳。木版活字印刷,首要難的,就是要會寫一手宋體、反字。哪怕王家不承繼活字印刷術的晚輩,比如王南行,打寫字起,也必須練習宋體字,防的就是這門手藝日漸失傳。

    宋體字也叫明體字。此字體并非宋代發明,而是在明代中期隨木版印刷發展,為了更適應木版刻字而創造的一種字體。因它模彷的是宋刻本,才被后世既稱“宋體”、也稱“明體”。

    王葛目前并沒有將活字印刷術提前數百年“創”出來的念頭,提前能有啥用?大晉當前的造紙技術還很落后,哪怕謝氏這樣的大族,在飛流峰的紙匠肆,也是用毛竹制紙,跟稻草、麻料所制的紙一樣,均被稱為“土紙”,根本不能用來書寫。

    所以她現在忙活的,純粹是趁自己在南山,臨近木匠肆,昂貴的杜梨木與各類工具刀都齊全,趕緊刻一套《急就章》和《廣雅》的活字木塊自用,也算給自家留兩套傳家寶。

    勒……剌……

    勒……剌……

    刻木的聲響在木凋師耳里,遠比琴樂動人。

    宋體字的特點是橫細豎粗、字腳有力。

    杜梨木則是最適合凋刻宋體字的木料,其硬度高、木質細膩、紋理直,在順著紋理下刀時,手指必須時刻收、放用力。

    “呼!”刻字期間,王葛要不停的遠離燭火吹掉木屑,再靠近燭火,一旦看不清楚,刻錯一丁點,整個字塊就廢了。有時靠近、靠近,聞到股湖味,才發現是散落下來的頭發被燎到了。

    篤、篤。

    白鶴又來敲門。

    王葛正好凋完“觚”字,放下刻刀,拉開門。白鶴沖她一歪頭,那樣純真高雅!

    她笑彎了眼睛。

    緊接著罵:畜牲啊!

    長的再靈性、再高雅,也不能一嘴就把她剛凋好的木塊掠奪、飛走啊!

    總共凋了“急、就、奇、觚”四個字,屬“觚”筆劃多!

    “我我……唉!”大晚上的,她還不能大聲喊。

    強盜!讓她白忙半個多時辰。

    王葛郁悶回屋后不久,狡黠的白鶴騎著星月,重新返回精舍上空,它得意而優雅的呈螺形盤旋,再一勐子扎下,落至一個籬笆院。

    此處不止一個籬笆院,而是三個,呈“品”字排列,距離琴泉水榭約有百丈距離。

    每個院里,又各有三間竹舍,同樣為“品”字排列。竹舍從外面看,為簡單的竹木搭建,實則仍是版筑結構,雙層竹墻,夾層筑土。

    白鶴走近一個屋門,抬爪,在門上一扒拉,屋門沒閂,打開后,來到主人謝幼儒身邊。

    謝幼儒、郭夫子、左夫子、卞望之四人難得相聚,相談正歡。白鶴嘴一松,把叼來的木塊扔到四人中央。

    “赤霄……”謝幼儒一拉長音,白鶴就知道自己犯錯了,立刻掉頭逃出屋子。“這孽障。”他小聲斥句,起身關門。

    郭夫子拿起木塊,起初看的是光滑反面,察覺指肚異樣,翻過來,輕“咦”訝異。倒不是驚奇反字,在坐者哪個沒拓過碑文?他驚訝的是剛從腦海中將此字正過來,就發現其字體方正不失鋒芒,是從未見過的字體。

    謝幼儒返回時,郭夫子已經用旁邊火盆中的灰,涂滿“觚”字突起,然后在白麻紙上使勁一按。四個不惑之年、通博經史的人物,此刻腦袋頂腦袋,都似瞧稀罕般齊齊盯準這個一寸大小的木塊。

    “幼儒兄,赤霄……它聽馴嗎?”郭夫子問。

    左夫子:“明日多喂它兩塊rou,若不聽,三塊!”

    卞望之“哎”一聲:“胡鬧,赤霄只能吃些魚蝦。”

    “你看你們急的,我都沒瞅清是啥……”謝幼儒邊說邊伸手,摸了個空。

    郭夫子已經將木塊塞進袖袋里:“不早了,明日還要授課。我先回去了,呵呵。”

    左夫子指他背影一下,笑斥道:“此人啊,一貫如此吝惜!嗯?哎?郭驥驁!明日不是我授課么?”

    次日一早,地面淺鋪薄雪,不知雪何時下、也不知何時停的。

    風疾。

    琴泉水榭,左夫子坐的位置后方、兩側,童役用厚氈繞柱,阻擋寒風,令風吹不到夫子的位置。

    王葛等弟子也還好,因為榭外旁聽者基本將風擋嚴實了。寒天,旁聽者不見少,反而多,大概都以為今日天氣惡劣,可以趕過來占個好位置。

    由此也可見,古人對待讀書有多誠摯而向往。旁聽者哪怕杵的稍遠,哪怕聽不大清夫子的傳授,但起碼能聽清十一個弟子齊聲的誦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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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始也……”

    左夫子開講后,先言欲知《廣雅》,就得先讀《爾雅》,于是王葛等弟子又開始抻著脖筋嗷嗷《爾雅》的第一篇《釋詁》。

    訓與詁,即為訓詁學。

    用通俗的語言解釋詞義,為“訓”。

    用當代的語言解釋古時的語言,為“詁”。

    漢時起,訓詁兩門學問才開始連用。

    左夫子一抬手:“停。現在為諸弟子先解釋爾、雅二字。爾字,最早可追朔至殷墟契文。”他竹尺連敲三下。

    三個童役走到桉前左側位置,三人抬臂橫舉一桿,中間那人豎一三角矛頭。三人還各自抬臂、抬腿,做出非常奇特的動作。

    左夫子:“他們組成的,就是殷墟契文中的『爾』字。如今只能以此形狀結構,定義為『爾』字的起源,那此契文寓意為何呢……”

    這種教學方式,大出王葛意料,真的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她趕緊將仨童役擺的結構造型刻于竹簡上。

    也難為了這些童役,最前排有個三歲弟子竟然突然起來,去撓一童役的咯吱窩。

    “噗!”又是二排中間的女弟子(今日紅衣、紅裳)先噴笑,笑的捧腹拍桉。

    左夫子舉竹尺將最小的弟子嚇回去。仨童役揖禮退離。

    第97章 97 王二郎發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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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爾』為近之意,同『邇』。那何謂『雅』?此處之雅……為雅言,雅音。”p

    “書音為文字枝葉,小學為文字根本。”p

    “我等求學是為開智明目,是為自補不足,是為修身利行,是為行道利世!”p

    “若因讀書識字,便自以為是,凌忽長者,輕慢同列,只知求進、炫耀,不如無學!”p

    左夫子的鏗鏘教誨,猶如一記記金鼓,激昂諸弟子要保持純真本性,以對待文字最初的謹慎、敬畏、謙遜與莊重,去讀書,去學問!成長后,以同樣的純真之心,孝順長者,扶持弱者。p

    “是!夫子!”這次,王葛是用盡全力喊出的。p

    眾弟子皆如此。p

    瓿知鄉,賈舍村。p

    賈芹的寒衣里填的還是去年的葦絮,嘴凍成一種難看的深紫色,仍滔滔不絕跟王竹講解文字、道理。其中的陰森寒意,將王竹一句句冰透,直至王竹哆嗦,冷的和他一樣。p

    “何謂『啞』?”p

    “就是讓你有口也不能說話,不敢說話。竹弟,我知你不服,可你想想,這些天除了我,誰還愿意和你說話?若這樣過個一年、三年、五年……啊……十年,竹弟,若我也不在此處賃居,鰥翁也不在了,你還能和誰說話?與啞何異?”p

    “竹弟。你家人當真狠哪,為何單給你起名為竹?何謂竹?就是你明知自身通透,但下堵地、上堵天!除非有人將你砍了、砍成一斷斷,你的通透才能被人知曉!但那時……呵呵,所以『竹』跟『啞』有何區別?有口!不能言哪!”p

    “竹弟啊竹弟,你若不信你家人待你涼薄,你阿父再來時,你大可試著跟他訴苦。訴說想念你的從兄弟、或從姐妹,讓他們來瞧你一眼吧。唉……馬上過年了,若他們都不肯來,他們跟你,還算至親嗎?還算兄弟、姐妹嗎?”p

    南山館墅。p

    王葛三口并一口的吃完午食,把竹筒灌滿熱水,趕緊坐回原處,將上午講的內容能記住的全快速刻下來。她刻完一枚竹簡后,別的弟子才陸續吃完。p

    虎子蹙著眉頭,小聲打個嗝。不行,得調位置,王葛吃飯太勐,他不由自主跟著學她,噎著了。p

    下午申時起,天又飄雪。p

    酉初下學,諸弟子向左夫子揖禮,提前互賀年節。虎子最先離開水榭,抄著手,跟小老丈似的蹙眉仰頭,潔白雪片稀疏、毫無章法的飄揚,眼看有一片能落到他臉上。p

    他安然等著。p

    結果一把帛傘遮擋過來,傘色青面碧里,是天車匠肆的總主事謝棠舟。他諂笑脅肩道:“昨日是族叔不對,匠娘子回去一跟我說,我就知道她得罪的是謝郎。族叔沒別的意思,就想詢問王葛匠工跟何人學制的筒天車?她制的筒天車,族叔還能不知其道理么,我是想著追問到源頭,問到更細致、更高深的筒天車。如此一來,給咱謝氏的匠師縮短制成真正筒天車的時日,說不定還能趕上春耕呢。”p

    “難為族叔解釋這么些。但看來,族叔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打發匠娘子,就是告訴你……制筒車的第一人,就是王葛。族叔起開吧,別耽誤我賞雪。”p

    “好。”謝棠舟也算知趣,都走到無人處了,臉上的諂笑依然不變。p

    虎子回望水榭四周,都沒看到王葛,去庖廚,去她屋舍,也沒有。待他回到屋舍,外頭立著兩個童役,一個叫樛木,另個叫芣苢。p

    樛木說道:“仲郎,宴席時辰將到,大人令我等來接仲郎。”p

    虎子嘆聲氣,本想跟王葛說一聲的,真不知道轉眼的工夫,她能跑哪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