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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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伙立刻起身:“此物已制好了,桓阿兄不用等,我這就去拿。”他習慣的跑兩步后,想起對方教的“規行矩步、鏘鏘翼翼”,頓時一腳前、一腳后立定,順拐兩下,調整為規矩步伐。 后方幾人忍俊不禁。桓真回憶自己幼年學禮儀時,其實也經常犯錯。 王荇費力端著木盆出來時,失禮的羞澀還在。盆內一半水,浮著阿姐和他一起制的竹船。 這也太粗糙了。王翁不知道制船之事,蹙著眉看向王葛,見孫女神情從容,老人家便不擔心了。 桓真戳動竹船,問王荇:“此物不似頭等匠工所制,是你制的?” “回桓阿兄,是阿姐和我一起制的。桓阿兄見過大船嗎?比庭院還闊大的船?” “見過。” “我阿姐也見過,可惜只見識過一次,在她考匠工的南山之江。她和我講了那船有多闊后,我就問阿姐,如此大的船,萬一……”他靠近桓真,小聲將“磕破個洞”帶過,“咋整?那樣大的船,萬一……”他再將“漏了水”三字小聲帶過,“得多沉?再萬一離岸邊遠,咋來得及修補?” “所以……” “所以我們就制了這個竹船,它不怕漏。”王荇先看向王葛,王葛沖他點頭后,他才小心摳開甲板。 桓真驚訝,端起竹船! 原來甲板之下,被八片竹板相隔,隔成了九個小艙,其中兩個艙內注有水,互不流淌。 此船外觀的確粗糙,內部應是彷的竹節結構。道理簡單,難的是先想通道理! 能將竹節結構跟船結構融合,可不僅僅是匠人天賦了,還得有悟通道理的機緣! 這機緣,竟只是王小娘子看過一次大船?! 天助大晉! 桓真將竹船內的水倒空,交給鐵雷,起身,朝王葛揖禮,嚇得王葛趕緊站起、退后,回禮。 “告辭。”他急于離去,出來庭院,回身請王翁止步時,突然視線越過老人家,看向正屋門口處。 王蓬在和王禾斗竹節小人,倆“竹小人”兵刃相接,打的酣暢激烈。 桓真厚顏一笑,直接問:“阿翁,那是什么?” 王翁立即斥開那倆沒眼色的孩子,將帶著長麻繩的竹節小人遞給桓真:“拿去玩吧。” “謝阿翁。” “桓阿兄,布囊忘拿了。”王荇遞過。 “給你的。”桓真攥好倆竹節小人歡喜離去。 姐弟倆跟著大父回次主屋,好奇打開布囊,里面有十個小竹筒,看著挺熟悉,跟王葛買的裝“不龜脂”的竹管差不多。 拔開木塞,竟真的是! 一小筒一百五十個錢,十筒那是…… 王翁捶下胸口:“桓小郎才是耙子手!糟蹋錢啊!這、這都快能買頭牛了啊!” 之后兩天,王翁去鄉兵營地找過兩次桓真,自家哪敢收那么貴重的藥脂。但都被鐵雷恭恭敬敬的送他回來。王翁只得作罷,和老妻一合計,讓二郎進鄉扯了些厚實葛布,打算給桓真縫兩身寒衣,也給鐵風、鐵雷各縫一身。 這些好葛布總共花掉六百個錢,寒衣內填充的葦絮是王二郎兄弟跑到葦亭采摘的,填的特別厚實。桓真收到后,頭一次體會到“愧疚”為何種感受,才知道自己隨意施舍一份善心簡單,對知恩圖報的農戶來說,是多大的難。當然,這都是后話。 夜里,燭火幽暗,賈嫗、王葛、王菽圍坐在桉邊,湊近燭光縫衣。王翁哄睡著王艾,嘆聲氣。 賈嫗緊跟著嘆一聲。 大父母咋了?王菽擔憂的打量,王葛對她微微搖頭,王菽知道這是從姐叫她別說話,埋頭干活就行。 片刻后,賈嫗聲音發哽的問:“你們說,錢咋越攢越少哩,嗯?”不指望誰回她,吸下鼻子,繼續道:“咱家誰不勤快呢?你們大父,這把年紀還要進野山,跟那些壯年兒郎一樣,拾薪、伐竹、挖野蘆服;二郎更是悶著頭干活,讓干啥干啥,自小就沒聽他抱怨過一句,沒、沒抱怨過一句!” 賈嫗抹把淚。 王菽跟著掉淚。王葛伸過手,攥住從妹的手。 賈嫗再道:“還有你們三叔。我知道,你們都嫌你三叔木呆,盡干些叫人窩火的事。可你們誰想過,三郎他從沒生過自家人的氣,誰數落他,想怎么數落就怎么數落,他從來不氣!那姚婦一家真狠哪,摸透了三郎的愚性子,阿竹那豎子也不分好賴,幫著姚家誆你們三叔去沙屯。去了之后……嗚……三郎不跟我說,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后,姚家嫌他總空手來,一頓熱乎飯都不給他,夜里也不叫他進院,讓他睡在牛車上。你們三叔就是這樣,才、才暈在山上,幸好沒傷著,幸好沒傷著!” 王翁見老妻哭的愈發厲害,勸解:“好啦,當著倆孩子,說這些干啥?唉,我知道村里這些天都在說三郎的不是,說他傻子般往棄婦家送糧。你心里不得勁,覺得冤枉了他。可誰叫他不長腦子、不記教訓的?現在吃些虧是好事,總比以后吃大虧強。正好,拘著他在家呆著,臘月前,最多讓他去一趟沙屯。” “一趟都不許去!” “好好好,一趟都不許去,這家你說了算。” 賈嫗就愛聽這話,傷心減輕幾分。“哎?我剛才說到哪了?” 王葛立即道:“該說我了。大母,你放心,縣令大人不是給我活計了么,制一個器就得五個錢,我只要制一百二十個,就把買葛布那六百個錢掙回來了。” 此話一落,不但沒管用,反倒讓老人家想起剛才要說啥了! “剛才我說的,都不是咱家最苦的,咱家最苦的就是虎寶啊……虎寶啊……啊啊啊啊……我可憐的虎寶,當年才多大點啊,她阿母背她去開荒,她就曉得薅野菜。我背她去割麥子,她就曉得在后頭揀麥粒。五歲時就去壽石坡揀羊糞,六歲帶虎頭,七歲烹食、洗衣,八歲開始挑水、往山上送飯!嗚……虎寶啊,我可憐的虎寶……” 砰、通! 王大郎和王荇焦急的推開主屋房門,栽在門坎上,嘴里還各自叫著:“虎寶咋了?虎寶!” “我阿姐咋了?阿姐!” 第72章 72 匠師為創造者 虛驚一場后,王葛、王菽自今夜起,都跟王艾一樣,留在主屋跟大母一起睡。貧苦之家入冬后基本如此,只靠葦絮寒被根本不夠,只能相互偎暖。 小賈氏萬想不到,她這次慪氣歸家,女兒王菽整個冬天都睡在主屋里,也因此更敬重、心疼王葛,再未和她這個阿母交過心。 院外,任朔之等巡夜亭卒,聽到王戶院里咋咋呼呼的動靜過去后,放心離開。 桓真疑惑而問:“亭長大人似乎格外關心此戶人家?” “嗯。阿泊跟王匠工相識,托我這段時間多照看一下。” 劉泊跟王小娘子相識?桓真感興趣了,自己跟劉泊也算一見如故,頗能看透彼此的性子。 劉泊可不似表面看起來的溫雅、清澹,他內心無比孤傲,且善觀人于微,極蔑視惡者、俗者、愚者!既托舅父照看王家,定是看重王小娘子。有意思啊,哪天見到劉泊,旁敲側擊一下。 任朔之最受不了如自家外甥一樣話少、裝老成的少年郎,提著桓真肩膀快步,提的桓真狼狽不堪、怒火沖頭,任朔之才“哈哈”放手:“對了,那隸妾在這種天氣押到縣邑,不用審也凍死了吧?” “凍死最好!此罪婦狡詐,既厭惡胡夫,也厭惡兇犯,鼓惑兇犯對胡夫起殺心,罪婦自己未沾半點血腥。所以還是交由縣府審理吧,我等若擅自處置罪婦,豈不成了第二個愚犯。”講到桉情,桓真立即口若懸河,和任朔之邊巡夜,邊分析那隸妾的歹毒。“當然了,她若凍死在押解之途,就不關我等的事了。” 清晨,王葛神情肅容,打開篋笥。桓縣令給的各種量器,用心良苦的叮囑,無不讓她知恩。如果她算千里馬,這位大人就是伯樂。 “大匠誨人,必以規矩。” “脫離器具,將規矩、分寸置于匠心。” 桓大人告訴她的很明顯了:規矩是束縛匠工的。匠工制器,須時時以規、矩測量,精確分寸。但匠師不能! 匠師是創造者,基本功必須凌駕于匠工!只有將規、矩、分、寸,全都精練于心,刻畫于目,固定于掌,才夠資格去創造。否則,憑何本事從三百匠工中脫穎而出? 所以這組測量工具,定是最精準、相對來說最無誤差的,說不定還是桓縣令特意為她購置的。 王葛還真猜準了。自她在匠童比試中制出火折子、滅火水筒后,桓縣令就重視起她的匠技天賦了,從那時起,他便輾轉托族中關系,終于從都城將作監求出這組測量工具。 市面流通的規、矩、尺,均是老匠工自己制的。其實他們標記刻度的依據也對。尺刻度上最小的“分”,是以中等黍粒定義,一個縱黍為一分,一百黍為一尺。但中等黍粒之間肯定有極微小的誤差,那么整個尺刻度自然也有誤差。 要說哪里制的測量工具最標準?被將作監承認?唯有將作監自己出產的!但不對外售賣。 王葛先從木尺開始練習,這個過程是極其枯燥的,用石刀一遍遍在竹片上刻“分”的線段,一遍遍刻、一遍遍刻、一遍遍刻…… 刻久了,刻的她都惡心、干嘔,但嘔完,用涼水撲一下臉,繼續刻。匠人,沒有便捷之路,唯熟而已,唯苦而已,唯熬得艱辛,方成大器! 大晉,可不是前世,她王南行在前世傳統手藝人里,能做到出類拔萃,是因為傳統工藝快速流失,缺少承繼者。 但大晉朝百匠爭鳴,匠工遍地開花,燦若星斗,她想如水鯉騰飛,就要吃得苦中苦! 在王葛專心提高匠技水平時,孫氏帶著兒郎張菜來了。 賈嫗這么大歲數,還能瞧不穿少年郎的心思?張菜轉過年就十三,到了相看的歲數,這是還中意自家阿葛呢。 孫氏未言先笑:“姥,我上午洗衣時看見二郎新婦了,唉,也不知道又和二郎鬧啥別扭,問她啥都不說,只知道抹淚,怪可憐的。” 賈嫗嗆回去:“咋?我家院門大敞,外人都能進來,她進不來?想回來誰擋著她了?” “就是!”孫氏立即道:“我也這樣說的她。哎呀,其實我過來不是為了說阿賈的事,是阿竹那孩子又受了寒,問他阿父啥時候再回沙屯一趟?” “回沙屯?我家三郎是姚家贅子還是贅婿?還回沙屯?” “嘖!”孫氏想惱,張菜晃她兩下胳膊,她才重揚笑臉說:“我就是傳個話,你家三郎若想再……去沙屯,就盡早去。要進仲冬了,天更冷,我家那兩頭牛就不能跑遠道了。” 牛畏寒,孫氏說的倒是實情。賈嫗進雜物間,拿出大郎編的筲箕,塞給孫氏,說道:“拿著,平常沒少麻煩你們。你回去跟你夫君、叔郎都說一下,去野山時,別忘了來喚我家二郎、三郎。” 孫氏的叔郎就是張倉的阿父張五郎。 孫氏愛貪小利,得個筲箕,剛才的不愉快一掃而光,問道:“阿葛哩?” “在屋里練手藝,要考匠師啦,從今日起,我們都不能出大動靜,只在吃飯時叫她一聲。” “考匠師?”孫氏嗓門一下提高,張菜也半張著嘴巴,一副不敢相信、又幾分恐慌的樣子。孫氏趕緊問:“那么說,阿葛考上頭等匠工是真的?” “你這話說的!”賈嫗一把將筲箕奪回來。 孫氏腆著臉又拽過去,訕笑:“是我失言,這種事哪敢誆人。阿葛還真是……真是,了不得了。” 張菜又晃她胳膊,孫氏起身:“那我回去了,姥放心,我夫君、叔郎要是去野山,指定來喚你家二郎、三郎。你別送,我又不是外人,對了,我要再遇著二郎新婦,一定勸她回來。” 出來院門,張菜急的面紅、跺腳:“阿母!來前不是說了,讓我見阿葛一面嗎?我都多久沒見到她了,你咋不提呀?” “你快死心吧!說句難聽話,匠工咱都攀不起,更別提匠師。她要真考上匠師,這村里都呆不下了,還嫁你?” “我不管,除了阿葛,我誰都相不中。哼!”說完,他先朝家跑。 孫氏懨懨,王葛又不是個筲箕,想得就能得到嗎?自家阿菜又懶又饞,要不是自家有兩頭牛,勞力多,誰家女娘愿和他相看? 孫氏回頭望著王戶,突然覺得今日來的多余。小賈氏,哼,真是不知足,嫁到王家,姑舅明理,王二郎又俊又憨厚,多招人羨的事。就這樣還鬧騰,鬧兩天得了唄,還想逼著姑舅低頭,哄新婦回去?可見平日的賢良都是裝的。 呸!裝給誰看,誰瞧不出來誰呀。 鬧吧,接著鬧,鬧散了才好。她才不去勸! 第73章 73 左撇子王葛 王葛提前跟二老說明要靜心制器,所以來聊閑事的鄰里上門,她裝不知道也不算失禮。 孫氏母子一走,院中重歸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