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聲音艱澀，都快聽不清楚自己在說什么。

    赫連容似乎笑了，雖然從他的聲音里，沒聽出來半點(diǎn)笑意，那只是一貫冰冷，與平靜。

    “這不是你最怕的。”

    赫連容朝著驚蟄伸出一只手。

    “驚蟄，過來。”

    驚蟄猶豫片刻，還是朝著赫連容走了過去，他抓住那只冰涼的手。

    “你怕的，其實(shí)是我先前的話。”低低的，帶著冰涼的氣息，“驚蟄，你怕我會(huì)，殺了她們？”

    驚蟄的呼吸微頓，“難道不能，兩者都怕？”

    “最該怕的倒是不在意，偏生為他人的命這般在意?！焙者B容的聲音似有幾分喟嘆，“當(dāng)真是個(gè)傻子。”

    驚蟄迷茫地看著赫連容，男人的語氣更輕了些，帶著某種異樣的興奮。

    “縱然明面上的理由不是如此，不過，在這節(jié)骨眼上的動(dòng)作，終究會(huì)引起許多人的猜測(cè)?！焙者B容揚(yáng)眉，“這其中，多少會(huì)揣測(cè)到你身上。”

    驚蟄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

    “相比較內(nèi)憂外患，你只能想到這個(gè)？”驚蟄的嘴唇顫抖了下，“你不必為我這么做?！?/br>
    “驚蟄，這不是為了你?！?/br>
    盡管，這的確是為了驚蟄。

    他要的，不是遮遮掩掩。

    更不愿意讓驚蟄一直藏頭露尾。

    赫連容一寸一寸地捏著驚蟄的手指，最終，按在血脈跳動(dòng)的地方，帶著幾分異樣的滿足。

    “越是愧疚，越是為我而擔(dān)憂，驚蟄，你就越不能離開我?！?/br>
    那就像是無形的繩索。

    一層、又一層纏繞，重疊，沒有盡頭。

    驚蟄沉默良久，忽而說道：“……你說，明日？”

    他的聲音，驟然揚(yáng)高。

    “也就是……你已經(jīng)……”

    下了命令。

    …

    午時(shí)三刻后，聚賢殿。

    幾位內(nèi)閣大臣都聚集此處，朝會(huì)爭(zhēng)議到剛剛方才結(jié)束，太后謀反一事，總算塵埃落定。

    在此次事件里，卷入其中的官員，多達(dá)二十幾個(gè)，再加上宮里內(nèi)外的徹查，涉案人數(shù)，少說也有數(shù)百之計(jì)。

    再加上遠(yuǎn)在其外的瑞王，直到今時(shí)今日才有決斷。這速度，已經(jīng)稱得上快。

    首惡太后被判處幽禁，德妃與她一處，姨侄兩人，倒是有個(gè)伴。

    曾有言官質(zhì)疑過太后的情況，自從除夕后再無人見過她，言外之意是覺得陛下做了些什么。

    景元帝甚是大度，當(dāng)日就派人領(lǐng)他過去。

    ……據(jù)說，那官員嚇瘋了。

    然而任由誰問起，他都說，太后還活著。

    只是那人臉上慘敗的表情，又讓人覺得……那似乎是某種比死了還要可怕的處境。

    太后畢竟犯下重罪，能活著已是萬幸，到底是怎么活著的……也沒多少人在乎了。

    除卻太后與德妃之外，所有涉案人員全部斬首，景元帝再不曾留情，幾乎是命令剛下，就已經(jīng)推出午門，全都砍了腦袋。

    瑞王的處置，還要留待欽差使臣回歸。

    而今就只余下最后一樁事。

    那些與太后有著千絲萬縷，卻又明面上沒什么來往的嬪妃。

    從禮官帶著刑部官員進(jìn)宮開始，有那機(jī)敏的，多少猜到景元帝的心思。

    皇帝陛下，怕是要清理后宮。

    這后宮多年來，都是被太后把持著，不論是選秀，還是宮權(quán)，從不曾旁落過。

    而今景元帝，想要將大權(quán)收攏手心，那也合情合理。

    然而，不論他們有再多的猜想，當(dāng)景元帝意圖遣散后宮時(shí)，這個(gè)消息，無疑是朝著他們的腦袋重重?fù)]上一拳，打得他們?nèi)搜鲴R翻，措手不及。

    這可比他們?cè)械牟孪耄€要荒唐上無數(shù)倍！

    “陛下，這萬萬不可！”

    “自古今來，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陛下若是不喜而今這些嬪妃，重開選秀便是，怎可遣散宮妃，這將皇家，將世家的顏面，置于何地？”

    “陛下，您登基多年，膝下卻是空虛，如今這朝中內(nèi)外，都甚是擔(dān)憂。要是在這緊要關(guān)頭，您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定會(huì)引起朝廷動(dòng)蕩。”

    縱然這聚賢殿內(nèi)，只有內(nèi)閣與幾位重臣在，可在這驚濤駭浪之下，激起的浪潮，卻不亞于今日朝會(huì)。

    景元帝的手指摩挲著下唇，姿態(tài)有些散漫，“這宮里幾多人經(jīng)由太后的手，送到后宮的，諸位心知肚明。從前寡人不在意，而今太后都要寡人的命，諸位不愿，是覺得寡人的命太長(zhǎng)，想讓寡人早些死嗎？”

    “臣等不敢?！?/br>
    景元帝這話一出，一時(shí)間，誰都不敢承受這樣的罪名。

    “……只是陛下，后宮嬪妃，總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怎可在這之后，將她們棄之如履？”

    “功勞？苦勞？”景元帝笑吟吟地看向說話的閣老，“不如將這份記錄再看一看，如何？”

    寧宏儒聞言而動(dòng)，將一份厚實(shí)的文書雙手奉上。

    那閣老接過來，有些疑惑地翻開，不過看了幾眼，就臉色蒼白。

    邊上的官員一瞧，便從他的手中也接過來看，不多時(shí)，這臉色倒也無甚差別。

    景元帝慢悠悠地說道：“寡人這宮里頭呢，當(dāng)真人才輩出，什么樣的能人都有。這俗話說得好，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這百人百面，可還覺得有趣？”

    張小閣老是這內(nèi)閣里，年紀(jì)最輕，也是資歷最淺的。

    這文書傳遞到最后，才到了他的手里。他低頭看了片刻，才終于打破這寂靜：“陛下，這可是真？”

    這疑問匯聚成沙，堆積成塔，無聲無息蔓延在整個(gè)聚賢殿內(nèi)。

    “寡人已經(jīng)留足顏面，爾等最好莫要得寸進(jìn)尺?！本霸勰锹唤?jīng)心的話里，藏著暴戾惡毒的煞氣，幾乎不加掩飾，“若是依著寡人原本的心思，她們都別想活著出宮?！?/br>
    一時(shí)間，誰都不能忘卻，今日午門前，那幾乎血流滿地的景象。

    那殘酷，冰冷的畫面，正映襯著現(xiàn)下景元帝的話。

    景元帝不甚耐煩地敲了敲桌面，冷漠地掃過諸位朝臣：“寡人不是在與你們商量，這件事，沒有更改的余地。所有宮妃，都會(huì)遷到甘泉寺‘為太后誦經(jīng)念佛’。”

    這其中，就算有那么幾位想開口的，卻也礙于剛才文書里面羅列出來的罪證，而無法開口。

    景元帝的放縱，滋養(yǎng)出無數(shù)頭兇惡的獸。

    滿手血腥，無一是真的無辜。

    又有多少是有著血脈親緣的聯(lián)系，以至于這時(shí)，竟是沒有了開口的余地。在景元帝森冷的目光下，幾乎無人敢再說什么。

    說是幾乎，就意味著有。

    首輔喬琦晟聲音蒼老，帶著幾分凝重：“陛下今日，今時(shí)所為，當(dāng)真只是為了清除太后余黨？”

    老者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到景元帝的威壓，在眾人之中抬起頭，直視景元帝的雙眼。

    景元帝玩味地說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陛下要是真只為如此，那在清除后宮污穢后，自當(dāng)重開選秀?！眴嚏沙谅暤?，“如此，方才能平息諸臣擔(dān)憂?！?/br>
    “寡人，為何要這么做？”景元帝似笑非笑，帶著幾分惡意，“是近來寡人安分了些，倒叫喬閣老有了錯(cuò)覺?！?/br>
    真以為他是擱這廣言納諫呢。

    “陛下，”喬琦晟連聲道，“臣只怕，會(huì)重蹈先帝覆轍?！?/br>
    一瞬間，聚賢殿內(nèi)，滿室寂靜。

    在場(chǎng)沒人是蠢貨，幾乎在一瞬間，都覺察到喬琦晟在說的是誰。

    先帝與慈圣太后的往事。

    又或者，是劍指在乾明宮的那位。

    “呵呵?！?/br>
    是景元帝輕笑兩聲，打破了寂靜。

    “既然喬閣老如此顧全大局，擔(dān)心重蹈慈圣太后之舊禍，那寡人豈能不坦誠相告呢？”

    景元帝如墨的眸子浸滿了張狂肆虐的殺意，那種瘋狂流露，令他更似地獄鬼魅。

    “不論爾等有什么心思，加諸于國，加諸于寡人，寡人都懶得在意。唯獨(dú)驚蟄，”那猩紅的嘴唇微動(dòng)，吐出殘酷血腥的話語，“倘若他傷及一星半點(diǎn)，寡人就毀了爾等在意之人，在意之事，在意之國?！?/br>
    有那本事，就將他拉下這皇位，景元帝心頭那頭渴望血液殺戮的惡獸，本也時(shí)刻翹首以待。

    嘻，戰(zhàn)呀。

    那是何等瘋狂，何等暴戾。

    “他安在，寡人還會(huì)安穩(wěn)坐在這皇位上，與你們無聊閑扯，他若不在……”

    那頭獸露出暴虐的惡意，陰森的殺氣幾乎鋪天蓋地。

    他就毀了這一切。

    叫這世間都不得安生！

    第93章

    百丈樓，清幽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