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公西子羽輕笑,“我可不吃人。” 這刻在身體的本能卻非輕易能控制,鹿安清只得含糊地解釋,“非是公子之過,實乃下臣不慣與旁人接觸。” 公西子羽:“鹿祝史不必放在心上。” 耳邊難得的寂靜,令鹿安清無時無刻緊繃著的神經不自覺放松下來。就算身上有再多的痛苦,都好似一點點松弛下來。 鹿安清的表情一直很少,但情緒舒緩,多少是能看得出來的。 一只蝴蝶顫巍巍地從窗口飛了進來,迎著溫熱的日頭飛舞,淡淡的影子跟隨著它,最終輕盈地落在鹿安清微彎的手指上。 只見漂亮的翅膀緩緩張開,又慢吞吞地收斂。 如此幾次,蝴蝶像是鼓足了勁,迎著日頭和微風又飛了出去。 公西子羽看著鹿安清的目光追隨著那只輕盈的蝴蝶,仿若思緒也跟隨而去。 公西子羽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彈了一彈,原本平靜如湖水的眼神乍一瞬變得癲狂,漆黑如墨的眼眸染上少許猩紅,仿佛蕩開的刺目血液。 鹿安清的身體微僵,就像是一只感覺到危險的動物察覺到了危險,猛然回頭。 那雙疲累,倦怠的眼睛在這一刻變得無比銳利精明,如同一把驟然拉滿的弓。 公西子羽一眨眼,朝他微微一笑,真是溫潤君子。 雅致的茶香,伴隨著他的動作,被推到了鹿安清的手邊,“鹿祝史,請。” 就好像,剛才一切,都是錯覺。 鹿安清垂下眉,真如這位所說品了品這新茶。茶水入口,不知不覺讓他微蹙的眉頭緩緩松開。 只剛才那一瞬的狐疑,讓他忍不住思量。 剛才…… 真的是錯覺? 鹿安清對危險的預兆十分敏|感。 這并非天生的能耐,而是靠著一次又一次危險里廝殺出來的本能。 方才那一須臾,莫名的恐懼爬上鹿安清的脊椎骨,銳利的直覺刺痛了他的神經,讓他差點掀翻了這張桌案。 可現下,他又感覺不到任何一點異樣。 真的是……錯覺? 公西子羽緩緩斟茶,動作優雅,那平靜淡定的動作根本無從得見,在剛才那一瞬間,一個充滿暴戾的“他”,險些掙脫出來。 他迎著鹿安清的視線輕笑起來,睫毛如細密鴉羽,打下淺淺的陰影。 “鹿祝史,似乎對我,有幾分好奇?” 鹿安清:“臣出現在這里的原因,不外乎那幾個。”他手中握著那盞茶,平靜地開口,“可是公子出現在這的原因,卻幾乎沒有。” 公西子羽:“此地,是祖母賜予我的居所,允我一月出宮一回,外出散心。” 皇太后很喜歡這個被廢的太子殿下,鹿安清的確在宮人侍衛的心聲里,有聽到一些。雖然明面上一視同仁,可私下也有寬待。 鹿安清:“在城南?” 公西子羽:“城南,不正符合我現下的身份?”他淺淺一笑。 公西子羽被廢后,明康帝和寧皇后就翻了臉。 寧皇后是一個性格強硬的女子,她為后,不善妒,不偏倚,做事公正,對后宮的妃嬪皇子皇女,也從未有過苛待之舉。 在眾朝臣的心中,寧皇后賢良公正,乃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后。 明康帝和寧皇后更像是合作的同伴,也是配合默契的搭檔,如果不是因為公西子羽太子被廢一事令帝后決裂,明康帝未必會另寵其他妃嬪。 寧皇后只有公西子羽這么一個兒子,愛得如寶如珠。 就算太子被廢,有她在,才會讓公西子羽繼續留在皇庭,而不是被隨便關押在宮外的府邸。 從公西子羽還能自由出入皇宮來看,這位廢太子受到的鉗制,可比外人想象得要少得多。 那他說出來的解釋,便也略顯敷衍。 鹿安清微微蹙眉,公西子羽明知道他能看得出來,卻還是這么說,寓意為何? “叩叩——” 小院的門被敲響了。 非石欠身,正要出去,卻被鹿安清攔住。他扶著桌面站起身來:“公子,臣叨擾多時,該走了。” 盡管沒有心聲,可鹿安清知道,門外的人,必定是史館。 每逢災禍出沒,祝史拔除后,史館都會派人檢查附近百姓的情況。 公西子羽:“祝史,保重身體。” 他溫潤的目光落在鹿安清的手腕上,那細密的黑紋攀附其上,如同扭曲怪異的怪物,連帶脖頸附近也有少許。 若非普通人看不到,不然鹿安清就這么走動,也會惹來不少側目。 鹿安清不習慣被這么盯著,下意識捋了袖袍,低聲說道:“臣無礙。” “是嗎?” 公西子羽淡淡道:“非石,你送祝史出去罷。” 非石躬身,在前頭帶路。 待鹿安清的身影消失后,公西子羽才垂眸,捏起邊上的茶盞。 還未端到嘴邊,整個茶盞瞬間破裂成粉末,guntang的茶水撒到公西子羽跪坐的膝蓋上,澆濕了衣裳和桌案。 像是他的手在那一瞬間有了自我意識,不愿意讓他吃下這杯茶一樣。 公西子羽臉上完美的微笑并未褪|去,漫不經心地取出帕子擦了擦燙紅的手指。 他的眼睛時而漆黑,時而血紅,端得是可怕。 非石回來時,臉色微變。 他抿著唇想上前想要幫著處理,卻看到公西子羽搖了搖頭,不緊不慢地說道:“非石,外面的,是史館的人?” “正是。” “看來此地,出現了災禍。” “公子,當真是災禍?” 公西子羽看了眼非石:“方才的地動,你還真以為是地龍翻身了不成?” 同華巷震動時,非石本是想請公子趕忙逃命,可是公子卻穩如泰山,根本沒往外走一步,是外面喧鬧聲起時,才不知為何去了庭院,開門撞上了鹿安清。 非石心中疑竇,不知公子是否篤定鹿祝史在門外,方才開門的? ……可是,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 明武的心情很復雜。 城南發生異動的時候,連帶他在內的諸多祝史紛紛趕來,原本以為他們的速度已經夠快了,卻沒有想到動手的人速度更快。 當發現那個人是鹿安清時,明武心里的復雜更上一層樓。 他和江祝史一左一右,將鹿安清攙上去時,明顯感覺到這具身體都是軟著的。 “快回史館。” 江祝史一把擼起鹿安清的袖子,看著上面的黑紋,臉色稍顯難看。 明武看了眼,沉聲說道:“帶他回史館,今夜不可回去。” 鹿安清靠坐在車廂內搖了搖頭,“我沒……” “閉嘴。”明武狠狠地瞪他一眼,“沒事?要是真沒事,你這脾氣,樂意讓人攙著你?” 鹿安清沉默了。 馬車一路趕回史館,便有史館內的醫官上門來。但頂多開些藥補補元氣,其他只能靠著鹿安清自己消磨過去。畢竟史館內,沒有和他契合的祝史。 明武看了眼已經在屋內歇息了的鹿安清,低聲對江祝史說道:“江賢弟,今夜我就在外頭守著。” 江祝史臉色微變:“你是擔心……” “黑紋反噬,我怕他失控。”明武搖了搖頭,“就算不是,有人守著,他也好過些。” 江祝史:“那我陪你。” “說什么胡話,明日要覲見官家,不好生休息可怎么行。” 明武大刀闊斧地將人趕走,然后守在外間。 屋內很是靜謐,鹿安清一被接回來就好似昏睡過去,一點動靜都沒有。 明武瞥了眼屋內,有些不是滋味。 不到一月接連拔除了兩只災禍,這種能耐……縱然落在他們這些年長祝史的身上也未必熬得過去,可是今日將鹿安清接回來時,除了身體的異樣,他的臉色甚至和尋常沒有太大的差別。 這個男人的身體內蘊藏著堅韌的神經,難以摧毀折斷般,令原本不大喜歡他的明武,也忍不住心生佩服。 習習涼風吹過,屋內的鹿安清睫毛微微顫動,睜開了眼。 看似寂靜的屋內,時不時還是會響起細碎的心聲。 不過許是史館的肅穆,這樣的次數比外間少了點。 可嚴肅如明武,也不會一聲不發。 這么多年,鹿安清唯有最近見到公西子羽的那兩回,方才體會到何為真正的安靜。 一想到那一瞬的靜籟,鹿安清的心口像是被輕輕搔了搔。 有些癢。 他的欲/望淡薄,少有渴望的東西。 可鹿安清這才發覺,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抖個不停。 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