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奶
無論上一個語境的情緒有多難切換,銀霽也要強行將一場血淋淋的揭穿轉化為一次平常的“談心”。 “不管你怎么說,mama。”——希望點名大法仍能見效,“我認識元皓牗很多年了,他是有不少毛病,但他關心同學、體貼長輩,絕不是個壞孩子。還有明昶,你口中的‘小太妹’,她為人仗義、對小動物有愛心,那天晚上帶我出去,是為了搶時間替一個跟她完全不熟的顧客報警,而且,她真的阻止了一場毀容案!他們都是我重要的朋友,也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了解我的人。” 正如銀霽所料,喬小龍不會無視女兒放軟的態度,盡管渾身的血洞尚未干涸,怒火卻只剩余燼:“……那你還真是悲哀呀,正常人都不懂得如何去了解你。” “怎么會呢,這都是老天指派給我的緣分啊,為的就是幫我發現自己的……彈性。”銀霽盤旋在半空中的手終于搭在了mama的手上,“畢竟我是個有感知能力的大活人,你也一定不希望唯一的女兒變成一個鐵石心腸的勢利眼吧?為了不惹mama生氣就拋棄朋友,這種事我實在干不出來。” 喬小龍動用全部的鼻腔空間發出哼聲,捏緊銀霽的手,不再說話。 事情似乎好辦起來了。銀霽順勢說下去:“明天我也要出門,去見見我的同桌們,孔秋和劉心窈,你認識吧?一個是外地人,她男朋友學習成績不好,但是關鍵時刻從不掉鏈子;另一個是不婚主義者,很愛懟人,世界上就沒有她不敢得罪的人——也許除了警察?哦,還有,包括我們三個人在內,全校一大半女生都是化學老師的小迷妹,就是王睿婕王老師,你見過好幾回了,她的情況可能和你們方老師有點像,不過嘛,都201x年了,性取向不再是‘作風問題’,只要她受學生愛戴,那些老古板就動不了她。” ——銀霽的語速極快,說到后半段,mama的眼睛越睜越圓,可始終沒有找到氣口打斷她。 “后天我也要出門,外后天也是,只要我想出門,我打聲招呼就會走。我要去見的人有可能是元皓牗,也有可能是比明昶更像小太妹的人,哦,下周三我還要去元皓牗的家里吃年飯,他另外兩個發小都會去。順帶一提,在我學習壓力最大的時候,其中一個女生給我推薦了很多‘上不得臺面’的小說,里面的主角一個比一個慘,我看了之后既沒有學好也沒有學壞,只是壓抑的情緒得到了充足的釋放,無論是以琴會友還是以毛筆字會友,都達不到這種效果。” “你故意說這些,是在徹底否定我咯?”好容易等來一個氣口,喬小龍揀了句相對好聽的話予以回擊。 “瞧您說的!難道家庭教育就組成了您的全部嗎?不能吧,您也有自己的愛好,也有年輕的時候,更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朋友,在我面前充完叔叔阿姨,背過身去又給您介紹那些一看就知道有雷的投資項目,因為您的英明神武,他們沒能把朋友卷入龐氏騙局,您也沒跟他們徹底斷聯呀!” 在傳統家族觀念里,這簡直是伸巴掌打到長輩臉上,可喬小龍最在意的顯然不是這個。她狠捏銀霽的手心一記:“別說‘您’。” “好的。mama,人的成長永遠是向外擴張的,不是向內收縮的,只要你對我……呃,‘超出小乖范疇’的行為放輕松些,咱們之間就再也沒有問題啦!常月不也老愛說,家庭成員的相處不看正能量還是負能量,最重要的是保持情緒松弛,這樣的家庭氛圍才是最健康的,你看,我都會背啦!” 隨著一個厚起臉皮的撒嬌,這場漫長戰役的首次交火進入了尾聲。冷靜下來后,銀霽才覺出一絲不對勁:當她展現出自以為藏得很好的黑暗面、burst into狗話時,父母的反應竟比想象中的要平淡許多……由此,簡直不敢細想喬小龍的監視深入到了何種地步,雖然對轉班事件的真相一無所知,可并不代表她對別的事情沒有保留。不過,銀霽堅持贊同有限坦誠的必要性,在連番信息——或態度——的轟炸之下,首席園丁就被隔離在了收割狗頭的興趣愛好之外——只有這件事是基本可以確認的,否則,銀霽難逃一對貨真價實的手銬,連上學都不能成為“正當”出門理由。 而這件確定的事也不能證明喬小龍女士不夠厲害,不幸中的萬幸是,她對“黑暗面”的理解還樂觀地局限于青少年普遍存在的“叛逆期”上,她哪里知道刑偵追蹤最忌醒敵,從今天開始,犯人只會更加謹慎,就在裝乖的當口,快速做著推翻與重組的腦部運動,反跟蹤方案的搶修式更新甚至讓她感到興奮。 興奮到忘乎所以,不慎踩到了雷區。在喬小龍嘟噥“就你記性好”時,她進一步撒嬌道:“mama,你就不能和元皓牗的mama一樣嘛!……” 眼見得喬小龍臉色驟變:“你是在拿我跟別人作比較?” 直視mama被刺痛的眼神,銀霽的后半句話噎在了膈膜上。 好不容易扭轉了局面,可不能就此功虧一簣啊!即便金暴雪在耳邊發出魔女低語:“嘻嘻,破案了,mama控制你的人際圈,就是為了避免你通過比較發現她的問題所在,好拙劣的手段啊!看見沒,你得到了法律規定的愛和撫育,代價就是失去自由與勇氣,她對你的過度保護,百分之一百都是出于自私呀——” 不對,這才不是真相,銀霽揮著手驅散了她。一定還有別的可能性,她現在不能發言,先聽聽mama怎么說! 理論上,自私的母親喬小龍應該發動“你果然……所以我才……”的愧疚喚起機制,可她的表現明顯是大受傷害,連語言系統都陷入了混亂:“原來在你心里,mama一直比不上別人家的mama?你跟我鬧脾氣,全都是因為心理落差?是的是的我承認,她漂亮有本事,人好路子多,可,可你媽就很差了嗎?我做飯比她好吃!而且再怎么說,我也是個公務員!好,這個先不說,她根本不懂怎么教育孩子,仗著自己生了個男孩,就在幼兒園里頭胡作非為!她以為她家的是什么皇太子嗎,啊?老公有兩個臭錢就敢肖想我女兒了!你那時才幾歲啊?還有你爸,也是個拎不清的,誰有錢誰大爺似的!游泳館的事我們家又不是沒出力,根本不欠他元家什么,憑什么他們要從我身邊搶走你?……” 在難以預料的崩潰中意外得到“元皓牗到底怎么你了”的答案,銀霽終于醒悟過來:“mama……你、你不會是在吃醋吧?” 原來宇宙的起源是分離焦慮?! 喬小龍的反應像是被擊劍用的細劍戳中了得分點,僵住片刻,竟破天荒地掄起拳頭敲了銀霽兩下:“我吃個屁!你翅膀硬了遲早要飛走的,我攔得住你一時,還能攔得住你一世?算了算了,從今往后,你愛去哪去哪,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大概是覺得有些丟臉吧,撇下這句話,她跑回臥室,反手關上了門。 銀霽一個人留在沙發上,哭笑不得。她不過是個稍微受點氣就口出狂言的、虛弱的普通孩子,值得被喬小龍女士像這樣投放過量的感情嗎?哦,今天一過去,明天開始就要減量了吧,如果mama言出必行的話……腎上腺素的閥門緩緩擰緊,她重新感受到了心如刀絞。 沒等兩秒,獲得大赦的爸爸出獄……出了房門,端著盆涼透了的洗腳水,一溜小跑到衛生間,半路還甩給銀霽一個(自以為)兇惡的眼神。 爸爸mama的兩扇門都緊閉起來,銀霽拖著疲憊的身軀在客廳里踱步,把該嘆的氣都嘆完了,再走到窗邊去補充新鮮空氣—— 然后發現,挑起母女矛盾的那只狐貍精還在樓下待著呢。 時鐘和手機都在客廳里,銀霽也沒注意到她們吵了多久,只看見元皓牗把兜帽扣在頭上,用圍巾裹住半張臉,隨著頭上路燈的閃爍頻率,間或蹦兩蹦,圍巾邊緣便有白煙冒出來,露在外面的半張臉呢,也不知道是蒸紅的還是凍紅的。 敢死隊出身吧!聽到窗戶敲響,他抬頭看向銀霽,眼里的擔憂一覽無余。 中國沒有太多手勢文化,隔這么老遠,家里還有兩個人在跟她賭氣,銀霽想保持安靜,又不知該如何向這臺監視器無聲地表達“快給老子滾起走”。而大家都知道,元皓牗是有些隱藏的舞蹈功底在身上的,見她面露難色,便從口袋里抽出手,先是表演了一個抱著嬰兒搖來晃去的動作,然后叉起腰作罵街狀,最后手一攤、頭一歪,銀霽便看懂了他在說:“你和mama吵架了嗎?” “沒有。”——這個簡單,搖頭就行。 元皓牗明顯不信,眼睛都變成了倒半圓。銀霽忽然找到了靈感,伸出兩根手指,比出了“2”…… 樓下的人不明所以地跟著比了個“耶”。 銀霽用擦黑板的力道擺擺手,把“2”倒過來,化作一雙腿,在空氣中倒騰幾下,然后雙手合十放在耳邊,示意他“趕緊回去睡覺。” 元皓牗點點頭,在耳邊比了個電話的手勢,眼睛黏在銀霽身上,倒退走出了頻閃路燈的光照范圍,而后,像是終于感知到室外氣溫似地,倒騰著自己的一雙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