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觀測者
不想再聽到拙劣的謊言,喬小龍緊接著拋出了信息源:“下午我在超市碰到一起做瑜伽的肖阿姨,她老公這段時間經常看到你元叔叔的車開進XX小區,今天也一樣,‘估計是準備重新啟用老房子了’。” 銀霽訥訥地盯著前方,兩只手交握在一起,右手大拇指來回搓動左手大拇指,兩秒鐘交換一次。 “媽,其實你一直什么都知道吧?” “嗯。” 人rou監視器們總有海量眼線分布在受害者周圍。怒火有死灰復燃跡象,可銀霽的血條早已見底,再不能以剛才那般高漲的情緒成段成段輸出狗話了。 “好,現在情況很清楚了,你就是這樣毀掉我的安全感的。” 她只能剖出一塊心臟給mama看,并呆若木雞、言簡意賅地介紹:“這是心臟。” 喬小龍好整以暇地撫著睡衣下擺:“我怎樣?我從來沒有特地拜托過誰替我監管你,這么多叔叔阿姨看著你長大,你又是個女孩,誰會放心獨自把你丟在大街上?說到這個,你所謂的‘朋友’,那個開寵物店的小太妹,看著很瀟灑很自由對吧?我調查過的,她爸媽早就離婚了,雙方都重組了家庭,本來就沒人管,她還自輕自賤,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考上大專也不去讀,現在淪落到四處走xue賺錢,走xue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嗎?灌酒灌到胃出血就不說了,觀眾往你身上吐痰,你都得賠著笑臉接住!” 銀霽匪夷所思地轉過身:“你調查她?!” “大半夜的把你叫出去飆車,我沒甩她兩耳光就不錯了。” 銀霽的眼睛釘在mama身上,半晌,起身就走。 “站住。”喬小龍的精氣神恢復得更快,三兩步跨到銀霽身前攔住她。 銀霽苦澀地笑著:“媽,你知道嗎,本質上,我也是個小太妹。” 不,她比一般小太妹可怕得多。 “你在胡說什么?”喬小龍……她在笑。溫柔的目光匯聚成兩彎月色,伸出一雙帶繭的手,輕輕給女兒整理著頭發,“你只是一時被這種人迷惑了心智,念在你是初犯,我就不追究了——當面我也從來沒說你什么,對吧?mama知道你心里有數,膽子也不大,那種滋味淺嘗一口就夠了,不可能還貪第二口。只是,建立人際圈子要更加慎重,以前我還不理解你爸爸的苦心,現在一看,他才是對的。” 表面上的平靜不能代表什么,事實上,喬小龍氣壞了。在氣壞的基礎上,她的口吻已經做到了最大限度的溫和。銀霽也學著她強壓心里的驚濤駭浪,好啊,既然喬女士厲害如斯,全宇宙盡在掌控,那就怪不得被觀測者當場編寫木馬程序黑入監控系統了,神不知鬼不覺地。 母女關系走到動腦子這一步,銀霽感覺到有東西正在從身上剝落,或許是僥幸心理,或許是殘存的愧疚,更有可能是“你從哪里來”的答案。然而,腎上腺素正在悄無聲息地狂飆,她竟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突然想采訪一下:你覺得余弦這個人怎么樣?” “余弦?坐你后面那個男生?學習成績可以,性格安靜,本本分分的,人緣也挺好,是個不錯的孩子。” 冷笑像個致使電梯超載的大胖子,從嗓子眼里費力而狼狽地里擠出來:“那么請問,元皓牗比他差在哪里?” “就憑他把你從火箭班勾到普通班,我就永遠看不上這個人!” 喬小龍驀地提高嗓門,眉毛也狠狠擰在了一起。不得了,還是元皓牗咖位大,一下子激發了成年人壓抑的怒火,即便她能掌控全局。 “我向來尊重你的選擇權,你要做什么決定,哪回我阻止你了?結果你是怎么對我的?為一個無關緊要的男的,屢次向你媽大呼小叫?!” “是的,你沒有阻止,為了給我判個更重的,最好判個可以凌遲處死的,你全都留到秋后算賬了!釣魚執法啊你!” 木馬遇到防火墻,銀霽也吼出了聲。她就知道,這頓架是怎么也不可能吵得完了。 “我看你是真的需要去爺爺家住幾天了!” “可以啊,你送我過去,我馬上就閹了銀禮承!我說到做到!” 喬小龍沒有接話,但銀霽知道,她不是在擔心侄子的生殖器,更不是為了銀家的香火做出妥協。 “行了,都冷靜一下吧。” “好啊!” “注意你的音量。” “好啊。” 喬小龍撥開銀霽,坐回沙發上。銀霽見好就收,屁顛屁顛跟過去了。 趁mama喝水順氣,不孝女也不怕嗆著她,搶先開口道:“你搞反了,余弦才是把我逼到普通班的人。他是一個又臭又爛的大賤人,比你認識的所有賤人都要爛。” 甭管成年未成年,有腦子的人都懂得留后手,銀霽也不怕翻出藏在相冊深處的的咪區截圖,添油加醋地告狀:“你看,就是他發動了這些人在論壇里罵我——這里的‘狗腿子’說的就是我,他們這群人還說啊,等哪天晚自習下課,要摸黑打我一頓!當時我有多害怕你知道嗎!” 簡要敘述了余弦干過的好事,喬小龍眉頭深鎖,信了八成,嘴上還堅持著:“他犯了錯,那也應該是你把他趕出火箭班啊,憑什么你跑了?” “mama,這個社會很復雜。”銀霽故作深沉道,“你說余弦人緣很好對吧?那是因為我們班的女生全被他這張臉勾住了,不光是女生,連女老師都被他收服了,就跟那個……就跟那個海鯨生一樣!他在粉絲面前一賣慘,還有我說話的份?與其說他把我逼走,倒不如說是我主動逃離這個環境的,免得哪天被他們這群瘋子同化了——這就是孟母三遷的實踐啊!” 涉及喬小龍的家庭教育知識體系,剩下的兩成信任也統統繳械了。 “還有,那天你不是也在場么,轉到哪個班完全是校長決定的,我又哪里知道剛好轉到元皓牗班上去啊!” “這倒是。”喬小龍點點頭。 銀霽趁勢表演出委屈:“你把我想得太強大了,就算有你一直在暗處保護著我,有很多表面上發現不了的事,還得需要我自己面對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當前的保護完全不夠用,還需要進一步加強?” ……她看起來是認真的。銀霽想給自己兩拳。 “還有,那個什么阿斯伯格綜合征——你也吃一塹長一智吧,下次再看到這種明顯不正常的人,你就別去靠近了,知道嗎?” ……已經在打了已經在打了,臉都打腫了Ma’am! “轉班的事先不說,為了去見元皓牗,你聯合元叔叔在我面前扯謊又怎么解釋?” ……罷了,在劫難逃,懷柔政策叫停,站起來接著戰斗吧。 “今天是樓阿姨的忌日。”銀霽認真地看著mama說,“八年前,元皓牗就是在這一天失去mama的。” 鑒于喬小龍對自己的崽和別人的崽有兩套評判系統,后半句話并沒有喚起她的同情心:“那又怎樣?忌日是給自家人過的,你跟著去摻和什么?” “因為元皓牗很可憐,你是沒看他那個樣子,明明很傷心,又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為了把生活繼續下去,只能編些爛笑話掩蓋這一切,我聽了都覺得俗套……覺得難過。” “是么?” 忽然,銀霽想到一個絕佳的理由,滿懷希望地抱出這頭小羊羔:“他總共只有三個發小,一個身體不好、冬天不敢出遠門,一個正在爺爺家里關禁閉,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只剩我這個發小能陪陪他了,你說我還能不去呀?我也講良心的好不好。” “良心。”喬小龍哼笑,“我看是你跟他單獨相處的時間永遠嫌不夠才對。” 小羊羔“咩咩”地逃走了。雖然木馬程序有起效跡象,銀霽的心又涼下去一寸:“……你希望是這樣?哇啊,原來你是這么想我的……” “少給我趁機碰瓷。他只有三個朋友,說明什么呢?說明他品格有問題,人緣不好,這還能怪誰?” 銀霽扯出個笑臉,沒有對顯而易見的偷換概念生氣,元皓牗有怎樣的風評,并不在她這一輪的爭辯范圍內。 “媽,我就問一句,元皓牗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希望這次你能好好回答我。” 然而喬小龍的記性比她更好:“上回你也說‘跟他不是一個圈子的’,今天就高高興興跟人過生日去了,哦,還有忌日,生日忌日都得是他,關系進展挺快的啊。” “多年沒見,最開始當然會生疏了!后來嘛,講起小時候的趣事,關系就變好了,這不是很自然嗎?如果余弦在你眼里也算好孩子,元皓牗雖然沒進火箭班,但他學習刻苦,做事也光明磊落,我的天,簡直就是大羅神仙了吧?” “‘學習刻苦’?”喬小龍發出嗤笑,“上著上著高中,打游戲打上了新聞。你啊,什么都只看表面,你可曾想過,知人知面不知心。” 看吧,白費口舌,明明相信了余弦的表里不一,現在又要重申“我堅持認為你才看不透人心”的唯一立論,很明顯,任何人跟親生父母都是講不通道理的。 “是的,就因為這個,我還跟他吵了一架。”銀霽接著說道,語氣平靜得像在回答一道爛熟于心的數學題,“因為他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仗著自己是班長就限制我的自由,這能忍?后來,因為他實在不想失去我這個朋友,沉痛反思了自己的錯誤,我們的關系就變得越來越好了。這個過程是很讓我新奇的,竟然我也配得到尊重、得到呼吸的空間呢!” 傻子才聽不出來這是在含沙射影。問題在于,銀霽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膝蓋打戰——因為元皓牗根本沒有針對監視行為進行反思!如果任其發展下去,說不定,他也遲早會變成mama現在這副面目全非的樣子…… 原來這才是銀霽最大的痛點,之前她不愿、也不敢深入思考,結果就是,如此重要的信息只能在爭吵之中發現了。無論如何,當前的任務是大刀闊斧解決掉眼前的狀況,至于另一臺監視器嘛,日后再拆還來得及。 像提醒自己似的,銀霽喃喃道:“知心有多難呢,至少要有足夠的相處時間才有可能,對吧?媽,我是一根會思考的葦草,不是一臺只會針對單一情況簡單分析的老舊儀器,如果我覺得元皓牗不好,我會自行把他趕走,根本用不著你來……哈哈,‘點化’我。至于我究竟是想對他好,還是想踹他一腳,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嗎?重要的是,這些行為全部都取決于我本人,且僅取決于我本人,這么講你可以理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