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皇帝回過身來,看見是她,愈發怡然。只覺得滿心滿肺的熨帖舒暢,當得上惠風和暢四字。他含笑走到御案前,見她已然磨好一硯新墨,便取筆來蘸,取過一張桃花粉箋,從容落筆。 搖光好奇,想知道他寫的是什么,又牢記來順再四教過她的規矩,主子寫什么、折子上的字,都是看不得的,看了就犯忌諱,那是大錯。她只好一板一眼地低下頭認真磨墨,實在忍不住了,悄悄用余光瞥一瞥他運筆的走勢。皇帝身上的衣裳是新換的,慣常用沉水香熏過一道,澹泊寧靜的香氣,若有若無,混著案前芙蓉石香爐里焚的香,也有一股歲月靜好的況味。 皇帝早留意到了她時不時短暫停留的目光,心下只覺得無窮歡喜,又有些好笑,輕輕地拿手肘碰了碰她,低聲說:“看得的。” 她果然放下墨錠就來看,皇帝有一手好小楷,清麗有風姿,此番落筆卻飄然瀟灑。只看那箋紙上寫的乃是《西京賦》中的一段,她卻不覺紅了臉。 消氛埃于中宸,集重陽之清澄。瞰宛虹之長鬐,察云師之所憑。上飛闥而仰眺,正睹搖光與玉繩。將乍往而未半,怵悼栗而慫兢。非都盧之輕趫,孰能超而究升。 皇帝暗暗發笑,卻仍是一本正經,十分疑惑地“唔”了一聲,故作不解:“怎么了,這天兒很熱嗎?” 她的聲音低如蚊吶,“不熱。” 皇帝便不再說什么了,待紙上墨痕干透,才小心地將它放到一邊去。初春日暖,那太陽仿佛也照進心里去了似的。這正是好時節,檐下鳥雀呼晴,暄暄然如同一盞上好的酒,連人也被烘得暖融融。 皇帝在批復折子,東暖閣里寂靜無聲,間或聽見“嘩啦”一響,那是皇帝翻動紙張的清脆。剛剛臨了一半的《西京賦》,“搖光”二字就落在陽光下,輝映著皇帝的筆端風流。其實應該是“瑤光”的,只是他偏要這樣寫,偏要給她看。 昔時阿瑪斟酌她的名字,因為她在家里行七,搖光也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七顆,故而取了這個名字。她生在夏天的夜里,金波淡,玉繩低轉的時節,阿瑪在門外等著,抬頭一望,就看見了北斗七星。 搖光,搖落的光影,故而有個乳名,叫做錯錯,取光影璀錯之意,更有藏拙的味道。時人皆不喜歡錯,兩個錯字放在一起,看著十分不好,可是仔細品來,錯的錯,即是對。隱去鋒芒,韜光養晦,反而能走得更長遠。 她有一瞬間的惘然,卻聽得皇帝低聲說:“我的名字叫定曄。” 搖光猛然回過神來,下意識循著聲音去看他,不料迎上了一雙極清亮的眼睛,閃爍著頑皮又期待的光芒,正笑意吟吟地,偏過頭望著她。 她惱羞成怒,氣鼓鼓地從明黃匣子里抱出一沓折子,堆在皇帝的手邊,毫不客氣地道:“寫您的字!” 皇帝眼里期待的光瞬間寂滅了,轉而變得十分慘淡,他哀怨地望了一眼她,見她如此冷漠,如此鐵面無私,如此循規蹈矩,內心委實傷感了一回。人君之道,漫漫多艱矣!只好繼續提著他的筆,在折子上悶頭批“知道了”。 不知道為什么,今兒白日里看的折子竟不及往常的一半,更有些大臣啰里啰唆,芝麻點小的事往往要洋洋灑灑地寫上好幾頁,有些則大肆吹噓天子的善政,有些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寫不好字,跟竹節蟲似的趴在折子上,還有些滿洲的老臣,年紀大了,句法不通,偏偏還要堅持自己寫,以表對主子的忠心。 皇帝遇事不驕不躁,鎮定自若的性子,也許就是積年累月這么磨出來的吧! 快到亥正,皇帝才勉強住了筆,來順將明黃的匣子恭恭敬敬地托出東暖閣,筆墨上、茶水上的差事也總算結束。搖光替皇帝將御案上的文房歸置好,錦屏帶著茶水上的女子給皇帝敬一盞牛乳茶,二人互相遞了個眼色,一起躬身告退了。緊接著便是尚衣司衾的差事,皇帝覺得心里有些空蕩蕩的,索然無味地起身,看見她卻步退出東暖閣,又忍不住悵然地長嘆了一口氣。 硯臺下露出一點點白箋,皇帝愣了一愣,李長順卻已經邁過正殿,就要轉來東暖閣了,皇帝眼疾手快,從硯臺下抽出那張紙,面不改色地握在了手心里。他將手背在身后,佯佯地走過穿堂,往又日新去了。 這一路真是走得心驚rou跳,他有點埋怨她,做什么要這么偷偷摸摸的,又害怕不是她寫的,這些日子總是患得患失的,毛毛躁躁,的確不大有人君的威儀。不過有一點是實打實的,那是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歡喜,于是連腳下的步子都變得輕快了好多。李長順與德佑一左一右在后頭跟著,彼此默默交換了一下眼神,又默契地把頭低下去了。 皇帝在榻上安置好,司衾司帳的人撤下簾幕,吹滅了燈,上夜的小太監將鋪蓋放在又日新的外頭,皇帝睡覺時不喜歡屋子里有人,經年累月都是這樣。一眾奴才們都各自悄無聲息地退下,這擾擾了一日的養心殿,也就重新歸于寂靜。 皇帝在帳中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豎起耳朵聽外頭的聲響,一國之君做到這樣真有些跌份子,也真熬可。他尋常不大留心這些,一天的政務處理完,說不困那是假話,可不知道為什么,今夜卻格外地精神抖擻,連他們關門的聲音,都是那樣的悅耳好聽。皇帝小心翼翼地從帳子里伸出一根手指頭,將帳子撥開一條縫,探眼去看,屋子里果真沒有人了,這才躡手躡腳地掣帳子下榻,趿著灑鞋,挪到對面的炕上,借著外頭的天光,從袖口里拉出那張箋紙。 外頭小太監耳朵尖,聽見細細簌簌的響動,又不敢驚擾了皇帝,只好輕輕地叩門,低聲問:“主子爺有吩咐?”皇帝倒險些嚇破了膽,好奴才,一聲問抵得上西北的十萬大軍了。他頗為尷尬地嗽了一聲,義正言辭地說“沒有”,那小太監便不再說話。 皇帝撫著心口,將四方箋紙展開,齊整的簪花小楷躍然紙上,頗有衛夫人的風骨。卻也不是什么旁的話,只是一首詩。 金陵郁迢遞,行旆曖悠悠。 蘭臺清露集,松庭積靄收。 白鷺回修渚,朱鳳矯崇丘。 離離曳青綬,曄曄振彤騶。 遠甸芳風散,神都旭景浮。 臨軒結沖想,還車寧久留。 皇帝唇角的笑意愈發深濃,一點一點地蔓延到眼角眉梢,他用指尖碰上字跡,仿佛是碰著她的手一樣。天子的名諱,沒有人敢直呼,就算是書寫也必須缺筆。自從阿瑪額捏都過世,這個世界上就只有瑪瑪一個人,可以叫他定曄了。 真好,他再四地看,她并沒有缺筆,曄曄兩個字寫得端端正正的,他都能想到她執筆時認真的模樣。皇帝將那箋紙覆在心上,珍重萬分,不覺向外看,月亮高懸天幕,灑下滿庭的霜華。 寂靜的宮苑別有一種淵穆的美,遙遙瞥見值房里燈火輝煌,那是晚上當值的小太監們的夜場,春風浩蕩,迎面帶著些淡淡的花香,醞釀著溫柔繾綣,沒來由令人心情舒暢。李長順不緊不慢地走著,德佑落后半步跟在后頭,頗有些為難,想了想還是說:“師傅,我覺得主子最近,忒不對勁。” 李長順摸摸下巴,表示贊同,德佑還是憂心惶惶的,“要不要請太醫哇?” “誰知道呢?”李大總管聳聳肩,覺得今兒月色尤其好,就連空氣中泛濫的花香也尤其好,他快活地長舒一口氣,忽然頓住步子,回過頭看了一眼又日新的方向,了然一笑,“也許是春天來了吧!” 第66章 漸覺年華 平親王因著上回替端親王求情的緣故, 把腿給跪壞了。今兒遞膳牌的人少,皇帝匆匆見完,便微服出宮, 去平親王府上探視。 御駕到了家門口,雖然不比尋常天子出行,還是大門洞開,一路兒到底。平親王太福金領著平親王福金并王府長史一干人等皆在門內跪迎,皇帝忙親自伸手去攙平親王太福金,兩下里又互相讓了好一會子,皇帝才走在前頭, 由王府眾人簇擁著,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了正堂。 太福金請皇帝坐定了,皇帝又讓他們坐,太福金這才敢坐在下首, 平親王福金親自接過使女奉上來的茶盞, 向皇帝奉茶,皇帝藹然欠身接過,又溫聲說:“弟妹也坐。” 太福金笑說:“承蒙主子恩德,成曙腿腳不好,不能盡人臣兄弟之禮, 出來相迎。我已命人抬了他來了,請主子稍待。” 這一個“抬”字,用得不可謂不惟妙惟肖, 皇帝反倒很慚愧,他說不必, “朕再坐一坐, 親自去瞧他。”隨后又道:“他是最穩重不過的一個人, 又顧及兄弟情分。那日隨著一眾兄弟們在養心殿外跪著,別說你們,就連朕也心疼。可是叔母,您是最深明大義的人,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太福金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說我省得的,“那日我讓媳婦帶著我,上老jiejie家里瞧她去了,我真是心疼。主子心里體念宗室,成明那孩子讓主子為難了,主子還費盡心力保住了他的爵位,老jiejie說她感念主子、老主子,只是礙于身子不好,沒法子入宮向老主子、主子謝恩。惟愿他們兄弟幾個都能盡心竭力,好好替主子效力,我們便再沒有什么旁的想頭了。” 他們說著,又到上房去瞧平親王,原本意氣風發的兒郎窩在床榻上,反而多了些萎靡之氣,屋子里滿是藥味,平親王聽見聲響,便知道是皇帝來了,他掙扎著要下榻來給皇帝問安,皇帝伸手按住他,輕聲說:“咱們兄弟不拘外禮,且躺著罷。” 平親王說是,又看了他媽一眼,太福金會意,領著福金與伺候的奴才們都在外間等候。隔斷里間只有他們兩個,平親王望了皇帝好一會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一雙腿,終究忍不住,狠狠捶著床板。 皇帝亦是心酸,“你尚且年輕,不要耍小性子,更不要自怨自艾,調理好了身子,往后還長遠。朕知道你們心里恨,你恨,你哥子們恨,朕未嘗不恨?時候未到,就要沉住氣。” “我咽不下這口氣!”他一雙眼睛發紅,積攢著淚意,“那殺才咄咄逼人,變著法兒羞辱咱們,在朝堂上讓主子難堪。哥子正是該一展抱負的年紀,卻落得個上駟院喂馬的下場——難道他要喂上一輩子的馬嗎!” 皇帝語氣沉篤,反問他:“難道他會嗎?” 皇帝卻笑了,順著帳幔上的光影,將目光投得遠遠地,投到窗外的院落去,聲音沉澹如檀,“蝸居于室的人,雖然圖個安穩,一輩子也就看得見這方寸天地,不出去摔兩跤,怎么看見壯闊河山?”他頓了頓,轉而看向平親王,“沒受過磨折,去經受經受,磨一磨性子未嘗不好。否則下一回,不是綽奇,也會有別人。” “那你呢?”皇帝的目光如同霧隱群嵐,可見群峰蒼翠,凜然的寒意不過一轉,繼而便是一片和風霽月,“冬天都熬過來了,怎能錯過三春勝景。還沒到分定的時候,有什么可著急的?別拘囿于眼下,自己掙扎自己。諦毫末者不見天地之大,審小音者,不聞雷霆之聲。” 從平親王府上回來,怕誤了昏定的時辰,又怕老太太擔心,故而皇帝并未回養心殿,直接改道去了慈寧宮。在主子不在的這大半日,宮女太監們忙完了手頭的差事,也樂得清閑,錦屏帶了糕點來瞧搖光,見她正在窗下做針線,大大咧咧將食盒隔著窗子遞了進去,繼而探頭問:“做什么呢?” 她不知怎么臉卻紅了,低下頭說:“沒什么,原是我偷懶,年節該做完的活計反而留到今日。” 錦屏也不追問,笑盈盈道:“我老想和你說說話。自從我師傅出宮了,我在養心殿也沒旁的熟人。你得閑嗎?” 搖光忙點頭,“我也正想找個人說說話呢,jiejie屋里請,我沏茶招待您,哪兒有隔窗子待客的道理。” 錦屏便從善如流,進屋里來,二人相互見了禮,手挽手到炕上坐,她見搖光屋子里收拾得齊整,窗明幾凈的,便是尋常坐著,炕幾上都焚著香,不由湊近了細聞,“好香!我當時看你便覺得不一樣,想著你到底是慈寧宮跟前的,還沒細問你,老姓兒是叫什么的?我看你親切,說不準還能攀上親呢!” 她仍舊是從容的模樣,面上也掛著笑,可是眼里的神采,到底與以往不同了,她輕輕道:“老姓舒宜里。” 舒宜里氏出的什么事,宮里宮外不是不知道。那的確是慘,一大家子說沒了就沒了,死的死,散的散。錦屏知道這話問錯了,小心地覷著她的神色,又忙找別的話來開解她:“你會認字兒,可惜我不會。有時候主子說一些文縐縐的,我都聽不大懂。”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能告訴我,錦屏是哪兩個字嗎?” 搖光說好,就用手蘸了茶水,在炕桌上對著天光寫她的名字,邊寫邊聽得她說:“你還沒來的時候,主子也曾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如實說我叫錦屏,他念了一句詩,我卻不懂得。” 搖光寫好了,錦屏便靠過來看,仔仔細細地端詳,生出歡喜的意味,一面也跟著蘸茶水學起來,搖光便含笑教她筆畫,又想了一想,說:“可是‘馬息山前見海棠,群仙會處錦屏張’?” 錦屏卻搖頭,“仿佛有個酒字,你再想一想?” 有個酒字?她費力地思量,都怪從前在家里貪玩,只愛看閑書,戲文話本子記了好些,詩詞上頭仿佛不太得力。錦屏見她費力,反倒“嗐”了聲,“都怪我,想這些來招你。罷了罷了,不著急在這一時。” 忽然有一陣風過,柔和的,隱約有花香。這種感覺如同片羽吉光,只盛放在一剎,倏忽便越過窗欞,越過宮墻了。搖光貪戀那瞬間的沉醉,忍不住也跟著往外頭望,但見重重疊疊的明黃琉璃瓦后檐角高聳,天朗氣清,隱約能看到宮墻外的山嵐。 她忽然福至心靈,笑著拉住錦屏的衣袖,說:“這個再不錯,有jiejie的名字,也有酒。”錦屏便睜大眼睛認真聽著,只聽她徐徐念:“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她的聲音清脆好聽,伴著晴光更怡人。她注意頓挫,笑吟吟地念著前人的詞句,錦屏便含笑聽著,說是,“我聽著耳熟,興許就是這個!可是調子卻不大對——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講究,主子爺那日念,我聽著卻很傷懷。” 她偏過頭,滿是艷羨的目光,“你們詩禮人家出身,到底不一樣。不像我,大字兒不識一個,有時候主子與我說話,我都聽不懂。” “人人境遇不同,譬如jiejie的好,我卻學不來。jiejie知道什么茶配什么盞子,知道萬歲爺什么時候吃什么茶,在御前當差可不是容易事,jiejie的差事比我難千萬分,還當得妥妥貼貼的,我真是佩服jiejie。” 錦屏掩嘴直笑,還忍不住打趣她:“是了,我還知道這宮里該往哪走,你卻不能!” 搖光想起上回的事,不由也笑了。 錦屏又問:“這詩是說什么的?”搖光道:“這是小晏的詞,與詩不同的。講的是相思。心愛的女子不知去向,只好在夢里相尋,酒醒了卻更添惆悵。” 錦屏仔細地揣度著,嘴里重復念著“酒醒長恨錦屏空”,搖光聽著她念,不覺出了神。 皇帝是酉末時分回的養心殿,更衣盥洗畢,彌勒趙便按著鐘點來遞綠頭牌了,皇帝匆匆瞥了一眼,照例叫去。尚衣的人捧著衣裳出殿,錦屏便來敬茶。 皇帝接過盞子,慢慢地吃著,讓來順把折子匣放在炕幾上,錦屏笑著陪皇帝說話,因說:“到底是養心殿龍氣旺盛,這桃花兒開得真好。” 皇帝本就乏累了,聞言看了一回桃花,也笑道:“是時和氣暖,到開花的時候了。” 錦屏又笑道:“上回榮王殿下送桃花來的時候,還沒開得這么旺呢。如今花也開了,主子也高興。” 皇帝氣定神閑地坐著,“哦”了聲,不覺問:“朕高興么?” “主子這一向常笑。”錦屏應承著,問得一陣簾幕窸窣,卻是搖光進來了,她朝搖光遞笑,悄悄比個手勢,搖光便知道皇帝今日心情還不錯,悄悄松了口氣。 錦屏奉完茶,在一旁侍立,皇帝見她進來了,不由含笑,李長順識趣,看了一圈,殿內的人便都會意,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了。 搖光不覺臉紅,皇帝卻還是如常的神色,只是眼角眉梢如和風霽月,端然清朗,皇帝倚著大迎枕道:“今兒不在那邊,把要緊的東西拿到這邊來,別忘了那個芙蓉石的香爐。” 搖光應是,皇帝便看著她揀擇,見她從香盒里用香匙舀了兩勺香粉,放在銀片上,又仔細蓋好了。她新奇地打量那香爐,不由輕輕一笑:“芙蓉石大件難得,用來做香爐,奴才從前都沒見過。” 皇帝頗為驕傲地挺挺胸脯,可惜她背對著他,并未看到,皇帝有些難過,不過很快又自我調整過來,說可愛吧,“我原先收著也覺得可愛,春天拿出來正好,你看它是不是有海棠色,配藏春香。等夏天也能用,配蓮蕊香,都是得宜的。” 她眉眼含笑,托著香爐放在炕幾邊,那一捧桃花燦爛如明霞,兩種香氣混雜在一起,到分不清哪種是花香,哪種是香爐傳出來的香氣了。皇帝覺得心曠神怡,待她磨好墨,溫聲說:“今兒出去瞧成曙了,折子積了許多。別站著,怪累的。左右眼下沒人,到炕上來坐。” 搖光垂首站著,頗有些躊躇,“不合禮數吧?” “禮法是為你設的?”皇帝打趣她,“先前在慈寧花園里哭,我帶你捉雀兒,堆雪人,你頂撞我,哪一樣是合禮的?” 她便登時有些訕訕的了,“那是不知者無罪!” 不知者無罪,這話說得好。皇帝悄悄指一指書櫥,“那兒有寶貝,你閑著無聊,去那攛掇一本來看。” 她知道他顧念她,不過還是算了吧,她尷尬地擺擺手,“我看不了《中庸》、《大學》,看了要頭疼的。” 皇帝掌不住,“哧”地一聲笑了,“我省得。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再不騙你。” 第67章 飲冰食檗 搖光心里那股子好奇心又升騰起來了, 她小心翼翼地扒著書櫥看,起先還滿懷期待的,希望他的品味能高尚一點, 能別致一點,最好是有什么話本子,若是沒有,戲文也成啊!上上下下逡巡了一圈,旁的沒見著,什么《新唐書》、《舊唐書》、《資治通鑒》,以前哥子念了她就頭疼的書, 今兒托他的福, 她又和它們會面了。 她頭暈腦脹的,正要撒手,斜剌剌伸出來一只白凈的手, 衣袖間帶著好聞的沉水香氣——皇帝不知道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站在她的身后, 呼吸可聞,輕柔地浮動在她的耳畔,她覺得心亂如麻,好容易穩住心神,又聽見他慣常溫和的嗓音, 毫不留情地嘲笑她,“笨哪,是這個。” 帶著一點點溫度, 在耳廓,就像點燃荒原的一把火, 從耳際蔓延上面頰, 皇帝猶未發覺她面上飛霞勝桃花, 襯著耳畔的碧色墜子,愈發顯得明媚生動。 他說著,抽出一本《晉書》來,她十分失望,卻見他當著她的面,將一頁翻開,好家伙,這就叫同書異文么?映入眼簾的并不是什么“宣皇帝諱懿,字仲達,河內溫縣孝敬里人,姓司馬氏”,而是“大塊黃金任意撾,血海王條全不怕;生前只要有錢財,死后那管人唾罵。某,毛延壽,領著大漢皇帝圣旨,遍行天下。” 她忍不住笑了,又看得入神,腦子里便不自覺浮現出一個活靈活現的毛延壽,她說我知道,“這個是《漢宮秋》。” 真不錯,沒少看哪。皇帝暗暗發笑,興致勃勃地問她:“喜歡哪一折?” 搖光沉吟了一會,“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她不待他問,反而反問他:“您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這個嗎?” 皇帝從善如流,“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