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下)】忌日快樂
“……” 沉默了許久,江示舟終于嘟噥著說道: “我們倆……又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了?”江啟年低頭欲去蹭她的鼻子,卻被她扭頭躲開了。 “你是男的,長得比我高,力氣也比我大,我哪里打得贏你……”說著說著,她自己又莫名委屈起來,抽著發紅的鼻子,“而且我干嘛要殺你,你會賺錢,又會做飯,你死了還有誰給我煮飯吃……不像我這個廢物,一點用都沒有,又不聽你話,我死了你還輕松一點……” 江啟年忍不住伸手掐住她一邊臉,哭笑不得:“不是,我就你這一個meimei,含辛茹苦這么久,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到成年了,就是為了把你騙到這里殺掉?我腦子有病啊?” 不料,江示舟的情緒卻沒有因為他這句話得到緩和,反而是愈發失控地流起淚來。情感和理智的閥門,仿佛年久失修的水龍頭,在被酒精這只手擰開之后,長期積攢潛伏的情緒涌溢出來,摻雜了陳年的銹色和苦澀。 “不一樣,根本不一樣……我不想只當meimei,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可你不會像我需要你那樣需要我……你現在沒有義務再養我了,我也沒有理由再繼續這么依賴你……總有一天,你也會覺得我變成了你的負擔和阻礙,然后拋棄我,或者把我殺掉……” 懷里的身體顫抖得愈來愈厲害。或許是因為房間里的空調溫度太低,江啟年只覺得皮膚上的汗毛在一點點豎立,于是抱著江示舟的手臂又用力了幾分。 “總有一天”…… 聽著她這番語無倫次的訴說,江啟年總算意識到:從本質上,他們倆其實在害怕著同一個東西。 那就是——“未來”。 準確地說,是“不再為對方所無條件信任、依賴和深愛”的未來。 他帶她來這里,又不禁問出那句法語臺詞的原因,難道不也是出自這種恐懼嗎? 未來本身就是不可知的,唯有從過去和當下的確定經驗里,才可能捕捉到某些蛛絲馬跡。即便如此,也沒有任何事物、任何人,能對這種推測作出保證。 十八歲,是一個檻。迎來了她的十八歲生日,也即迎來了兄妹之間監護關系的終結,這就意味著他們之間將不再有絕對的依附關系。她成為了和他一樣,有獨立自主權利和能力的成年人,他不再有義務供養她,她也不再需要處于他的監護之下。 如果用比喻的說法,那就是——曾經有一條絲帶,將他們倆的手腕系在了兩端。除非剪斷,否則任何一方都掙脫不了。他們可以保持著絲帶長度的距離,也可以就著絲帶,將對方扯到自己的身邊。 而如今,原本緊系在手腕上的絲帶終于松了綁,僅將兩端虛放在雙方的手里。只要任何一方不樂意或者嫌麻煩,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松開手,從此擺脫這種不必要而又費勁的牽絆。而被拋棄的另一方,可以就此松手,也可以轉而拿起絲帶,勒上對方的脖頸。 失去了這種必然責任的聯結,他們這種luanlun的戀愛關系,真的還能夠維持下去嗎? 他們的愛究竟會是什么呢?是在暮色蒼茫之下緩緩綻開,翌朝即逝的夕顏花,還是凌寒不屈、四季常青的雪松? 良久,他握住江示舟的一只手,引向自己的左胸膛。 “……怎么就不一樣了呢?”隔著胸腔,感受到心臟在她的掌心下跳動著,江啟年貼著她的耳畔,輕聲細語道,“……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樣的,示舟。我愛你,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僅僅因為你是你而已,我不關心你能為我做什么,我只關心我能為你做什么。至少在當下,這是我確信無疑的,就像我的心跳一樣。所以我不可能會傷害你,更不可能殺你。” 溫熱的氣息噴在她耳廓,細碎的吻也隨之一點點落下來。 “今天你十八歲,我還是像你十六歲、十七歲的時候一樣愛你,甚至比之前更愛。只要我還像現在這樣愛你,我就不可能會傷害你。雖然我不能保證,也不能證明,等你十九歲、二十歲、叁十歲、一百歲的那天,我的心情還是會像今天這樣。 “但我不需要證明,你也不需要證明。一切事情只有經歷過才能被證實,不是嗎? “你不知道我會不會一直愛你,我也不知道,所以……就讓余下的時間來見證吧。” 在江啟年的安撫之下,江示舟的泣聲總算趨于平緩,又轉為長足的鼻息聲,搭在他身上的四肢也放松下來。背景的電視音因而顯得嘈雜,江啟年小心翼翼地將她平放進被窩里后,找到遙控器,按下了暫停鍵。進度條與狀態欄一同浮現,右上角顯示出一串數字。他先是短暫地愣了一會兒,隨即微微揚起了唇角。 意識朦朧,接近睡著的江示舟順著他的手指,看向電視屏幕。 “你看,已經是第二天了,你生日這天已經過去了,你害怕的那種事情沒有發生。” 江啟年本以為,這句話能夠讓她徹底安下心來,不用經歷電影里女主角十數次的死亡,便獲得了她最渴望的“明天”,本來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江示舟卻是直愣愣地望著屏幕,嘴唇囁嚅著,眼淚又一次無聲地順著臉頰流入鬢角。 他便手足無措地又一次擦干她的眼淚,終于聽清楚了她念叨的語句。那是電影里女主角的一句臺詞: “If I finally make it through this day somehow, I am gonna have his babies.”(如果我能成功活過今天,我要懷他的孩子。) “明天”這個詞,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再平凡不過。甚至對于某些人來說,是恨不得棄之如敝履的。可對于反復死在同一天的女主角來說,卻是個極度奢侈的愿望。 就像“孩子”這個詞,對于某些人來說,或許也是如此。 頭痛困乏到再也沒力氣思考和保持清醒,哭累了的江示舟將臉貼在枕頭上,恍惚間似乎能依稀聽到遠處海浪的聲音。沉入夢鄉的前一刻,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王子如果和小美人魚在一起了,他們會有孩子嗎? 反正江啟年和江示舟,永遠不可能有孩子——這件看似殘酷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似乎也慷慨地賦予了他們某種永恒的確定性。 ———————— 尒説 影視:ρó㈠捌мó.có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