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角落里的江予淮瑟縮得更厲害,在光芒乍現(xiàn)時就反射般把頭埋進了臂彎里,恐怕是恨不能鑿洞埋了自己。 這是個天大的心結(jié)。 她不想走了,無賴地一屁股坐下,以帶著些許撒嬌的口吻說:“打雷了呀,大概會下好大的雨。我有些怕,你要不要留我一下?” 意料之中的不得回應,陸時微厚臉皮慣了,也不氣餒,只當他不言語便是同意,自言自語地講下去: “我從小見過很多的鬼,死狀恐怖的多了去了,但他們都不在乎,滯留在人間都是為了了卻心愿而已。他們牽掛的,大概都是時間不夠長久,你已然比他們幸運好多。” “江予淮,相貌終究只是皮囊而已。我起初確實覺得你生得好看而神往,但后來我知你待我很好。你長成什么樣子,都是嚇不跑我的。”她兀自喜滋滋地笑起來:“我膽子大呀,厲害吧?” 她本以為他未必在聽她說話,指不定只想把她掃地出門,但念念叨叨幾句后,石雕般靜坐的山鬼忽的動彈了一下,啞聲回應: “是和我結(jié)契的惡鬼,他離開時說,要讓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再敢以真實面貌示人,只能將一張假皮穿到天荒地老。” 他的聲音愈發(fā)低落:“你看見的江予淮,那張我愛重的臉,已經(jīng)是千方百計修補過的,眼下是支撐不住了。” 屋外果真已經(jīng)下起了滂沱大雨,陣陣的雨聲沉沉地敲打著地面,他幾乎以為是回到了和惡鬼割席的那個夜晚。 他初為鬼,有太多不適應不明白的地方,茍延殘喘地續(xù)了命,但除卻以吞吃人rou的法子增進靈力外,他并不會其它的法術(shù)。 初時他因血腥氣味而興奮異常,陷于魔怔中。后來他掙扎著從迷蒙中劈開一晌的清醒,方知自己已經(jīng)滿手鮮血,罪無可恕。 是遠比想殺的仇人的血多得多的罪孽。 惡鬼在一個雨夜遭他絞殺,他付出了所有能付得起的代價,了無生息地在泥水中沉睡了一個月才再度蘇醒。 從此他憎惡雨天,令他滿身泥濘。 “我這個人啊,不對,幾百年前就是鬼了,用千瘡百孔、惡貫滿盈來形容都不為過。時微,你現(xiàn)在跑還來得及。” 自從修鬼道有所成后,他向來是高高在上地審視其他人。畢竟無論是修仙者,還是小妖怪,反正能與他比肩的甚少,都以為他如登云端,不可一世。 只有陸時微在今時今日能夠窺見,他內(nèi)里潛藏著一段段不可磨滅的丑惡記憶,仍是那個自卑又懦弱的書生江予淮。 不問自請,她早在他愿意說話的瞬間向角落的方向蹭了許多步,接話說:“你是怕我知道你過往的丑惡行徑遁逃,還是大義凜然除了你替天行道?” 她嘆息著搖頭,篤定地說:“江予淮,我早知你非善類。你可別忘了,我的眼睛看得見死氣。” 他的思緒不自覺回蕩起山間初逢,他意外聽到小姑娘嘮叨的許愿聲,順手解決了看不順眼的男人,沒成想她能無恥地說當以身相許。 她從那時就知道他大逆不道。 “我不曾忘記。”嗓音里都帶上一抹柔和笑意。 陸時微喃喃自語般慨嘆:“難怪朝夕相處數(shù)月,也沒見你吃人,我還疑心你周身怎會有這么多的死氣。你本性良善,上天亦會憐你。” “恭喜,胡說八道的本事更上一層樓。”小明聽她長篇大論,嗤笑一聲,以為她會立刻回嘴,卻只聽她仍在喋喋不休。 壞了,慣會說甜言蜜語的小騙子陷進去了? 話已至此,她試探著上前兩步,一鼓作氣伏身擁住他,是冰冰涼涼的觸感,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她溫言道:“都過去了。” 話語寬慰人心,但她的淚水竟決堤。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何哭泣。 “不要哭,時微。”江予淮用僵硬的軀體嘗試著伸手圈住她,輕緩地拍著她的脊背,酸酸地說:“你這樣哭,我很難過。” 越過數(shù)百年的光陰,她終于抱住了當年殺人后惶惶不可終日的山鬼。她在幻境里無能為力,但至少在當下,她還能予他溫暖。 山鬼摸了摸自己漸無知覺的指尖,輕聲道:“我拿不穩(wěn)筆了,你替我畫完,可好?” 不等她答應,他從她手心里扣出情急之下被捏得皺巴巴的紙團,燃起燭火細看,那紙張上面畫的江予淮已有九成像。 她還小心地給畫像上了色彩,畫中人的眉目都生動起來。 江予淮真心實意地微笑起來,贊許道:“你畫得很好。” 畫皮是一門古老法術(shù),陸時微雖不太懂,但對于修煉之人而言,只消在畫筆中注入足夠多的靈力力,隨后再落畫筆,一切便可落地生根,迎刃而解。 數(shù)月親近,她早已記住江予淮的皮相,眉目多情,偏生瞳仁極黑,冷淡得令人捉摸不透。 她盯著他完成大半的人皮看了許久,指尖也不禁在薄薄的唇上駐留,猶豫片刻,她終是忍不住問了句:“我想把你的唇角畫得上翹些,就一點,好不好?” 想到他極愛惜自己的容顏,她又覺得這話不妥當,緊接著說:“天生笑顏,應當也是很好看的,但你如果不喜歡的話……” “不會,你畫吧。”話音未落就被打斷,江予淮的聲音平靜無波,幾乎讓人以為這不是在畫他珍愛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