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嫁 第6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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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京之前他考慮過諸多變數,已將一切安頓妥當。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有劉仁和那個一班人等扶持肅王上位。西有劍南王,北有玄鐵軍,兩年大旱已過,即使動蕩,天下亦不會大亂。 他出京之前已經將沈巍大景雍王該打算的一切都打算過了。現在,他只是宋姝的夫君,他要去媯州,找回自己的妻子。 兩日后,煙塵砸地而起,馬蹄踢踏,晏泉帶著兩百騎兵穿過枯樹林中千叢萬木,黃土飛揚。 停蹄轉角,眼前豁然開朗— 云崖萬仞之側,一條僅一人寬的小道蜿蜒而上,像是細長的靈蛇盤旋在峭壁之間。風煙霧靄之間,小道崎嶇狹窄,繞過山脊,一路看不到盡頭。 饒是晏泉曾在戰場上見慣了迷霧坎途,眼前的情景還是不由讓他心里一驚。 左手握拳,他沉聲吩咐道:“下馬,徒步過山。” 媯州,清風道總舵。 昨夜下了一場雨,原本高燥的環境經過綿綿雨水浸潤,空氣中不見往日旱熱的清晰,反而云霧蒙蒙。 湖心六角亭內,霧氣四合,茫茫云霧之中孫青書一身白袍,焚香撫琴。琤琤琴聲自指尖流出,在湖面經久回蕩不絕。 一曲罷,久候在側的樓落才敢上前,微微垂首道:“稟道主,不出道主所料,雍王帶人往連山上走了。” 聞言,孫青書細潤臉上勾起一絲笑意:“趙巍那個莽夫,從連山偷襲過我一次還敢故技重施,真以為我癡傻不成?” “道主神算,我等自愧弗如。” 孫青書對樓落的馬屁不置一詞,問:“人,可都準備好了?” 樓落點頭:“就埋伏在窄道之上。雍王只帶了一隊輕騎,路過之時,我們的‘萬石陣’足以除盡所有人。” 萬仞高山之上,晏泉帶著身后兩百人的騎兵小心翼翼地牽馬在懸崖上行走。右側,是陡峭的山崖,左側便是萬丈懸崖,他們和無底深澗唯一的隔閡的,便是腳下這條僅僅只有一人寬的崎嶇小道。 一行人在山道上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已有兩個士兵因為踏錯了步子連人帶馬摔下了山崖,片刻之間,連人影都消失不見,只有慘烈的呼號聲隨著山風緩緩飄蕩。 晏泉走在隊伍之中,玄甲披身,陡峭的山巖遮擋住了陽光,陰山面晦暗的光線遮住了他清冷面孔面色沉重。 在通悅縣外修養了兩日,他的臉色不似之前那樣慘白,眼底濃墨般的青黑卻遲遲未消。右手抱著銀盔,原本一絲不茍的束發經過一日行路稍稍有些松散,細碎的鬢發隨著山風飄搖。 寒鋒入鞘,玄鐵佩劍掛于腰側,身后的御風馬很是乖巧,溫順地任他牽著,“踢踢踏踏”地隨他前行。 忽然,隊伍前出現一陣sao動。 晏泉皺了皺眉,往聲音最大的地方看去,只見懸崖側有無數碎石下落,打頭的騎兵被碎石擊中,掉落山崖,有幸避過的,紛紛匍匐在地,一時之間,窄道上亂作一團。 他大聲喝止了隊伍前進,朝著碎石落下的地方望去,恍然之間卻瞧見了一隊黑衣黑袍蒙面之人站在懸崖上,手邊的投石器在驕陽之下泛著寒光。 “有埋伏!” 隊伍里機敏的士兵看出了端倪,大喊著提醒身后的人,可是卻已經太遲—— 萬千石塊從峭壁上轟隆墜下,兩百人的隊伍在狹窄的棧道上根本無處躲閃,紛紛被碎石擊中,翻滾著落入深淵。 晏泉運功劈碎了兜頭而來的巨大石塊,卻還是被紛紛揚揚的碎石剮蹭,臉上劃出了道道細小的血痕。 兩百人底下的隊伍急劇縮減,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棧道上便只剩下了不到十人。就在此時黑衣人棄了投石器,從天而降,對身負重傷的殘余士兵進行了一場血腥清殺。 轉眼之間,棧道上只剩下了晏泉一人。手中佩劍出鞘,他與清風道最功夫最頂尖的“三十天官”纏斗起來—— 穿破銀甲,傷口在身上逐層累加,鮮血順著手臂滴滴答答地落下,腰間不離身的青藍荷包錦囊被血浸成了青紫顏色,碧綠的穗子成了黏答答的一片絳紫。 步伐越發沉重,呼吸更加粗喘。 “哐當”一聲,手中玄鐵劍跌落在地,鋒利的劍身上,血跡蜿蜒,與黃土相和,變成了臟污顏色。 宋姝猛然一下從睡夢中起身,額頭上,后背心全是冷汗。 鈴鐺聽見禮物的動靜,急忙跑了進來,暖黃燭火照耀下,宋姝的臉卻白得嚇人。 猛然喘了幾口粗氣,驚疑未定的指使著鈴鐺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潤嗓子。 “叮叮當當”的銅鈴聲隨著鈴鐺的一舉一動在房中回響,宋姝顫抖著從她手中接過杯子,猛地灌了一口冷茶下肚。水分氤氳了她干涸的唇舌,可她的身子卻仍不自覺地微微發顫—— 剛才那個夢,太過真實,她似乎現在還可以聞到泥沙和著血那股nongnong的腥氣。 皺了皺眉,她望向窗外沉黑的天幕,半響,未發一語。 鈴鐺湊上前來扯了扯她的衣袖,用手語比劃了一番,宋姝看不懂,卻大概可以知曉她的意思,于是搖了搖頭道:“沒事,只是做了個噩夢,有些后怕。” 鈴鐺聞言,圓乎乎的臉上擔憂之色散去些,拿著茶盤出去了,片刻之后又捧了熱茶回來遞給她。 寢室內,檀香細碎的煙霧順著金玉玄武香爐緩緩飄散在空中,宋姝呷了一口熱茶,不住在心里安慰著自己。 不過一個夢罷了,夢都是反的…… 晏泉武功高強,不過短短兩個月就能反了晏無咎的皇庭,絕不可能這般容易地出事。 雖這般自我安慰,她卻遲遲沒能再次入睡,索性下了床,緩行至琉璃花窗下,倚著窗框暗自想了一晚上,直到日出時分,心情才稍稍平復些許。 然,這天一大早,孫青書卻破天荒的來了她這里。 鈴鐺初初為她熟悉打扮完,來到前堂的時候,孫青書已經坐了多時,見她來,臉上笑意昂揚。 宋姝的心“咯噔”一下。 “道主今日倒是有閑心,怎的想到來我這里了?” 失眠了整晚,她臉色不太好,厚厚的脂粉也蓋不住眉梢眼角的憔悴之意。 孫青書笑笑,道:“我今日得了一個好消息,這才迫不及待地過來了。” 宋姝心中惶惶之意更甚。 她擰了擰眉,問:“不知道主有何喜事?” 孫青書斜靠在黃楊木扶手旁,呷了一口茶,愜意道:“兩日前,雍王經連山入媯州,失足掉落懸崖了。” 他一邊說著,那雙與晏無咎別無二致的狹長眼睛卻不住打量著宋姝,琉璃眼底閃著滿滿的惡意。 一晚上的惴惴不安在孫青書口中忽然成了事實,宋姝搖頭否認道:“道主道聽途說,謠言不可盡信。” 她臉上仍舊維持著鎮定,惶恐卻從眼底不自覺的溢了出來。 翠綠袖袍下,攥著帕子的手死死握緊,左手腕上一對叮當圓條鐲顫抖著撞擊出輕微聲響。 孫青書自是沒有放過她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惶悚不安。挑了挑眉,似是故意要擊垮她似的,從懷中掏出了一只帶血的錦囊。 只一眼,宋姝便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了原地。 那錦囊她再熟悉不過,常年掛在晏泉的腰間,錦囊下那串被血染臟的穗子是他求了她好幾次,自己才免為其難打給他的。 收針的時候她心不在焉,那穗子的結便有一處凹陷,如今正被孫青書用指尖把弄。 那雙修長如玉的手覆在錦囊上,宋姝覺得刺眼得緊。她上前兩步,一把從孫青書手里奪過那只錦囊,握在手里不住打量。 錦囊上的竹花刺繡原本雅致清新,如今卻被血染紅,漿成了一坨模糊的線圈,帶著錦囊里若有似無的熟悉香氣沉重地陷進了她的掌心里。薄荷草配上紫蘇葉,那是晏泉身上獨有的味道,她攥著這只錦囊,仿佛攥住了晏泉的命。 “不可能,他不可能被你算計……不可能,不可能……” 孫青書看她不住否認的模樣,裝模作樣地搖搖頭,不懷好意道:“我不得不說,雍王的確武藝非凡,連山天險之上,我派出去的三十天官竟只回來一人。不過萬幸,萬幸,山崖萬仞,他好歹是掉下去……死了個干凈。” 第六十七章 孫青書的聲音很好聽, 低沉而飄渺,音色溫潤又堅定, 讓人在不由自主間對他所言信服。或許一開始, 他的聲音并非如此,只是為了裝作著高高在上,法力無邊的清風道主, 才裝成了著副模樣。可聲音裝的久了,似乎也就映進了骨子里,臺面上, 臺面下,都這般說話。 宋姝即使是對他那副被黑墨浸透了了的心肝恨之入骨,對這副好嗓子卻著實討厭不起來—— 直到現在。 “萬幸, 萬幸, 山崖萬仞,他好歹是掉下去……死了個干凈。” 這話似是恨怨魔咒,點燃了她極力掩藏在心底的怒火。 就在那一瞬間,她對孫青書的恨似乎超越了晏無咎。如同忽然之間震蕩爆發的巨型火山, 熔巖滾滾而下, 噴出一股股能將人燒滅殆盡的烈火。 左手伸進袖口里,摸向藏在里面的一只金釵, 釵里, 藏著一節短匕。 那些“仙官”們都候在屋外面, 若是乘著孫青書不備,只需兩步,她就能殺了他。 在這一剎那間, 理智, 謀算, 似乎都被在她身上煙消云散。 殘存所有的,僅剩下那糾纏了她兩生兩世,綿綿不絕的恨意。 那張惡鬼本相終于顯露。 宋姝的內心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手緩緩的攥住符紙,她直勾勾的盯著孫青書露在外面那節脖子,似乎可以預料到鮮血順著金釵的方向噴涌而出,澆濕滿地滿室的模樣。 血債,血償…… 屋外忽想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被人推開—— 晏無咎走進屋內,見兩人對峙似的站著,好不做他想的三兩步走上前來,將宋姝擋在了自己身子后面。 “你來這里干什么?” 素綢銀線的料子在眼前似是白云一樣晃蕩,宋姝的理智倏然回籠,左手松開了的那只短匕—— 她定定的看著晏無咎白袍背后的云紋刺繡,默不作聲的將匕首推回了衣袖中。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晏泉真的…… 她要殺的,絕不止孫青書一人。 而是這爛透了的清風道。 微微垂下眼簾,遮住了眼里的動蕩。 只差一點,她方鑄成大錯……晏泉…… 她不能想,她不敢想。 只是這個名字就足以讓她心尖抽搐似的疼。她下意識的回避孫青書剛才的那番話,她下意識的不想去細究那話究竟是真是假。 她迫切的想要轉移注意力,她迫切的想要逃開這個地方。 不發一言,她攥著那只錦囊轉身便要走。 “阿姝,怎么了?” 晏無咎不知道早上發生的事情,見她要走,忙攥著她的衣袖,那雙狹長的額眼里盛滿了擔憂。 “我去透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