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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嫁 第45節

    她在恥笑他,笑他曾那般忍辱負重,用盡心思討好自己;笑他身為高高在上的東宮太子,昭如日月的東宮儲君,卻要用這般下三濫的法子,用一個女人的感情去謀得權勢。

    她在笑他,笑他即使成為了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卻一如既往,不堪一談。

    那陣出口蘭風掠過晏無咎的耳畔,卻像是帶起了一陣烈火,帶起晏無咎眼眶驟然血紅。他攥著她下巴的手越發收緊,牙關緊咬,像是一只被套上枷鎖的惡獸,即使欲念重重,卻也被脖子上那根名為“倫?!钡蔫F鏈狠狠制住了她脖頸,動彈不得。

    宋姝對此一無所知,只道自己是踩到了無咎的痛處,笑得越發得意。即使下巴像是要被男人捏碎了似的,她眼里卻滲出痛快的光來。

    “陛下,怎么了?難道您千里迢迢將臣妾詔回宮里,不是為了男女那檔子事?不是為了和你皇叔的妻子,你的皇嬸,在這人間天闕顛鸞倒鳳,云雨一場?”

    她的聲音很溫柔,像是寒暄似的詢問,卻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將無咎心里最大的秘密拖拽到了青天白日之下。

    他的恨欲,集于一人,一個他永遠也不能觸碰的人。

    他微微抬頭,見到宋姝眼里那毫不知情的冷光,甚至有一瞬冒出了一個近乎荒唐的念頭。

    若是宋文棟沒有將那件事告訴他便好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將人擄回皇宮,關在這未央宮里,日夜相對。

    皇嬸又如何?他不在乎。

    若這只是皇嬸便好了。

    然,只是一瞬。他極力平息下心中黑暗的欲望,松開了攥著宋姝的下巴。

    “怎么?陛下不敢了?”她還在挑釁。

    橫眉冷對,似乎是吃準了他不會做些什么。

    她憑什么來挑撥他?

    她憑什么可以毫不知情地肆意嘲諷?

    明明,她也對自己動過心不是嗎?

    明明,只差一步,他們便可以做一對受天下人恥笑,違逆人倫常理的恩愛夫妻。

    憑什么,他要在欲念里煎熬;而她卻可以一身輕松地抱臂站在一旁,高高在上不干己事?

    無咎眼里的深紅更甚。

    他死死地看著宋姝,想要將這個秘密分享給她,想要拽著她一起在這欲念恥辱里沉淪。

    可最終,他卻只是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便再次,逃也似的離開了未央宮。

    宋姝以為,以晏無咎睚眥必報的性子,被她這般挑釁后定會有所動作。她心懷著一種古怪的暢快,在未央宮里等了三天,等著他氣急敗壞地報復。

    然而三天過去,未央宮里卻什么都沒有發生。唯一的變化,便是宮門口的守備增加了,來了許多看守的金吾衛,那架勢就像是在幽山別苑一般,守衛嚴密得連只蒼蠅似乎也飛不進來。

    對于此,宋姝已經有了一套輕車熟路的應付方法。她重新畫了傀儡符給拂珠,讓她如在幽山別苑一般隱秘出入未央宮,在大內行走,調查些消息。

    拂珠調查了一圈,卻一無所獲。就連宮里最八卦的老嬤嬤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晏無咎是余情未了,這才將宋姝從別苑接回。

    對此,宋姝一笑置之。

    余情?

    連情都不曾有過,哪里還會有余?

    第四十五章

    清風關, 立于連蒼山山腳,乃是由京城入劍南道的第一重關卡。

    連蒼山山高萬丈, 一側是花開萬里, 崇嶺疊翠,一側是懸崖萬丈,陡峰峭壁, 猶如一道天然屏障護佑著蜀中千萬年來的安寧與祥和。

    蒼山山腳的清風關內,芙蓉樹連綿于街,坊內市集如潮, 往來劍南道的游人商販皆匯于此,或是交易貨物,或是休整商隊, 又或是得閑玩逛。在清風關內最熱鬧的地方, 莫過于城東的芙蓉閣。

    芙蓉閣閣高九重,閣內無論白天黑夜沸反盈天,食宿,青樓, 賭場, 應有盡有。在最高的九重閣上,乃是幾間私密的茶室, 檀木檐, 琉璃窗。夜半時分, 人坐在琉璃窗邊上,似乎伸手便能攬月。

    茶室內,滾水擊觴, 面容姣好的茶娘子素手翻杯, 將沸水注入茶盅。茶氣清香在屋內四溢開來。

    劍南王晁烽從茶娘手中的托盤上取過上好的白玉茶盅, 細細啜飲。

    晁烽今年五十有六,少年時陪著大圣皇帝北征突厥,中年封王,又在劍南與吐蕃各族周旋,明明是馬上英豪,周身氣質卻仍保持著京中少年公子的文雅雍容。

    玉冠束發,青衣風流。他朝晏泉微微一笑:“上好的蒙頂甘露,雖過了季,保存得卻還不錯。”

    “的確?!标倘恍?,將手中茶盞放下,“本王幼時在宮里,每到春分時間便會見皇兄收到表哥供上的蒙頂甘露。這么多年了,味道卻是絲毫未變。”

    劍南王晁烽乃是大圣皇帝與晏泉的親姑姑,建寧大長公主獨子。建寧大長公主夫婦死得早,晁烽便是在宮里與大圣皇帝和平西王晏樊一起長大的堂表兄弟。

    晏泉出生之時,晁烽已被封劍南王,久居蜀中,非詔不得入京。因此晏泉對于晁烽的一切認知都來自大圣皇帝的回憶。在大圣皇帝口中,晁烽是心懷社稷江山的純良之臣。也正因為此,晏泉在借兵之時第一時間想到了晁烽。

    聽見他提起大圣皇帝,晁烽笑了笑,放下手中茶盞,眼中流露出些懷念情緒。

    “當年本王入蜀中,沒承想一走便是二十年,每年只能寄些小東西進宮,好讓他別轉頭將我這表弟忘了?!?/br>
    “怎會?!标倘?,“皇兄時常想起與表哥和平西王幼年情誼,中秋醉酒之后,一不留神還會將出些糗事來,第二日又下旨令我不得外傳?!?/br>
    “哦?什么糗事?本王怎么記不得了?!标朔槲⑽⒁恍Γ壑薪器锵袷巧倌甑仲囈话?。

    晏泉道:“皇兄既然下旨,本王自是不得外傳……只是王爺可記得宮里闞慶池的水有一年是如何變成墨黑色的?”

    聞言,晁烽又是一笑。

    那是他們幼時做下的惡作劇,這么多年了,沒想到他也還記得。

    微風拂過窗欞,琉璃窗外的萬里艷陽透過窗戶映入屋內,化作片片彩光。他微微垂眸,斂下眸中笑意懷念,在抬起頭的時候,表情已然嚴肅起來。

    他揮揮手,身后的侍從便帶著茶娘子離開了茶室。

    晏泉看了一眼昆侖,昆侖心領神會,也退了出來。

    眨眼間,茶室內只剩下了晁烽與晏泉兩人。

    他這才道:“雍王說當今天子并非皇室血脈,我知你為人素來穩當妥帖,但此事聽來實在駭人,你……可有證據?”

    晏泉點頭。

    他早有準備,從袖中掏出了一沓證據畫押,又道:“家難忘若還是不幸,我還有一個人證,乃是當年皇后身邊的貼身侍婢。那夜之后,鳳棲宮里便傳出她暴斃而亡的消息,實則是被皇后滅口。只不過這婢子命大,天生心臟位置在右,這才逃過一劫?!?/br>
    晁烽一邊聽他說,一邊將手中證據一一看過……

    劍眉微皺,他深吸了一口氣,片刻后似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了四個字:“豈有此理!”

    晏家的江山,竟被孫家余孽鳩占鵲巢,還害得真正的皇室血脈被斷了手腳,困于幽山。

    “他好大的膽子!”

    晏泉見他慍怒模樣,心知自己的目的達到了。

    他適時道:“不知表哥可否愿意出兵京城,撥亂反正?”

    晁烽看他一眼。許多年前,他離京入劍南之時曾承諾過大圣皇帝要捍衛晏氏,久護京都。如今皇庭血脈凋零,肅王尚且年幼,眼前的晏泉既是先帝欽定下的儲君人選,他自當尊崇圣命。

    思及此,他凜然道:“鵲巢鳩踞,本王自當撥亂反正。不過……”

    “表哥可還有什么顧慮?”

    “劍南離京山高水遠,中間還有山南道的連城大營。若貿然出兵,只怕并不可保十成勝算?!?/br>
    晏泉點頭,晁烽的顧慮他來之前已經思考過了。

    他道:“只要表哥有意出兵,我們只需等一個時機。河南河北大旱,民心不穩。按照晏無咎的行事之法,只要河南河北出現動亂,他必定從連城大營調兵平亂。介時……”

    “便是我們的機會。”

    晁烽微微瞇眼,對晏泉的策略十分滿意。

    正事既定,晁烽眉宇之間的肅然散去,臉上浮現出些笑意。

    他又道:“表弟這是第一次來清風關吧?”

    聽他改了稱呼,晏泉微微一笑,點頭道:“之前路過兩次,都未進城。”

    “城內還算熱鬧,民風民俗與京城大有不同。表弟若是感興趣,可在這里多呆幾天?!?/br>
    晏泉拱手一禮,笑道:“多謝表兄好意。只不過京城形勢復雜,我此行專為表兄而來,既已見過,今晚便離開?!?/br>
    他即使笑著,清俊眉宇間也透露一股冷意。晁烽聽他言,想起關于幽山別苑的傳聞,心中了然。

    他點點頭:“臥薪嘗膽,定有厚報。表弟乃成大事者?!?/br>
    他話中似是安慰,晏泉勾唇一笑,墨瞳冷厲如華:“表哥謬贊?!?/br>
    晁烽帶人離開了芙蓉閣,后腳昆侖進了茶室,臉色卻有些難看。

    “殿下,別苑那邊送來了消息?!?/br>
    晏泉眉頭輕擰:“宋姝怎么了?”

    昆侖看向自家主子一臉擔憂神色,聲音有些干澀:“宋大姑娘,宋大姑娘被皇帝接回皇宮了?!?/br>
    握著茶盞的手倏然收緊,上好的白玉盞就這樣在他手中化為一陣齏粉散落一地。

    “你再說一遍?宋姝,怎么了?”

    “宋大姑娘,被,被皇帝接回了宮中,宮里的探子說,似乎,似乎是余情未了,金屋藏嬌……”

    昆侖越說,聲音越小,望向晏泉黑炭似的臉色,只想將自己縮成一個看不見的團兒,以躲避自家殿下四溢怒火。

    晏泉深吸一口氣,白玉似的臉上不見一絲表情。

    他從桌旁站起身來,快步往茶室外走去,聲音冷得像是雪國極夜,萬里封冰:“回別苑!”

    幽山別苑內,正是夏日最甚時,蟬鳴高歌此起彼伏。

    晏泉精心打理的小花園里,灑下的草種已經發芽,旁邊的茉莉梔子也都競相開了,馥郁香氣彌漫滿園。然而平日里在小花園端坐著的姝麗身影卻不見了蹤影,書房里,寢室里,空無一人。

    她倒騰的那些胭脂水粉還擺在梳妝臺,莫名其妙的話本們三三兩兩地放在八寶架的隔間里。大木柜中,還剩著厚厚一沓畫好的黃符。一切的一切,都與他離開之時并無兩樣。

    只是宋姝人不見了。

    沒人笑意盈盈的走上前來喚他“小舅舅”,用揶揄的口氣問他行程可還一路順暢。

    她走了,什么也沒帶,就這么走了。

    書桌上,放著一封信紙,似乎是匆匆留下的,連信封的口都沒封上。

    晏泉將信拿起,正欲打開,昆侖卻拎著吳全的尸體來到了他面前。

    “殿下,這閹人……”

    吳全的尸體已經開始發臭,青紫的身體上布滿血污,脖子從中斷開,一劍封喉,刀法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