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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嫁 第32節(jié)

    晏泉對兩人爭吵未置一詞,問昆侖道:“隴右那邊,考慮得如何?”

    “回殿下,隴右那邊,晏樊尚舉棋不定……”

    話罷,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晏泉一眼,見他墨瞳微瞇,似乎是對他們的能力不太滿意。

    昆侖連忙又道:“然五城兵馬司季至青已被我們說服,同意屆時與殿下共議大事。”

    “季至青?”晏泉重復了一遍人名,重新拾起手邊茶盞,嗤笑一聲,“昆侖,你也會拿這種事邀功了?”

    五城兵馬司總都統(tǒng)季至青本就是由晏泉母家娘舅一手提拔上來的人,說服季至青,可謂簡單。

    只此一句,昆侖脊背發(fā)涼,連忙跪地請罪。

    “非是屬下辦事不利,平西王,平西王他要,要證據(jù)。”

    “證據(jù)?”晏泉又是一笑,清寒聲里卻無一絲笑意,“他要的可不是證據(jù),只怕是想漁翁得利。”

    睫羽微垂,遮住他眼中思緒深沉……昆侖和陳何年立在一旁,一聲不敢吭。

    片刻后,昆侖聽他道:“罷了,能為我們所用的又不止他隴右一家,你讓人穩(wěn)住他便是。河南那邊收購,抓緊時間……”

    昆侖連聲應是,又從懷里掏出一物遞與晏泉道:“殿下,這是季家兄妹的‘良民薦’,郭瑯的人本想搶奪,被我們攔下了。”

    所謂“良民薦”,便是大景國子民生為良民,而非奴籍的身份證明。

    晏泉從昆侖手下接過此物,略略一看,隨手一甩,東西便又回到了昆侖手上。

    “很好,找信得過的人,將事情連帶證物捅到劉不措那里去。”

    御史大夫中丞劉不措,眼里容不得沙子,留不得錯。

    劉家老爺子劉虞,三朝元老,如今還在內閣任命。

    劉不措為人夠剛直,后臺夠強硬,是個好人選。

    半月后。

    天色尚早,印著御史臺印信的馬車緩緩停在御史臺前,御史大夫范瑞剛下了早朝,回到御史臺時,天還未大亮。

    初夏晨霧彌漫,頭頂微弱的陽光落進大霧之中霎時間便被沖散,化成了淺橘的煙。

    橘霧之中,劉不措隨著范瑞下了馬車,泛黃的霧為他白皙消瘦的臉添了兩分暖意,卻遮不住他一臉怒色。

    “嚴客和尤淖二人,當這朝堂是什么地方?圣上面前竟敢打人?大人,我堂堂御史臺豈可坐視不理?”

    今日早朝之上,內衛(wèi)大統(tǒng)領嚴客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指控左相魏同正勾連平西王,結黨營私。魏同正當然不認,誰知朝堂之上,圣駕之下,嚴客竟將魏同正的長子帶上了殿,以問詢之名縱容尤淖對少年拳打腳踢,逼得魏同正怒極攻心,狠吐出一口血來。

    尤淖打人的時候,劉不措與他僅一步之遙。他親眼看著魏同正尚未及冠的弱子被尤淖的打得口吐鮮血,蹦出了牙,就落在他腳邊。

    魏同正在大殿暈厥,尤淖和嚴客卻得以全身而退。大景建國百余年,還從未出過如此荒唐之事,劉不措回想起來,只覺后背發(fā)涼,胸中怒火滔天。

    范瑞身為御史大夫,既是劉不措的頂頭上司,也與劉家閣老交好,算是劉不措半個長輩。他為人剛直純良,劉不措素來敬重。然今日早朝,范瑞眼看著尤淖對那無辜之人施暴,卻一言未發(fā)……

    劉不措不解而憤怒,待兩人行過影背墻,穿過垂花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大人,我御史臺掌邦國刑憲、典章之政令。可今日早朝之上,您何故一語不發(fā)?”

    范瑞側頭看他一眼,耄耋之年的老者,兩鬢如雪,眼睛卻還明亮如少年。

    目觸到劉不措憤怒的目光,片刻后,他嘆一口氣。

    “你隨我來。”

    霧氣之中,御史臺碧瓦朱甍顏色模糊朦朧,層疊回廊之間,飛檐反宇氣勢恢宏,如一座巨物聳立在大霧之中。

    劉不措隨范瑞來到書房,寬敞整潔的房間里燭火明亮。范瑞示意他關門,與他一同在書房深處落座。

    跳躍燭火映照出范瑞臉上沉重,望著面前晚輩眼里毫不遮掩的憤怒,又嘆氣。

    那是不加掩飾的憤怒是獨屬少年純澈無瑕的神采,他曾十分欣賞劉不措眼里這抹光,可如今,卻又為他感到擔憂。

    他這個侄輩,心思純正,可是太過純正,看不見這清明朝堂下是一池臟污濁水。

    思前想后,他要提點他兩句。

    他問:“你可知,今日朝堂上尤淖和嚴客做下如此荒唐之事,為何能全身而退?”

    劉不措搖頭:“下臣不知。”

    今日圣上親眼看著兩人放肆施暴,卻一句責備也無。

    范瑞沒有直接回答,又問:“你可知前些日子魏同正曾同夫人一道去過千山寺?”

    “千山寺?”

    劉不措一臉不解。不知這千山寺與今日之事有何關系。

    范瑞搖搖頭,再提點了一句:“郭太妃,正在千山寺修行。”

    郭太妃本是大圣皇帝后宮一個不起眼的嬪妃,卻為大圣皇帝誕下除太子外唯一的幼子,肅王晏無病。然她原只是一個宮女,無母家可靠,再加之大圣皇帝對肅王也不甚上心,這么多年來素不起眼,便也安安穩(wěn)穩(wěn)。

    新帝繼位之后,外憂內患。外有突厥各部蠢蠢欲動,內有平西王虎視眈眈,河東河南旱澇天災,粟米無收。

    此情此景下,晏無咎為維持朝內穩(wěn)定,重用內衛(wèi),大興牢獄,朝堂上下人人自危。

    魏同正在這種時候掩人耳目去往千山寺,所行所想,不得不讓人猜測,他起了另尊新主之心。

    屋外,濃霧漸散,朝陽穿破霧氣,明媚光束從窗邊落入屋內,打在劉不措眼上,讓他不住皺眉。

    他雖純直,卻并不癡傻,范瑞提點兩句,他自是想到了這一處。

    “您的意思是,今日早上尤淖與嚴客,是圣上……”

    話未說完,范瑞揮揮手,打斷了他。

    老人又道:“你方才說的有道理,御史臺行監(jiān)管之職,一會兒我擬張折子遞進宮……這事便算完了。”

    “可是……”

    劉不措掙扎了一瞬,理解,卻仍無法贊同范瑞的做法。

    魏同正不過是去了一次千山寺,并未有其他動作,圣上今日在朝堂之上卻放任內衛(wèi)對他的兒子動手。

    稚子無辜……劉不措想不通這道理。

    陽光明晃晃地照出他臉上的迷茫與憤怒,范瑞見了,再嘆氣。

    花白胡須隨著他嘆氣聲無奈輕顫,他喚劉不措表字:“子清啊,要怪,便怪你我晚生了時候,碰上這動蕩之時。”

    君不君,臣不臣。

    他活到了這般年歲,按理說也該活夠了,再沒什么好怕,可奈還有子嗣家人在世。他非圣人,在這動蕩中,及他所能之事,卻也還要為家人的性命三思后行……

    范瑞今日不知多少次嘆氣,劉不措看著這位師長,第一次覺得,范瑞老了。

    那雙明亮的眼下,摻雜了他從前未覺的無奈之色。

    半晌,他沉重地點頭:“尊長……子清明白了。”

    回到自己辦公的地方,劉不措身形萎靡,不似往日振奮。

    一夕之間,他似乎窺得了自己從未發(fā)現(xiàn)的事實,窺得了這朗朗乾坤下的混亂潰敗。

    書房內香煙裊裊,青麟髓甘烈的香氣漫進了書房的角角落落,連帶著紫檀雕花柜架子上一尾紅頭魚似乎都被這香煙提了神,在青瓷缸中不住擺尾。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剛剛落座,侍御史便從外進來了,手捧托盤,俯身稟報道:“大人,這是前些日子底下呈上的一封檢舉信,下臣看過之后私下已派人調查過,當是屬實無錯。”

    劉不措聞言,強打起精神從木托盤中取出檢舉信,略略一讀,卻變了臉色。

    檢舉信的內容是京兆尹郭瑯聯(lián)合朝散大夫宋文棟欺壓良民,草菅人命。

    “此事,可卻有證據(jù)?”

    “是。”侍御史微微拱手,將托盤上的良民薦和當日帶碧螺去見劉碑的府衛(wèi)畫押的證詞遞到了他面前。

    劉不措將侍御史奉上的證據(jù)細細看了,眉頭卻越皺越緊,檢舉信上龍飛鳳舞的字跡,一行行,一句句,皆在庡?訴說郭家與宋家犯下的宗宗血債。

    劉不措緊緊捏著手中的信紙,看了半響,只覺胸中藏怒,后背發(fā)涼。

    書房外,雕花木門半開,日光赤色斜照大地,青天白日,乾坤朗朗。

    可這大地之下,帝心偏頗,重用酷吏,而他大景國的京兆尹,京城的父母官,竟在背后干著草菅人命的差事!

    他攥緊了手中的檢舉信,猛然站了起來。

    “走,去見大人!”

    第三十三章

    范瑞看過劉不措手中證據(jù), 不過翻看片刻便帶他進宮面圣。

    九重宮闕之上,少年天子面色幽沉, 纖細精致的眉眼里自登基起便盛著一股若有似無, 終年不散的郁氣。

    宋家,又是宋家。

    半年間,他第三次見到宋文棟的名字出現(xiàn)腌臜事里。

    若說宋家沒什么貓膩, 鬼都不信。

    狹長的眼微瞇,晏無咎將劉不措遞來的證據(jù)隨手扔在黃楊木桌上,吩咐尤淖:“去查查, 查清楚。”

    尤淖低聲應是,從桌上拾起證物,在劉不措與范瑞眼皮子底下離開了上書房。

    正午艷陽高照, 映在他黑袍上繁密銀線閃耀, 袖擋上的蛇尾鱗片發(fā)涼,生出令人膽寒的光。

    尤淖行走在大內,手握著檢舉信和證詞,消瘦臉上浮出一絲隱秘微笑。

    前幾個月清殺平西王在京中黨羽之時, 他便覺得宋文棟有問題。誰知成國公那老不死竟會圣上面前為他求情。

    不過兜兜轉轉, 還不是被他抓住了馬腳。

    明艷天光之下,他似是胸有成竹, 大步流星地朝著內獄而去。

    不過幾日時光, 宋文棟與宋冉父子又進了例竟門的消息傳到幽山別院。

    初夏已至, 中庭草木繁茂,夏風裹著綠枝的清香拂過她鬢間發(fā)梢,遮住宋姝思量瞳孔。

    她讀了錢知曉的信, 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是誰做了她肚里的蛔蟲, 前腳劫走了季秋,后腳又將事情捅到了無咎面前。

    她思考了半響,也沒什么頭緒,索性將書信燒毀,往椅背后一癱,半瞇著眼,盡享起夏日清風舒暢。

    風聲作和,吹得窗沿上掛著的那支竹鈴亂舞,清脆作響。

    一道陰影忽而將她籠罩,宋姝沒睜眼,卻笑:“小舅舅怎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