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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嫁 第8節

    秋風吹過竹林,發出唰唰聲響。

    無人知道,張全走出竹林的時候不由回頭張望了一眼??蔹S的竹林不復夏天蔥郁,像是干癟的蘆葦稈,在風里微微搖晃。

    無人知曉,在這寂靜竹林之中,究竟埋了宋家多少齷齪。

    兩日后。

    初冬將近,天黑得越發早了。剛到傍晚,天邊的太陽已經沒了蹤影,一輪明月緩緩升上天空。

    從宋府外,一架車輦緩緩停止,宋夫人從車上走了下來。與平日里的沉穩不同,宋夫人此刻臉色蒼白,腳步虛浮,半個身子搭在身旁婢女金釧身上,這才勉強能夠行走。

    周曄的尸體被送回了周府,宋夫人顧不得許多,一早趕回家中去見自己兄長最后一面。

    她與周曄自小感情還算不錯,前些日子兩家人還一同在周府賞宴,怎料再見之時竟已是天人兩隔。

    周家正堂內,周曄的尸體本是被白綢蓋著的,宋夫人沒忍住,叫金釧上前掀開了一角。僅僅一瞥,她便看見了自家兄長血rou模糊的臉和皮下隱隱的白骨……

    周曄的妻子自是將所有的賬都算到了宋夫人頭上,在周曄尸骨前對著她破口大罵,臟詞歪話一個沒少……宋夫人自知理虧,為了宋府卻要強忍著內疚抵賴到底,一日周旋之下,已是心力交瘁。

    “夫人,奴扶您回芙蓉院歇息吧?!苯疴A小心翼翼地提議道。

    原本在宋夫人身前伺候的一直是金珠母女,怎料前些日子金珠竟落了井,馮mama正在為愛女置辦喪事,侍奉宋夫人的差事便落在了金釧頭上。

    金釧剛剛上前,宋夫人揮開她的手,脫口而出:“金珠呢?”

    金釧垂首退到一旁,卻沒敢開口。

    宋夫人這才反應過來,金珠前些已經……張全說他下手利落,金珠死的時候沒受什么罪。

    她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金珠呀,你別怪夫人心狠,只是你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命該如此。

    思及金珠,宋夫人卻忽又想起天燈節那晚之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宋姝怎會如此湊巧地提前回府,而內衛那兩個大人又恰巧穿著與她床下衣衫一模一樣的款式?

    她越想,心中怒火越甚。

    金釧見她面色肅然,小心翼翼地上前喚了一聲:“夫人?”

    宋夫人回頭看她一眼,而后徑直進了府,厲聲道:“去碧水間!”

    第八章

    明月高懸,深秋夜晚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獨有的煙火氣,那是農莊焚燒秸稈產生的煙霧,隨著秋風四處飄散,將這陣煙火氣引入了大景國千門萬戶……

    宋姝回到碧水間,只見碧水間外七七八八的擺著些巨大的箱子。

    那是她明日出嫁幽山別院的嫁妝。

    經了宋老夫人的手,這些箱子里裝的都是些零七八碎的雜物和廉價的珠寶首飾。

    宋姝卻也并不在意。

    是她的,終歸都會是她的。

    天邊夜色侵襲,她步履輕巧地繞過那些嫁妝,徑直走入書房中,點燃燭火,又從書柜里取出一沓黃紙來,研磨朱砂,在黃紙上練習畫符——

    這是她重生以來必做的功課。

    雖說至今為止一次都還未成功,但她卻仍是不死心,總覺得,是不是再多畫一張,這符咒就能成?

    然而事與愿違。今晚不出意料,又沒成功。

    她百無聊賴地放下手頭的筆,望向窗外高懸的冷月,黛眉輕蹙。

    明日便是出嫁之時,她卻還未能的嘗所愿畫出符咒,這叫她不由擔心……

    正在此時,屋外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下一刻,書房門被人倏然推開——

    “母親?”

    宋姝挑眉看向來人,揮袖間順手將桌上那張符捏進了手里。

    宋夫人緊抿著雙唇,帶著一眾丫鬟婆子,居高臨下地走到宋姝面前站定。

    “大姑娘,見了我這作母親的怎么也不起身行禮?”

    宋姝挑眉一笑,卻仍未起身,反而是向后一仰,雙手抱臂,吊兒郎當似的問她:“夫人大晚上來我這碧水間,有何事?”

    她理直氣壯的模樣挑起了宋夫人心底隱藏許久的怒火。她上前一步,逼近宋姝眼前,聲音狠厲:“是不是你故意害我二哥?”

    宋夫人憔悴的面容不復往日的慈眉善目。她一臉慘白,兩頰上的rou仿佛一夜之間垮塌下來,鼻唇間的溝壑在燭火的映照下越發明顯。

    幽幽燭火之下,像是陰間討命的厲鬼。

    宋姝一愣,挑眉道:“周家二爺是被內獄拿住斷了性命的,夫人若想給自家兄長報仇,去尋那內衛的大人便是,與我有何干系?”

    宋夫人心頭怒氣叢生,不由隨手攥住了桌上的茶盞。

    她轉身揮退了身邊人,咬牙切齒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綠萍,天燈節,都是你故意設計害我!”

    “荒唐!”宋姝自然不認,半瞇著眼睛嘲諷看她,“夫人這是傷心過度,犯了癔癥?”

    “我沒有!”

    宋夫人一聲厲喝,將手中茶盞擲于地上。

    茶杯接觸到地面的瞬間,裂作萬千碎片四濺開來。

    宋姝站的太近,幾片碎瓷片飛過,將她的手劃破。她抬頭望向眼前幾欲瘋魔的宋夫人,不由皺了皺眉……

    今日拂珠出門去見錢知曉,并不在碧水間,偌大的府里,卻是連個打架的幫手都沒有。

    宋夫人看著她,神色活像是吃人的老虎。她薄唇一開,正想再說些什么,房門卻又一次被人打開來。

    門后,是宋文棟陰沉面容。他瞧了一眼理直氣壯的宋姝,又看了看神情憔悴的宋夫人,皺眉呵斥道:“這是在干什么?”

    宋夫人也被飛濺的瓷片劃傷,宋文棟的一聲厲喝讓她回過神來,看著自家夫君,木訥低喃道:“郎君……”

    宋文棟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皺起眉頭,對她道:“大姑娘明日就要出嫁了,夫人這是在作何?還不快回芙蓉院去!”

    “可是,”宋夫人望向宋姝,仍不甘心,“我二哥……都是她!”

    宋文棟瞧見她狼狽身影,心道她是今日回娘家受了刺激,上前兩步攬住她的身子,放緩了聲音:“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周二爺那是運氣不好,與大姑娘有什么關系?”

    宋夫人還想再說些什么,宋文棟卻溫聲哄著她。宋文棟難得有如此小意柔情的時候,宋夫人沉浸在男人的溫柔之中,不禁噤了聲,腦子一懵,由他攙著往屋外走去——

    兩人走到門口的時候,宋文棟轉過頭來看了宋姝一眼,目光里滿是打量。

    宋姝冷著臉站在一旁,細眉高挑,紅唇抿成一個嘲諷的幅度,那趾高氣揚的模樣與平日別無二致。

    宋文棟不由在心里笑自己荒唐。

    這死到臨頭的草包怎么可能設局將周家二爺送進內獄?

    否定掉自己荒唐的猜測,宋文棟這才對她道:“你明日便要出嫁,早些歇息吧?!?/br>
    宋姝沒搭理他,冷笑一聲,在兩人身后“嘭”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月明星稀,碧水間的婢子們急匆匆地拿了金瘡藥來為宋姝包扎。

    白紗纏在她纖細的手腕處,夜風一吹,像是只靈蛇飛舞。

    經歷了剛才那場鬧劇,碧水間人人自危,生怕宋姝受了氣要拿他們出氣。一時之間,碧水間里靜得可怖。

    宋姝卻像是沒事人一樣,由侍婢包扎好了傷口,施施然地回了寢房。

    寢房進門處放了一只大敞開的箱子,里頭裝的是宋姝明日要帶走的貼身東西。箱子旁的木架上正掛著嫁衣,水紅色的輕紗隨著夜風翩躚……

    這嫁衣是早些年她母親秦國夫人為她備下的,金絲銀線細細密密地穿過上好的蜀錦料子,游龍飛鳳栩栩如生。

    宋姝在嫁衣前駐足一瞬,似是欣賞,片刻之后卻又走到床腳處碩大無朋的雕花黃楊木柜前。

    她打開柜門,從角落里取出一只錦盒來。錦盒上沾著一層淺淺的細灰。宋姝拿著盒子走到桌前,撫走盒蓋上的灰塵,將它打開——

    盒子里滿是些小玩意兒,金銀嵌絲的撥浪鼓,做工精致的花釵,栩栩如生的小木雕,還有西洋萬花鏡。

    這些東西毫無章法,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足以展示主人對他們的忽視。

    宋姝將東西一樣一樣從盒子里取出來,鋪陳在木桌上。撥浪鼓上的銀子已經發黑,花釵上鑲嵌的寶珠不知什么時候丟了幾顆,萬花鏡已經生銹,木雕也臟兮兮的。

    她輕輕拂過這些物件,只覺秦國夫人的面容也似是這些她留給自己的東西一般,開始在腦海中逐漸腐銹。

    她的母親,在世的時候是這大景國最受寵的女人,與帝王的一段風流是京城人人秘而不宣的往事。即使嫁了人,誕下幼女,帝王對她的寵愛仍舊數十年如一日,甚至對自己亦是愛屋及烏……

    宋姝幼時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宮里度過的,住在鳳棲宮里,受她皇后姨母照顧。那時候,她,無咎,德喜,晏泉,四人年歲相差無幾,時常在一起玩鬧。稚子年幼,不知長輩間的糟心事,只管瘋鬧。

    只是那樣的年月沒過上多久,秦國夫人便去世了。

    記憶中的母親,衣香鬢影,寶車華蓋,所到之處俱是前呼后擁,眾星捧月。

    她母親很美,很溫柔,她猶記得幼時雷雨天縮在她懷里時的濡慕之意。她的懷抱很香,很柔軟,卻只有很少的時候是屬于她的……

    想來德喜口不擇言之時并未說錯。

    她這般猖狂性子,屬實是個沒娘教養的野東西。

    目光倏然冰涼,宋姝將那一桌子的物件兒盡數拂在地上。

    此起彼伏的脆響后,撥浪鼓被磕出了一個凹槽,花釵碎作滿地朱玉,萬花鏡也變成了一地零碎,唯余那只小馬木雕全須全影兒地落在月光里,孤只單影。

    屋外侯著的小丫頭聽見這一陣聲響,還以為宋姝出了什么事情,慌慌張張地跑進門一看,只見滿地的碎渣子,而宋姝一襲青裙立在月下,目光冷得像是要結冰。

    “大,大姑娘……”小丫頭有些緊張。

    “將東西掃干凈倒了吧。”她漠聲吩咐著,朝屋外走去——

    小丫頭拿了簸箕掃帚進來打掃,將一地碎渣子捧出門外的時候,又被宋姝攔下。

    宋姝被賜嫁雍王,明日便要前往幽山別院的事情人盡皆知。小丫頭顫顫巍巍地停在原地,生怕這位主子氣兒沒地兒撒,全倒在自己身上。

    然而宋姝只是伸手從簸箕里將那個臟兮兮的小木馬取了出來,抖了抖灰,又攥回了手里。

    凄清月色下,她神色漠然地看著手中的木馬,手指卻不自覺地收緊——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當初秦國夫人的死不應該被怪罪在晏泉頭上。

    可是她失了母親,總要一個人來問罪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