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值得的
回去時外面的天更暗了,狂風驟雨鋪天蓋地。 我打著傘仍淋濕了半邊肩膀和衣袖,制服沒有彈性,沾了水貼在身上包裹感更重了,從外到內都壓抑著。 天氣糟糕,人的心情也會跟著變差。 我不由得感嘆果真是禍不單行。 可面對著已經發生的事實,糟糕的心態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我只得安慰自己好事多磨,不可早早放棄。 第二天上午接到電話,我又去了一趟測試大樓,把此前手頭上的所有任務都交接下去,零零碎碎一大堆,再出來已經是兩個小時后了。 離開前,我最后去了趟試驗室,張隊和雷宇測試機的殘骸還堆在里面,魏總工昨晚一個人在這里靜坐了一夜,張隊這在時沒少讓他扎小辮子,魏總工常說最煩他,但每個人都知道,那是假話。 看著那堆殘骸,我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感覺。 試驗不會因為誰的離開就停止,哪怕是失去了再重要的人,任務依然要繼續執行。 活著干,死了算。 這是使命。 或許我再回來時它已經以更新的面目飛上了天,又或許會碎的更厲害,但我由衷地希望是前者。 賦閑在家,靜待消息,雖不知未來會發生什么事,但某些人的反應還是很好猜的。 沒出三天,宋爭爭就按耐不住發來了風涼話,不怎么好聽,卻也給閑來無事的時間平添了點意思,類似于一些招貓逗狗的小情趣。 況且,至少還有人記得,至少沒有完全被遺忘,這就是沒有消息的日子里,最好的消息。 鄧放倒是也發來了消息,比宋爭爭還早,語氣像是再普通不過的詢問,說聽聞了我被停職,問這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簡單回了句話。 【沒事,過幾天便好】 這并非敷衍他,實際上,我對自己也是這樣說的,盡管不確定要過三五天還是一兩個月,流程調查說快也快,一通走訪詢問下來,丁是丁卯是卯,毫不拖泥帶水;要說慢也能慢,裝裝糊涂兜兜圈子,各個環節都卡一卡,時間流水一樣的過去,就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關鍵就看上面想怎么處理。 母親別的話都荒謬的不能聽,但有一句不假。我也相信父親在學術上不會有什么問題,他在丈夫和父親角色上的不到位,都成倍的補償給了研究,并且在人際關系上也是相對純粹的,很少圍繞著那些勾心斗角消耗精力,沒有什么能分散他對研究的熱忱,這也是長久以來,我遲遲沒有正式反抗他的原因。 身為衛教授,他值得我敬重和仰望,可身為父親,他給我帶來的痛苦太多太多。 所幸,調查組來的不算慢。 我如實交代了一切,連同父親打我的那一巴掌也不曾遺漏。 調查組在閻良停留了不到一周便走完了流程,該問的該查的都仔細盤了一遍,結果仍未可知,但我心里的石頭已經落了大半,除了看書發呆,還買了新的畫材開始畫畫。 小時要學的特長很多,都是些母親認為女孩子家該學的,上了初中,那些便隨著課業的增加逐漸退出了我的生活,如果不是后來所學的專業多少需要點畫畫的基礎,父親也不會同意我再度拿起這些畫筆。 父母之罪不及子女,但這二十幾年,我也必須承認受全了父親的惠恩,并非僅僅因為些不可調和的家庭矛盾我便要“大義滅親”,而是我只能如實交代,這是唯一的辦法,也是對父親最好的辦法。 此次調查陣仗之大,不僅是因為舉報的罪名之多,上面信任父親的為人,調查不過是為了“摸底”,一次徇私若只是出于他的偏執反而還好說,可若是我改了證詞把罪名攬過來,這就成了一家人的問題,此次如何判定不好說,但往后上面必然不會再如從前一樣相信父親。 母親多少也在體系里工作了數年,不應該看不清,卻仍對我提出那樣的要求,我不知該說她什么好,期間又打過來的幾次電話,我通通沒有接。 她已對我“盲”了許多年,我也只能對她裝聾作啞。 許是背后已經查了個大概,我的證詞也驗證了調查組的推測,又等了幾天結果便出來了。 盡管調崗非我所愿所求,父親以權謀私仍是成立的,他受到了相應的聲譽處罰,手頭上的項目短期內不能再負責,都移交了出去,我的調令也跟著一并撤了消,原崗位沒有變化。 母親不出意外地打來了電話,全程冷著語氣將我罵了一頓,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她的無理和蠻橫,沉默之余,我也多了些震驚。 從前只覺得她太過在意父親,直到現在我才明明白白看見了她對父親的愛有多畸形。即便父親錯的再怎么離譜,她也會想方設法站到父親身邊并為他找出一個理由來。 盲信盲從,這樣的感情太過可怖。 電話的最后,她說,既然我如此狠心,又有了新的靠山,從此他們也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 我聽懂了前一句和后一句,坦白說,那一瞬間我反而松了一口氣,這樣的斷絕反而只令我覺得解放。 但中間的話,我卻是一頭霧水。 新的靠山?我還有什么靠山? 直至停職令解除,我回到所里才知道這其中的來龍去脈。 整個調查流程中的運作比我想的復雜的多,調查組一來,勢必會牽連出些什么,一個局里的關系錯綜復雜,若是真觸及了深根,到時即便我回來了,怕是局里也不能再容下我。 我來到閻良才一年多,從沒借過父親的名義行過什么方便,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人平白無故幫我,所以我未曾想過背后會有人為我出手。 “衛戎,局里也不是不許內部人員自行消化,你口風倒挺緊,竟連我也一并瞞著了。” 領導看我的表情多了幾分帶著討好的和煦,甚至比父親來時還要明顯些。 我沒聽明白,“您這話說的我有點暈。” “你跟鄧中校的事,不對,現在是鄧首席了,到現在了你還想瞞著?” 我一愣,似乎明白了些,但也沒完全明白,只得順著話問,“我跟鄧…首席?您這是從哪聽來的?” 桌面上放下了一杯水,領導坐在我對面,語氣帶了些試探,“你這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我苦笑了下,“您也知道,調查期間,通訊設備是要被拿去檢查的,家里也有監控,我總不至于自掘墳墓。” “也是。”領導點點頭,索性跟我亮了明牌,“你的事,調查組能有這么快的速度,還是多虧了鄧首席的助力。” “鄧首席平時在基地雖然低調了些,但鄧老將軍的名字,不管是在北京還是西安都是好用的,衛戎,你有福氣,有個好父親,也有個好對象。” 去戈壁的路上,領導的這句話仍在我耳邊嗡嗡作響。 回歸工作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繼續跟進吞咽試驗的進展。試飛隊的人這會都在機場后面的大漠里,領導體貼入微,生怕我與鄧放晚見一分鐘,出了辦公室便叫人把我拉進了戈壁,衣服都是在路上換的。 在我沒來的這些天,測試大樓里進度飛快,張隊去世前便退出了首席的選拔,鄧放順理成章被選上,雷宇傷未好全便恢復了訓練,局里批準了他的復飛申請。這幾天里,反尾旋傘的計算機模擬試驗成功通過,已經開始車載試驗,雷宇親自上陣,連著兩三天都在戈壁瘋狂飆車。 茫茫大漠,四下里入目盡是彌漫的黃沙,越野車進來后顛簸的不成樣子,心肝脾肺似乎都要被晃出來,我抓著扶手,腦子本就不甚清晰,這下更是跟著晃成了一堆漿糊。 開車的是個新招進來的飛行學員,戈壁里信號不好,拿著坐標也找不準具體位置,他倒有勇氣,一腳油門踩下去,不管對錯都開的迅猛。 我忍了半路,在不知道第幾次被顛的一頭撞上車窗時,終于忍不住了。 “那個…你要不先看好路再開,這里路不好走,萬一陷進沙里就完了。” 男孩性格很爽朗,聽完笑的咧開一嘴白牙,“沒事戎姐!我也算半個試飛隊的人!陷進沙里我就給鄧首席他們打電話!他們肯定會來救我們!” 我摸了摸有些被撞腫的頭,有些無奈。 “我的意思是——最好別陷進沙里。” “你說什么!戎姐我有點聽不清!” 我轉頭看向他,拔高了嗓門:“你行不行!不行我來開!” 男孩被我這一嗓子震住,腳下也跟著停了。我沒再廢話,直接推門下了車,走到駕駛座一把拉開門把人拽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這一嗓子起的作用,一路沒信號的導航也忽然顯了影,我調出路線,看準方向開了過去。 半個小時后,終于望見了風沙里一堆穿著迷彩、灰頭土臉的人,旁邊還停著幾輛越野。 “就是他們!那車是軍牌!” 男孩眼神很好,我把車開到了越野旁邊,人還沒解開安全帶,他的嗓子倒先下去了。 “鄧首席!英俊哥!” 鄧放循聲看過來,我在他的注視下開了車門,沾了地竟陡然有些腿軟。 “沒事吧?”他快步跨過來扶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了我一遍,“你怎么過來了?復工了?” 我點點頭,垂下了眼睛,壓下心里種種復雜紛亂的情緒,說了聲謝謝。 隊里發了阻隔風沙的防護用品,我來時已經戴好了,但鄧放什么也沒戴,我看見他臉上蒙了一層的沙和土,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幫他抹去。 “不用擦。”鄧放避開,松開我后退了一步,“一會還得臟,擦不完,回去再洗。” “好。” 童敢看見了我,“衛編輯,你可算來了,雷子都快摔散架了,你快都給他記下來吧!” 語氣自然的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猜到這都是鄧放的功勞,那天之后,不知鄧放做了什么才讓他們沒有對我冷臉相待。 “這幾天沒人來給你們當記錄員么?”我眼底有些熱,只得假裝若無其事的笑笑,低頭朝那邊走過去。 試驗要緊,挨著鄧放,心容易亂。 “根本沒有。”童敢哀怨道:“別說總體所了,連測試部的小孩都不愿意干這么累的活,這幾天在戈壁都是我當的記錄員,寫的字都看不清。” 我接過他手里的文件,寫的是不太好看,“沒事,交給我吧。” “好嘞!” 童敢得了自由,興沖沖跑到鄧放身邊,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拱了拱他的腰。 鄧放臉上看不出表情,見我接手了工作,便收回了視線,繼續看著前方的車和煙。 任務要緊,他怕自己多看一眼都要忍不住抱上去的沖動。 得知我出事被停職的那幾日,他每天都要跑到我樓下站一會,不上去,也不發消息不打電話,就那么看著,等到燈滅了才離開。 這會兒見到人沒事了,心卻更定不住了。 漠里風沙大,我路上就把頭發編好塞進了迷彩服里面,可站了會后,還是被吹亂了幾縷發絲,在臉旁繚亂地飛著,時不時就要抬手理一下。 前方的戈壁灘上已滿是車轍印,雷宇開著一輛看不清顏色的皮卡,降落傘已經成功打開,到了拋傘的時候,按鈕卻突然失效了,不論他怎么按,車后的傘就是拋不開。 風阻的力量漸漸大過了車速,皮卡的后半部分突然一下子被掀開,連車帶傘在沙里摔成兩截,揚起漫天的黃煙。 “走!救人!” 鄧放趕忙帶人開車沖了過去,沒等他們跑近,雷宇便從車里爬了出來,站在車頂摘了頭盔,示意他沒事。 隔著遠遠一段距離,我沒看見這些。 等車再回來時,幾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不用說也知道這是又失敗了。 我心下了然,默默跟著收東西。 來到沒多久就要再起程回去,我還是走向了來時坐的車,雷宇忽然站到了車門前。 “降落傘包不回去了,這個車大,借我放放傘,你坐后面的車吧。” 不等我回話,他說完便自顧自地上了車。 其余人也都各自坐到了自己的車上,一輛越野塞得滿滿的,一輛要拖著摔成兩截的皮卡,只剩下最后一輛還開著車門,我朝著那輛車走過去才發現后面坐著高英俊和鄧放。 兩個男人,一人占了一排,坐這邊面對著鄧放,坐那邊緊挨著鄧放,我站在車門前,一時有些無措。 高英俊一見我過來便繃起了臉,故作起嚴肅兇狠的樣子,可鄧放顯然看著更不好惹,兩道眉毛甚至擰出了土匪的氣勢,眼里都是侵略的意味。 我到底還是選了高英俊這邊。 車門關了,跑是來不及的,高英俊眼看著我要坐下,沒等鄧放看他就一個閃身坐到了對面去,身手極快,一眨眼的功夫,那排座位就空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坐進里面。 空間頓時變得狹窄,我的膝蓋抵著鄧放的,小腿更是也緊緊貼著他的小腿。 三個人誰也沒說話,氣氛靜的有點可怕。 我一路看著窗外,半點沒敢回頭,可偏偏車身顛的太厲害,即使我牢牢抓著扶手,還是時不時被顛地撲向鄧放。 直到一個猛烈的大顛簸襲來,我瞬間像個亂竄的火車頭,直莽莽地一頭撞進了鄧放懷里,整個人都坐在了他腿上被抱了個結實。 車里氣氛頓時更安靜了。 我渾身僵硬地不敢動,頭也不敢抬,只剩睜大了的眼睛,下意識地就看向了一旁的人。 頭頂上傳來鄧放幽幽的聲音,“他沒看。” “對!我沒看!”高英俊把臉扭的比我還徹底,只剩個后腦勺對著這邊。 我尷尬地閉了閉眼,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忘了要爬起來,鄧放倒是很淡定,我不動,他也沒松手,仍牢牢抱著我。 車還在亂七八糟地顛著,過了幾秒,我終于想起要起身,鄧放卻將我抱的更穩了些。 “太顛了,就這么坐著吧,安全點。” 他看見了我額頭上的幾處紅腫,猜著或許是來時不小心撞的,越野并不如普通汽車那般好掌握方向,也是難為我一路開進戈壁里了。 在外面站了幾個小時,風沙無孔不入,鄧放上車前抖落了不少,可這會兒我靠在他身前,只覺得連臉下的大毛領里都沾滿了細沙,硌著皮膚,細密的疼。 感受著這點微末的痛楚,我想起上午聽到的話: “衛戎,你有個好父親,也有個好對象。” 眼眶不由得又開始發酸發熱。 不值得。 我在心里默念著。 鄧放,我不值得你為我這么做。 一雙大手輕觸了觸我眼尾的皮膚,替我不著痕跡地抹去了一滴淚。 粗糙的手,卻比風溫柔的多。 似是在說,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