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停職
我以為,流完這滴淚就能迎來解放,可我萬萬沒想到,這滴淚竟只是個開端。 下午的試飛開始后,我便跟著陳工一起進了控制中心,起初都好好的,發射到第三枚導彈時,飛機警告突然響了。 “發動機參數異常!” 韓局立刻站起了身,控制中心沒有開燈,昏暗中亮起的都是一個個紅綠控制燈,所有人的心都微微提了起來。 “左發失火,滅火失敗。” “右發失火,雙發停車。” 警告聲不斷響起。 “073,按特/情/處置,做好跳傘準備。” 緊急關頭,韓局當機立斷,救援隊和航醫迅速出動,我聽的有些緊張,可我沒有動,控制中心的人都很冷靜,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自亂陣腳。 這時我仍相信雷宇和張隊會平安回來,張挺隊長已是大校,他飛了許多年,技術精湛,值得我們相信他能處理好這次特情。 然而這次的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飛機朝著市區墜下,第三枚導彈還沒發射,跳傘被迫延遲,黑煙已經大面積彌散在了天空里。 我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陳工朝我看了一眼,臉上明顯的不安,我突然想起,鄧放還在準備另一個常規項目的架次,這會兒怕是已經上機了。 想到這,我的頭皮不由得一陣發麻,但我仍然沒有動。 監視器上,雷宇突然一個人先彈了出來,飛機還在急速下墜,張隊為了避開民房,硬是等到了無人區才跳傘,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所有人都明白。 一室沉默中開始有了低低的啜泣聲。 “衛戎,去做你該做的事。”黑暗里,我聽見魏總工的聲音,無力且疲憊。 “是。”我起身往外走去。 長期培養出來的冷靜在這一刻起了莫大的作用,我走在回廊上,一一想著各種表單分別放在了哪里,思考著是該先去總院等著拿回數據,還是先告訴領導這個消息好安排人手開始填報告。 只是我走著走著,還是發覺了臉上的潮濕。 大腦發出的冷靜指令只能控制軀體行為,并不能控制意識的流動,曾聽人說過,醫院里的植物人也會流淚,但這不代表有了好轉。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和植物人也沒什么區別,而我的意識只會讓我清醒的知道這一點。 鄧放說我比菩薩還冷漠,他說的是對的。 我這樣的冰山,不配擁有的太多。 搜尋到雷宇已經是一個半小時后的事了,他掉落在民區里,被降落傘拖行了一大段距離最后撞上鋼架,左肩全部貫穿,綠色的抗荷服被血浸濕了大片。 沉天然掉了一路的眼淚,進醫院時已經哭成了淚人卻還在鎮定地給雷宇做搶救,只是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冷靜。 在手術室門前,她把雷宇的數據卡交給了我。 “雷宇之前遇到過一次特情,那是他第一次摸電門,一緊張就跳了傘,數據沒保護好,張隊發了脾氣,從那以后他就把數據卡看的比命還重。” 我低頭看去,數據卡上刻了八個字:為國鑄劍,筑夢藍天。 而此刻,那八個字上沾滿了雷宇的血,還有她的眼淚。 語言太蒼白的時刻,我輕輕地抱了抱她,什么說不出來。 “你回去吧,把數據第一時間交給局里,我沒事。” “辛苦了,天然。” 她搖搖頭,擦掉眼淚,“你也辛苦了,這么早跑過來,雷宇掉的有點遠,找他花了點時間。” 眼淚又順著話流下來,好似怎么也擦不干凈。 我不敢再開口,跟她道了別便大步往外走去。 鄧放下了機就和隊友匆匆趕來了醫院,一行人有的穿著抗荷服,有的穿著訓練背心,還有的穿著常服。我在大門口正好與他們迎面撞上,鄧放看到我先是一怔,又注意到我手里拿著數據卡,然后抬手對我比了個禮。 “雷宇剛送來,這會兒已經進手術室了。”我也對他回了一個禮。 鄧放點了下頭,沒再停留,跟隊友一起跑了進去。 如果張隊沒有出事,數據卡我應該是交給他的,可我回來后才知道內情。墜機時火光沖天,高溫濃煙之下,鋼鐵都碎成了粉渣,血rou瞬間碳化,連骨灰都是尋不見的。 數據卡直接交給了魏總工,那上面的血跡已經干涸,我沒有擦去,那是雷宇的血,要擦也得他醒來再擦。 要處理的事很多,交了卡我又匆匆向總體所跑去,向內的、向外的匯報、稿件都要準備,要走的流程也很多,這些都要趕在追悼會前辦好。 閻良在地理上屬于關中盆地,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七月才到雨季,現在才五月,卻已經接連下了好幾場。 追悼會辦得很快,當天雨勢很大,沒有雷電,站在現場,聽見的都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這天,我第一次見到了張隊的愛人,一身黑衣,簪著白花,雙眼赤紅,臉色憔悴到不行,卻還是要撐起一份體面去迎來送往。我仍記得初來基地聽過的,她與張隊羨煞旁人的愛情佳話,可十多年來的相伴,以及一個尚在小學的孩子,從此都成了她一個人的記憶和承擔。 這太難受、也太心酸。 遺體難尋,現場的白花和國旗之下,實則是鄧放幾人親手刻出的木身,而木身前便懸吊著張隊大大的遺像。 我幾度不忍心看下去,可流程還沒走完,直至鞠完躬后我才能順著人群出了門,躲在一個無人的角落大口喘息。 這不是我第一次參加追悼會,但卻是我第一次無法在追悼會上保持平靜。那場未能奔赴的家宴,那份未能領卻的心意,以及幾天前說出的那幾句違心話,都讓我心頭的愧疚和外面的雨一樣洶涌。 好幾天的情緒都在這一刻找到了出頭。 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我沒有擦,就任由淚滴在臉上肆虐,哭一會就好了,我想,也許久沒這么哭過了,成年人把體面看的太重,硬生生把自己克制出一種又一種的病,流淚或許真的是一種排毒。 沒等這幾滴淚流完,我突然聽見了鄧放的聲音,他抱著一個男孩走了出來。 “為什么…鄧叔叔…為什么不讓我看爸爸…”男孩頭埋在鄧放的懷中,哭聲嘶啞,“為什么…” 鄧放心疼地撫了撫他的頭,“梟龍…你爸爸他…他希望在你心里的他永遠是高大的,而不是躺在那里的樣子。” “聽叔叔的,哭夠了,擦掉眼淚,以后的日子還要繼續當一個男子漢,照顧好mama,好嗎?” 男孩答不上來,只嗚嗚地哭,聽的鄧放也淚流不止。 我不由得跟著淚流的更厲害,角落里的抽息聲引得鄧放看過來,不經意交錯上視線,淚眼相望淚眼,好一陣無聲。 悲傷亦有優先級,鄧放還穿著軍禮服,我終于抹了抹臉上的淚,先朝他敬了一個禮。 梟龍還在哭,“鄧…鄧…叔叔…我…爸爸……” 嗚咽的一句話斷成好幾片,聽的人心碎不已,我剛擦凈了淚,轉眼間又有新的落下來,斷斷續續沒個完。 總不能三個人就這樣哭下去,狠心在臉上胡亂摸了一把,我拿出紙巾走上前,抽出一張給梟龍輕輕擦著,鄧放的淚卻也滴在我的手背上,順勢沒入紙巾里。 “鄧中校,節哀。”我抽出一張新的遞給他,他收下,攥在手里,等著繼續給梟龍擦淚,全然不管他自己。 望著他胸前的八一軍徽,象征著人民空軍英勇果敢的雄鷹雙翼仍在展翅,我到底是認輸了,拿過紙巾替他擦去了臉上的淚。 “節哀,鄧放。” 被淚洗過的眼睛更顯深沉,擦完他臉上的淚我便不敢再看,逃兵般的轉了身。 看著離開的背影一如既往地決絕,鄧放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天我說的話,沒想到那番話這么迅速地就在他面前上演,江雨珍剛才的崩潰和懷里梟龍的哭泣聲,仿佛都在印證著我的正確性。 這一刻,他再想不出什么理由勸自己將人留住。 命運之神沒有憐憫之心。 我以為張隊的犧牲已是這句話最大的呈現,可從現場回到基地,接到母親的電話,我才知道自己對命運的造化之術簡直一無所知。 父親剛從閻良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就有人投了匿名信,舉報的罪名公私皆有。最嚴重的是學術造假和成果挪用,以權謀私是其中最小的一條,但波及的范圍卻也最廣。不知是誰將我調崗的消息漏了出去,最終演變成了父親為了扶持女兒,用職權協迫局里給我安排關鍵技術崗位的工作,而我上崗第一天就發生了試飛事故。 或許父親學術上的問題尚需要些時間查明,但我調崗的事卻是實實在在的無可辯駁,那紙調令就是最好的證據,上面的簽字和章印作不得假。 盡管事實并非是相傳的那般不堪,可父親的作為的確稱得上以權謀私。 母親在電話里說的急切,調查組已經分頭行動,一些人調查學術問題,另一些人已經過來了,相信很快就會找我談話,言語間,頗有叫我將這起調崗事件改為是我主動申請的意思。 于是我不可避免的又和她爆發了爭吵。 “你當調查組是那么好糊弄的嗎?我是接到實打實的調令才去工作的,誰簽的字誰蓋的章,這其中走的什么流程還用我說嗎?我說是我主動申請的就是嗎?連申請報告都沒有一張,哪里來的調查組會信?” 母親卻好似聽不懂我說的話,仍重復著她的要求。 “你們局里的事情你要想想辦法,這次的舉報百分之八十都是假的,你父親在研究上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只有你調崗的這件事會被人抓住了做文章,你不能讓你父親因為你毀了一生清譽。” “清譽?這種話你也真心說的出口。”我氣的心跳都快了起來,“我跟你們說了幾次我不要調崗,你們有人聽過嗎?父親是北京的人,去到閻良連局長都對他尊重有加,他倒好,一句話調了我的崗不說,現在出了事還要我把罪名攬過來,否則就是我毀了他的一生清譽,mama,你還講不講道理?” “如果不是你三番五次聽不進去,執意不主動申請,你父親用得著親自跟局里說嗎!” “我不會這么說的。”我實在氣結,不愿再跟電話那頭做任何溝通,“父親該為他做過的事承擔后果。” 未來得及消化這通電話引發的情緒,我就被領導叫到了辦公室。 “衛戎,這幾天你先停職,等風頭過去了再來所里。” “好。”我點頭答應,這的確是目前最妥帖的辦法,張隊的追悼會還沒結束,總不能因為我讓人都找到現場去。 “那我什么時候回來呢?” 領導沉默不語,我的心涼了半截,這意思怕是要等調查組出結果了。 “我進總體所的所有流程和環節都是公開的,這個崗位是我自己考進來的,就算調崗去測試部做了協助,也不算是平調,甚至還是調低了,領導,調查組會考量到這一點吧?” “嗯。”領導沉沉應了我一聲,“是你的就是你的,所里你不用擔心,先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