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燈燭閃爍，李文簡低頭。昭蘅有點想問他出了什么事，可是看著他洇紅的眼角，她抿了一下唇嘴唇，說：“我去給你拿藥。”

    李文簡盯著她被燭火拉長的影子看了半晌，垂下眸。

    五年前灞橋折柳，魏湛一身棗紅披風(fēng)被河風(fēng)吹得颯颯作響。

    魏湛風(fēng)華正茂，一手提著一桿紅纓槍，一手端著烈酒，恣意喝下，痛快地將碗擲于地上。

    “我此去，定將北狗盡數(shù)驅(qū)除。書瑯，你等我。”他翻身上馬，烈風(fēng)昂首闊步，馱著他消失在長亭盡頭。

    然后他說過的話，如同煙云消散在天地間。

    李文簡最終也沒有等到他回來。

    他的血在北狄人帳前流盡，他的亡魂也永遠(yuǎn)留在北府。

    他一直以為魏湛死于北狄人之手。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是魏湛誓要保護(hù)的中原人從身后給了他致命的一刀。

    昭蘅端著藥箱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她走到李文簡身旁，如同他無數(shù)次半跪在自己面前處理傷口一樣，她半蹲半跪下來，仰著頭看他：“殿下，我給你涂藥。”

    昏暗室內(nèi)，李文簡滿掌鮮血，眼睫濕潤，緩緩松開手，任由她取下掌心那把帶血的匕首。

    昭蘅放下藥箱，檐廊外秋風(fēng)瑟瑟，她用帕子擦他掌心的血珠。

    可是傷口壓得很深，剛剛擦過的血很快又冒出來。

    昭蘅抬起臉，望著燭火搖曳里他的臉：“殿下不該這樣傷害自己，我真的很心疼。”

    血珠滴落，在她的裙擺上洇開大片的紅。

    李文簡沉默良久，啞聲道：“阿蘅，對不起。”

    “殿下沒有對不起我，你又控制不住我的心疼。”昭蘅將藥粉輕柔地灑在他的掌心，頓了頓，又說：“我自己都控制不住。”

    她離得這么近，如同綢子般柔順的長發(fā)，白皙的臉頰，眼睛映著燭光的星火，近在咫尺之間。他扶著書案的手倏而用力，看向她的眼睛。

    “阿蘅。”

    “嗯？”昭蘅聞言，抬起頭。

    “阿湛是冤死的。”

    昭蘅擦拭著他掌上多余的藥粉，一滴清澈的水從她的發(fā)梢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微微一愣，用指腹揩去澄澈的水滴。

    作者有話說：

    第59章

    東宮的事情都瞞不過李文簡。

    蓮舟去萬獸園向昭蘅稟報安神香的時候, 鄭嵇嘉便向李文簡匯報了此事。

    他的香料是詹事府周闊在打理。

    接到消息后，他便讓牧歸帶人去圍了周闊的府邸。周闊大抵也沒想到事情會暴露，根本來不及準(zhǔn)備, 羽林衛(wèi)沖進(jìn)他府上的時候，他剛吊死在房梁上, 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書房里煙霧繚繞，火盆內(nèi)堆滿信件文書燃燒后的灰燼。可事出緊急，總有疏漏的地方，羽林衛(wèi)將他府上翻了個底兒朝天，忙到深夜, 翻出了許多他還來不及燒毀的信, 和這一把匕首。

    這把匕首是周闊和背后指使之人的信物。

    周闊是李文簡的親從官，當(dāng)年主動請纓跟隨魏湛上戰(zhàn)場。

    十六七歲的少年，又是從安氏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人，幾乎無人對他設(shè)防。更沒人想到他竟然會勾結(jié)北狄人在烏思城設(shè)伏。

    魏湛死后，他為他扶靈回京，李文簡原想將他安排到西山大營, 但他自稱愧悔, 繼續(xù)留在詹事府。

    李文簡坐在燈火下的這片陰影里，他的指節(jié)收緊, 骨節(jié)泛白：“他殺魏湛、離間我和子韌, 是要挑起內(nèi)火，讓中原人自相殘殺。”

    仍有淚珠不斷地從她發(fā)梢低落，昭蘅的腦子里亂糟糟的，她意識到好像有一張大網(wǎng)從她踏入清涼殿的那天便已經(jīng)罩在她的頭頂。

    這張網(wǎng)經(jīng)緯交織, 令她理不清頭緒。

    此刻半跪在李文簡的面前, 他的淚水不斷滴落, 她久久地看著書案上沾血的匕首，一下抬頭，正對上李文簡那雙蒙了水霧的眼眸。

    他這樣脆弱的眼神，昭蘅看出了他的自責(zé)。可是他為什么要自責(zé)呢？明明他那么好。

    看到他沾淚的模樣，昭蘅的眼圈也有點濕潤。

    她忽然一下伸手來抱他。

    “你知道我在回來的路上，在想什么嗎？”她環(huán)住他的肩膀，柔聲問。

    “什么？”

    昭蘅松開他，迎向他的目光：“我在想，殿下又要難過了。或許你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自身尋找原因，但我每每看著，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殿下有一顆仁愛之心，這顆仁心驅(qū)使著你對北狄出兵，這顆仁心也讓你憐憫、愛護(hù)他人。”昭蘅抬起臉向他露出一個笑：“是他們不該辜負(fù)你的信任。”

    “不是殿下的錯。”她的聲音很輕，在他耳畔溫柔地響起。

    無論何時，都不能讓仁與愛淪為一種過錯。

    李文簡一時發(fā)怔，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動，卻不知該說什么。忽然聽見昭蘅輕嘆一聲，他抬眼向她望去。

    “殿下以后不要這樣了。”昭蘅握著他的手，輕聲：“不管是什么緣由，你都不要傷害自己。如果可以，我也想為你分擔(dān)痛苦，讓你不要那么難受。”

    李文簡指節(jié)蜷縮，蕭蕭肅肅的夜風(fēng)卷起庭院里的落葉，刺耳的沙沙聲敲擊著他的耳膜，觸及到她真誠的目光，他眼睫顫動一下。

    “但是我沒有辦法。”昭蘅將手覆在他微涼的手背上，驚覺他的手好涼，她捧起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捂著：“我既不能彌補你心靈上的痛苦，也無法替你承受軀體上的傷痛。”

    溫暖從手背襲來，如同春水流淌過冰封的河床，慢慢融化土壤里的堅冰。

    “所以你要對自己好一些，不要再傷害自己的身體，好嗎？”昭蘅垂著眼睛。

    李文簡目光落在她緋紅的眼尾，拉住昭蘅的手腕，將人拉進(jìn)懷里。他將掌心覆在昭蘅的背上，頭深深埋入她的頸窩：“阿蘅。”

    “嗯？”昭蘅轉(zhuǎn)過臉回望，柔軟的嘴唇輕柔地從他的下頜滑過。

    “好，我答應(yīng)你。”殿內(nèi)寂寂，偶有珠簾被風(fēng)吹動發(fā)出細(xì)微的響動。

    李文簡垂眸，目光落在她烏黑的發(fā)髻。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我也許會讓你失望。”

    “我永遠(yuǎn)不會對你失望。”她反手抱著他，下巴抵在他的肩頭。

    心頭萬般低迷的情緒仿佛都隨著她的擁抱剎那間風(fēng)平浪靜，脆弱的傷口被她慢慢撫平。

    夜愈深，昭蘅已去了浴間，而李文簡則坐在書房內(nèi)，周闊的死牽連甚廣。

    不僅和魏湛的死有關(guān)，甚至春祭他安排人冒充前朝余孽刺客的事情周闊也有參與。

    “周闊謀劃了這一切，你信嗎？”李文簡低眸看著羽林衛(wèi)呈上來的折子，也沒抬眼。

    “暫時還不好說。”牧歸垂首說：“既然他臨死前燒毀了那么多東西，為何偏偏要留下那幾封信？他人死了，偏偏留下那些信件和前朝皇室的匕首，反倒像是故意留下破綻，讓人懷疑他就是前朝余孽。”

    “沒錯，確實有此地?zé)o銀三百兩之嫌。”李文簡微瞇眼睛，意味深長。

    “殿下。”

    諫寧疾步匆匆，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朝李文簡行禮。

    李文簡抬眼，問道：“什么事？”

    “稟殿下，查出來了。”諫寧雙手微拱道：“之前到薛家村找良媛祖母的假尼姑許文蓉已死，這條線索就斷了，但是好歹還有些馬腳。”

    諫寧頓了頓，繼續(xù)說：“她在錦州尼姑庵待過一段時間，當(dāng)時她身邊有個小尼姑跟著服侍，她離開京城后，那個小尼姑就不見了。我們一直以為她已經(jīng)跟許文蓉一起死了，可是前些日子，有兄弟在京城發(fā)現(xiàn)了她。”

    李文簡盯著他，問：“在哪里？”

    “謝府。”諫寧覷了眼他的神色，顫聲：“他們發(fā)現(xiàn)她之后，便將人扣去了詔獄，小姑娘吃不住罰，就全招了。”

    當(dāng)初安嬪為了保險起見，特意讓謝侯找了個遠(yuǎn)鄉(xiāng)人去薛家村。

    謝侯找來找去，看中了云游入京的假尼姑許文蓉。他許以重利，讓她借口祈福將昭蘅奶奶騙到白馬寺的山上去，制造意外害死她。

    許文蓉自從因為私通跟丈夫和離之后，無以為生，一直靠在廟中做暗娼為生。

    庵堂住持發(fā)現(xiàn)她的丑事后，將她掃地出門了，她只好以云游之名，邊做著皮rou生意邊入京尋求生門。

    面對謝侯許的重金，她動了心。

    事成之后，謝侯借口送她離京，將她殺死扔進(jìn)了河里。

    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小尼姑擔(dān)心謝侯殺人滅口，沒有跟許文蓉一起離開，她更怕離京之后天高皇帝遠(yuǎn)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她謊稱將此事告訴給了相好的書商，若是她死了，那個書商會將這件事寫成書，揭露謝侯雇兇殺人的而行。

    謝侯為人向來小心謹(jǐn)慎，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便將她好吃好喝地養(yǎng)在謝府。

    養(yǎng)了大半年，外面半點關(guān)于這件事的風(fēng)聲也沒有，他們都覺得區(qū)區(qū)一個鄉(xiāng)野老婦，掀不起多大浪花，放松了警惕。

    小尼姑那天大搖大擺地走到戲樓去聽信，被一直追查此案的羽林衛(wèi)認(rèn)了出來，當(dāng)即就尋了個由頭將人扣了下來。

    李文簡神色有些恍惚。

    “殿下？”諫寧見他出神，又喚了一聲.

    李文簡抬眼，疑惑地望向諫寧。

    他又問了一遍：“屬下是否現(xiàn)在去景元宮拿人？”

    李文簡沉默了一息，才道：“不用。”

    事關(guān)阿蘅奶奶，應(yīng)該由她決定如何處置。

    昭蘅站在窗邊，濕潤的夜風(fēng)吹得她鬢邊的淺發(fā)微微蕩漾，露出稍顯蒼白的臉頰。

    外面的宮女喚了聲：“殿下。”

    昭蘅聽到聲音，提著裙擺迎了出去。

    窗外雨聲襲來，一顆顆急促地拍打在屋頂?shù)耐咂希q如玉珠落地碎裂的聲音一般，而她眼前的男子雙目好似籠著迷霧般。

    昭蘅心上一個咯噔。

    李文簡掃了一眼，窗臺上放了一小把扁長的葉子，還有只編了一半的螞蚱。

    “這是什么？”李文簡好奇地問了一嘴。

    昭蘅唇角慢慢勾起，壓低了聲音：“答應(yīng)給小八編的草螞蚱。”

    她含笑望著自己，明明是一貫的溫柔眉眼，可是此時此刻更像是強顏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