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212節
京城這邊,石星果真要派沈惟敬前往倭國議和,柳賀卻覺得,優勢在我,不必對倭患議和,但與明軍援助朝鮮在廷議上取得絕大多數支持不同,到了此時,許多官員覺得,既贏下了碧蹄館之役,收復漢城已近在眼前,明軍此時與倭國議和,便可省去大軍勞頓,能令軍民有喘息之機。 眾朝臣中,柳賀是反對最狠的。 他知曉歷史,自然明白議和不會成,倭國將再派大軍進犯朝鮮,李如松甚至會因為此戰丟命。 在眾多見好就收的意見中,柳賀的想法便顯得格外特立獨行。 為此,柳賀特意上門勸說石星。 他和申時行商討許久,二人在政事上有過不少沖突,為了這一戰,柳賀對申時行做出了許多讓步,之后,柳賀又與王錫爵、許國和王家屏商議。 眾朝臣最終贊同了柳賀的決定,但因此事,他也在朝堂上引起了許多爭議,不少官員覺得柳賀十分好戰,言官彈劾他,說他因一己之私令朝廷陷入戰亂之中。 柳賀 對此一片平靜。 戰事起之前,柳賀特意寫信給李如松,叫他先奪了朝鮮國主的權力,這位朝鮮國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奪回漢城后,他竟中了倭國的反間計,將朝鮮名將李舜臣罷免,要知道,在整個對倭之戰中,整個朝鮮拿得出手的也只有李舜臣一人了。 到這時候,柳賀多少理解了張居正當年的感受。 他眼下還不是首輔,只是次輔,卻覺得官員立于官場之中,想得人人稱贊是極難的,可被批判質疑卻十分簡單。 朝鮮戰事的境況不斷出現在閣臣桌案上,即便奪回了漢城,挽救朝鮮與危難之中,可倭國的軍力并未受到影響,換而言之,倭國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柳賀勸說眾朝臣時便道:“倭寇襲擾我東南海境時,朝廷連年派兵鎮壓,倭寇依然連年來犯,使我沿海臣民受了多少苦難?此時倭寇既打了敗仗,我等自然應當乘勝追擊,若令其再有喘息之機,其一或許再犯我東南海境,使開海之功化為烏有,其二,其若再集結兵力進犯朝鮮,我大明再派軍兵助力,豈不比如今更耗費兵馬糧草?” 說來說去,還是錢的問題。 繼續打仗,朝臣們擔憂的無非是窮兵黷武,可柳賀所強調的也是錢。 朝廷自開海一事上掙了許多白銀,若因倭寇侵擾而影響海貿,那是滿朝臣工都不愿見到的。 其二,柳賀所說并非沒有道理,倭寇jian詐人盡皆知,此時若放他們歸國,日后他們必然再來侵犯,這是倭寇的本性,根植于其骨血之中,幾年、幾十年間也不會改變。 雖倭寇侵擾沿海在隆慶以后便漸漸少了,可由于大明與各國海貿增多,也明白倭國此前正處于戰國時代,各地大名混戰,形勢十分混亂,才令倭國沒有機會進犯東南沿海。 可如今,豐臣秀吉將倭軍整和,其國內的戰事剛剛平定,便迫不及待侵犯朝鮮,可知其圖謀甚大,此時回去后,倭國對大明的進犯必然不會是小打小鬧。 何況柳賀在朝這么多年,有關朝事的判斷出錯的情形很少。 不過朝臣們雖同意了明軍繼續留在朝鮮,關于戰事,眾人心中仍是擔憂。 畢竟之后的戰事不是救援,就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除此之外,明朝大軍駐扎在朝鮮,朝鮮釜山、漢城皆失手時,明朝大軍入境,朝鮮國王尊其為天兵,對李如松事事恭敬,更時不時命使者入宮吹捧天子,或到閣臣們家中奉上禮物。 可大軍一時半會不肯走,還要借朝鮮入境倭國,朝鮮國王就十分不愿了。 他們一方面擔憂明軍會趁機吞并朝鮮,朝鮮國王自身昏聵,在國內很不得人心,戰事初起時,他便想過依附大明,將朝鮮劃為大明領土,在大臣們的勸阻下,此事才未成功,眼下明軍遲遲不走,朝鮮國王心中有此芥蒂,自然希望明軍早些滾。 除此之外,明軍要借道朝鮮入倭國,朝鮮也擔憂明軍撤走會引來倭國報復。 提及此事,李如松信中也有不少怨言,覺得朝鮮國卸磨殺驢太早了些。 可有內閣之命在,李如松才不管朝鮮國作何想法,依柳賀的推斷,日后倭國再進犯的話,以朝鮮今日之態度,明軍置之不理也有充足的緣由。 論兵強馬壯,明軍強于倭國,此次又是乘勝追擊,不久后便進入倭國本土。 倭軍自是竭盡全力去抗衡,明軍入境時,其國人哭嚎聲一片,更有通大明官話的官員稱,倭國是大明的不征之國,大明如此進犯,實在是不仁不義! 聽得此言,浙江、福建二地的兵卒們大怒,當年倭寇進犯二省時,殺了多少大明百姓,燒了多少房子,竟還有臉在他們面前說仁義! 倭國人又哭道,那些惡事盡是倭寇所為,他們只是些無辜的百姓,不該遭此劫難。 不說明軍入倭國并未肆意燒殺搶掠,僅這些話就聽得大明兵卒十分生氣:“此事的確非你們所為,可倭寇搶奪的財物,你們沒有用嗎?” “我家祖輩積攢的家財,你們供自己的兒女吃穿,你們又說,壞事不是兒女做的。” 論講仁義二字,大明兵卒的確講不過倭國人,因倭國人嘴上所講與心中所想完全不同。 “倭國人滿口仁義道德,其人卻是天底下最不道德。”李如松嘆道,“若倭國能投降,并寫下不再犯的國書交予我大明天子,再奉上幾個銀礦,我大明仁義之軍,倒也并非不能原諒。” 李如松的條件其實十分寬和了,內閣允他行事時,也不許他傷百姓,只是要他以大軍之壓力逼迫豐臣秀吉服軟罷了。 倭國在外橫行霸道慣了,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明軍會進入其本土,眼下正逢戰國之亂結束,倭國本土已遭遇了許多戰事,豐臣秀吉也不愿再來一場。 外戰贏不過大明倒也罷了,內戰若再輸,必然會影響其對倭國的cao控。 最終,這一戰的結果是——大明贏下了倭國數個銀礦的控制權。 天子與內閣十分仁厚,倒也沒有叫倭國將銀礦的收益盡數奉上,只是令其每年奉獻一部分而已。 這一部分的數量……客觀來說,不是特別少。 金錢驅人奮進。 至少在柳賀任首輔之后,各地的邊軍防范倭國都十分賣力,畢竟沒有誰會和錢過不去。 若有官員捧著祖制說話,到了年底,柳賀便將那些要錢的衙門前往那官員家中,要祖制,或者由他來解決錢的問題。 二選一,很公平。 攝于柳閣老之威,眾人敢怒不敢言。 這一戰打下來,倭國,或者說整個東亞平靜了數年,倭國一直不敢輕易來犯,而靠著銀礦的收益,大明朝廷經濟運行更為順暢,白銀不足的問題多少有所緩解。 第271章 番外七 番外七 鎮江府上下近日都在商量一件要事,此事最開始只是自官場上傳出,沒過多久,民間傳聞也漸漸多了起來。 太傅、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柳賀已向天子請退,上了足足八十封疏,天子終于允他告老還鄉了。 告老……其實柳賀倒也算不上十分老。 他三十歲當的閣臣,之后當了十年次輔,又任了八年首輔,至今不過五十歲而已。 別的不說,即便在此時的內閣,他也不是年歲最大的一位。 申時行去首輔之職歸鄉后,朝臣們原本以為柳賀要在首輔任上干到年老,可誰知柳賀干首輔的時日還不如申時行長。 在他任閣臣期間,萬歷年三大征皆以勝告終,且因明軍勇武,朝廷所付的代價并不算大,又“借”了倭國銀礦,反而收獲頗豐。 開海之事堪稱萬歷十年以后的最大事,此事令朝廷獲得了豐富的收入,促進了整個大明朝商貿的繁榮,百姓的生活的確一日比一日富足了起來。 在這期間,因生活富足產生的愛攀比、奢靡之風,柳賀作為文壇領袖積極加以糾正,他糾士風,糾文風,為朝廷選了一批出眾的官員。 他仍延續了張居正的考成法和一條鞭法,對兩法的不足之處予以完善。 除此之外,因商貿導致了大明作物種類、數目均有所增加,大明百姓也開始見多識廣…… 換而言之,柳賀的故事婦孺皆知,尤其在這鎮江府城內,柳家老宅讀書人來此必要拜會,柳賀中狀元的故事也被排成了一出出戲,文人們常年聽不夠。 柳賀并不算十分年老,他的故事鎮江城中不少人仍然記得。 “當年柳閣老就是在丁氏族學讀書,才一步步中了秀才,舉人,最后到京里中了狀元的。” “柳閣老家中窮,他二叔也不是實誠人,才叫他娘和他那般辛苦。” “大明朝二百多年,咱們鎮江府也只出了一個柳閣老,不過他一個就能頂人家好幾個。” 柳賀既然要返鄉,鎮江府上下自是十分重視。 柳賀為人低調,但對家鄉來的官員卻十分親和,當年張四維任首輔時曾為家鄉百姓免去賦稅,柳賀倒未如張四維那般,可家鄉的官員、百姓若遇上難解之事,他也從未拒絕過幫忙。 “閣老家的宅院仍是清風橋那一座嗎?”鎮江知府道,“太過逼仄了。” “東翁,閣老在京中的宅院也不寬大。”師爺勸道,“閣老自進了京,咱們鎮江府便有無數士紳要給他送宅子,閣老一概未收,便是東翁要送他新居,閣老也未必會高興。” 鎮江知府覺得此言有道理,便派人到柳賀府上,將他家中里外都布置一新。 這是柳賀當年成親時買的宅子,到今日已有三十多年,入閣之前柳賀倒還回鄉住過幾回,當了閣臣之后,閣中事務根本離不開他,他二十年里只回家過一趟。 就這一趟假,天子也不肯批。 柳賀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工作狂,他最多算是責任心比較強,自己辦的事情就要一絲不茍去完成,畢竟權勢越大,責任越大,當了閣臣之后,他能影響到的就是千千萬萬的百姓。 柳賀不愿辜負百姓的囑托。 張居正過世后,張黨一派的官員希望他挑起大梁,柳賀也不愿張居正改革的成果被浪費,便在內閣中苦苦干活。 也不過是一轉眼,他便從青年邁入了老年。 他二十一歲進京赴考,人生中的大半時間都留在了京城,因而到了該卸職的時候,柳賀就迫不及待要跑路了。 柳賀第一回 上疏的時候,天子并未放在心上。 大明首輔上疏要退的太多了,就是天子親 政后,已經歷了張居正、張四維和申時行三人的上疏。 這幾人中,柳賀年歲最輕,實在沒有到歸鄉的時候。 何況柳賀以年老乞休,天子看看閣臣中的王家屏、沈鯉和于慎行,再看看趙志皋和張位。 年老乞什么? 閣臣之中年歲最輕的于慎行,也要比柳賀大上幾歲。 柳賀一邊走路帶風,一邊辦事雷厲風行,然后告訴天子,他年紀大了,干不動了。 天子:“……” 他和柳賀相處這么多年,心中清楚柳賀并非那等權欲旺盛的官員,只看柳賀對待兒女的態度就能看出來。 他似乎沒有心思將柳家培養成一個大家族,子女也是放養居多,柳賀長子柳知與天子交情不錯,因為他常去海外,便對天子講了許多他在海外的見聞,還給天子帶了不少海外的物產。 天子深深懷疑,柳賀此時辭任,也是想和柳知一道出海,以他對柳賀的了解,這事柳賀未必辦不出來。 天子毫不猶豫地答復柳賀,不允。 柳賀又上了第二封疏,仍是不允。 天子顯然低估了柳三元上疏的速度,縱然一天一封,柳賀仍然能把文才處處彰顯,天子讀了都覺得他文章寫得十分之好,令講官與內侍讀給他聽。 “好文章,讀來令人齒頰生香。”天子撫掌贊嘆,然后再疏后附上二字——不允。 內侍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天子著實過分了些,這豈不是在玩/弄柳閣老。 天子這人的確刻薄寡恩,可柳賀年輕時便和他很對盤,君臣相處至今近三十年,也并非全無矛盾與猜忌,可這么多年下來,感情多少是積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