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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205節

    見他這副模樣,柳賀眼眶也有些發紅:“我不能再見恩師,還請年兄替我多看一眼,盡些孝心?!?/br>
    升為閣臣后,柳賀甚少有情緒外放的時候,此時卻怎么也難以忍住。

    張嗣修也不由想起張居正還在世時的種種,嗓子沙啞道:“家父在世時便十分掛念閣老,常常在我們兄弟面前夸贊閣老,家父身子一貫不太好,我們兄弟也有了準備,閣老不必傷心,仍要以朝事為重。”

    待柳賀送了行,張嗣修、張懋修及張簡修都踏上了歸鄉之途。

    ……

    對張居正該用什么謚號,朝中議論仍是紛紛。

    文官的謚號,文正為最上選,之后有文成、文忠等,武官謚號以武開頭,有武忠、武勇等,俞大猷的謚號便是武襄。

    為了叫天子避選文正這個謚號,有官員將張居正為官的種種錯處列了出來,他們并未直言張居正不該謚“文正”,卻提前設好了限制。

    作為當朝首輔,張四維上疏稱,張居正之謚號,用文定為最佳,他洋洋灑灑寫了數百字,講張居正定國安邦之功,將張居正吹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柳賀聽得心頭火起。

    大明文臣的謚號順序,先是文正,再是文成,之后是文忠、文端、文定等,文定這個謚號給別的官員倒也不錯,畢竟文官能得謚號者只是少數。

    可張居正為國創下的功勞,當真只配得上一個“文定”嗎?

    張四維之心,路人皆知。

    何況張四維居于首輔之位,竟就不怕后來人評說,他眼下在天子面前要給張居正一個低低的謚號,難道就不擔心日后朝臣們給他謀一個文莊、文順嗎?

    柳賀思慮了一陣,還是給天子上了封密揭,他在其中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請天子考慮到張居正這許多年為國、為民所謀之事,給他一個公正的評價。

    柳賀心中明白,天子對張居正仍是有嫌隙,天子親政已有一年,然而朝堂內外的諸多功績都是由張居正創造的,是張居正冒天下之大不韙推一條鞭法,若非如此,國庫不會如今日般充盈。

    要知道,萬歷初推行考成法的時候,京官的俸祿還是由胡椒折抵的,哪像今日,朝廷想辦成什么事,多少還能拿出些錢來。

    而無論天子最終為張居正定了什么謚號,柳賀都不會再懇求,事非功過由后人評說,張居正恐怕也不愿向天子低頭。

    張居正歸政已有一年,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多少削減了一些,不過他身為首輔

    創下的功勞太大,以致百官知張居正而不知天子。

    一直到七月,張居正的謚號才終于定下,天子最終用了“文正”這個謚號,想必也是感念張居正對江山社稷的功勞。

    但柳賀一顆心仍是懸著未曾落地。

    果然,到了八月,適逢皇長子出生,張四維向天子上疏,要改變朝堂上的煩事苛政,弘揚天子的恩澤。

    柳賀與王錫爵道:“朝政之事,何來不煩不苛的時候?”

    許是在張四維看來,張居正柄政時過于苛刻,令官員們無法放松吧?

    然而真正辦事,哪有不苛刻的?若非考成法揪住官員們的軟肋,哪有清丈田畝策、一條鞭法的施行。

    張四維此舉看似是弘揚天子的恩德,實際上不過是希望天子推翻張居正主政時的功績,讓天下官員及百姓只記得天子罷了。

    天子欣然采納。

    此事仿佛是開啟了征兆般,就在這一月,前吏部尚書王國光兩次遭劾,一是云南道御史楊寅秋糾他王國光六罪,稱其支工部銀修火房,受重賄,納美女——

    滄州知州送美女一事柳賀和王錫爵都知曉,他既然會給王國光送,自然也會給柳賀等閣臣送。

    王錫爵道:“王汝觀真有雄風。”

    柳賀和王錫爵都不肯收美女,年紀是柳賀兩倍多的王國光卻還有精力與美女嬉戲,實在叫二人佩服之至。

    當然,言官想彈劾的時候,做沒做過不重要,只要他彈劾的官員看起來有重罪就足夠了。

    之后曾省吾、王篆等都遭到彈劾,這兩人為人還不如王國光,自然被彈劾更狠,何況王國光是致仕官員,被彈劾也就罪加一等,少領俸祿罷了,曾省吾與王篆卻真真切切給馮保送過禮。

    天子十分惱怒,立時將二人貶官了。

    大明官場的風向歷來看上位者的態度,上位者一個眼神,縱是官至部堂,言官們也能彈得他自行求去。

    曾省吾、王篆及王國光的遭遇仿佛揭開了彈劾張居正的序幕——

    這一年底,南京刑科給事中阮子孝彈劾張居正子泛濫登科。

    下一月,工科給事中唐堯欽彈劾王篆和曾省吾欺騙張居正,致張居正誤國。

    南京吏科給事中劉一相彈劾,稱王篆曾勸張居正奪位稱帝。

    高啟愚一案再度被揭,王大臣案、奪情等舊事也紛紛被揭開。

    就在這同時,張四維也被彈劾,說他結交馮保,且在張居正為首輔時唯唯諾諾,在其卸任后又背信棄義,此等小人,不堪為首輔。

    申時行也受高啟愚案的尾風影響,被言官們彈劾。

    前首輔、現首輔、次輔,前吏部尚書、工部尚書、戶部尚書都被彈劾,堪稱大明官場上的奇景。

    但官員們都看得出來,張四維、申時行被彈劾只是受到波及罷了,真正被彈劾的還是張居正。

    有官員稱,張居正任首輔時欺上瞞下,其一辜負了天子深恩,其二將大明天下視為私有,朝廷官員皆聽他號令,其三官場風氣也因張居正變得渾濁不堪。

    天子初時仍是一副張居正于己有恩的態度,不肯處置張居正,之后卻漸漸松口。

    就在這時,已故遼王之母也向天子彈劾張居正,說他惡意構陷親王,霸占遼王產業,還有官員稱,張居正貪污受賄,其產業遍布各地,富裕更勝皇家。

    朝中幾乎掀起了一股倒張的浪潮。

    張居正做過的事、沒有做過的事,都一股腦倒在了他頭上。

    柳賀也是大開眼界。

    他心中不由想,當年劉臺彈劾張居正時,這些仗義直言的官員在哪兒?

    張居正奪情不肯回鄉時,吳中行、趙用賢意欲上疏被他阻攔,但進士沈思孝、艾穆仍是上疏,

    在那時候,今日慷慨陳詞的官員,可曾上疏稱國事離不開張居正?

    既考成法是爛法,一條鞭法百姓深恨,兩法施行不止一年,若百姓有恨,這些官員當時就該為百姓伸張冤屈。

    他們在哪兒?

    柳賀將他這一聲聲問寫于疏中,待早朝時,他一句不落地報給了天子及百官。

    “臣只想問,公道與正義為何只在張閣老過世后才能伸張,莫非各位大人覺得,萬歷五年時,陛下不能為各位大人伸張正義嗎?”

    柳賀這話等于將眾人面皮揭開。

    他曾幾回去張居□□上,朝官中慷慨激昂彈劾張居正的,有數位也曾在張居□□外苦苦等候。

    “陛下,遼王之事及貪污之事還需細查?!绷R道,“不可聽遼藩一面之辭?!?/br>
    “臣之恩師為首輔時是犯過錯,然而近日朝中彈劾紛紛,有許多駭人聽聞之舉,臣之恩師必然不會為。”柳賀對天子深深一拜,“恩師為人臣十分清楚,他既已故去,實不該承受這些虛空捏造之言,請陛下明察?!?/br>
    別人不敢攔,那就由他來攔。

    他是張居正的門生,張居正一貫十分照顧他,若非張居正護佑,柳賀在官場上做了那么多得罪人的事,他早就該滾回老家了。

    天子看向柳賀:“柳先生對張先生倒是情深義重?!?/br>
    柳賀道:“恩師在時就曾和臣說過,他平生所為之事,他認,他不曾為之事,縱然挖墳掘尸,他也絕不會認?!?/br>
    “王大臣一案,何人所為至今無定論?!?/br>
    “奪情之事,百官上疏請陛下挽留恩師,今日為何又成恩師之罪責?”

    “張嗣修為榜眼,張懋修為狀元,此皆金殿上陛下欽點?!?/br>
    這鍋到頭來全結結實實砸到張居正頭上。

    且這話旁人不能說,柳賀卻能說。

    王大臣案發時,柳賀不過是小小一翰林,還說不上話。

    可奪情一事,百官都閉了嘴,唯獨他冒著得罪張居正的風險去勸說,張居正才返鄉守制,令朝廷禮法有存。

    科考一事更是,若非篩落了張敬修,柳賀也不會被踢到揚州府去。

    他這般說堂堂正正,因為他敢,那些官員不敢。

    而那些官員在張居正柄政時一言不發,他一死,便紛紛彈劾張居正。

    可謂無恥之徒!

    柳賀一聲“無恥”道出,殿上無一人敢辯駁!

    第263章 憤怒

    其實柳賀在罵誰,在場官員十分清楚,天子也十分清楚。

    他所罵之人,此刻正在這殿中。

    被他一罵,許多官員都低著頭,不敢再出聲。

    就連天子也不好意思多說什么。

    他還未親政時,見了張居正便張先生長張先生短,許多賞賜張居正不肯收,天子又各種給張居正戴高帽。

    天子的圣旨又不是秘密,有起居注為證,他對張居正的寵幸百官皆知。

    張居正一過世,天子便攛掇著百官抹殺張居正的功績,將香的臭的往張居正頭上倒,在這時候,聲望受損的難道僅張居正一人嗎?

    柳賀罵到怒極,雙眼也不由有些發紅,過了一會兒,他對天子道:“臣御前失儀,請陛下責罰?!?/br>
    “只是臣心中有話不得不傾吐,恩師病重時,仍掛念著陛下,掛念著朝事……”柳賀哽咽道,“陛下,嘉靖以來歷任首輔,比恩師年歲還淺者又有幾人?”

    張璁也因改革土地得罪了權貴,但張璁活了六十四歲,就算是被嚴嵩害到人頭落地的夏言,也活了六十六歲。

    張居正當真算不得長壽。

    柳賀此言,天子也不知該說什么,他從未見過柳賀如此憤怒的模樣,何況柳賀之言……并不算錯。

    天子心中明白,這朝堂上的官員,若要掀了他們的底,不堪之事恐怕比張居正還多。

    何況這些官員方才一個個義憤填膺地彈劾張居正,柳賀指責時,他們卻一個個低下了頭顱。

    無他,柳賀說中他們的心事罷了。

    ……

    柳賀是真的怒了,他一點做戲的成分也沒有,心中只想著張居正的遭遇。

    當年他還是翰林院小小一修撰,張居正推考成法時,他便勸對方考慮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