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203節
沈鯉為人方正,亦是天子潛邸講官,天子也十分信重他。 “你今日可有把握?”沈鯉開門見山。 “應當……還好?!鄙蝓幱^柳賀面色,見他并不驚慌,也并不沮喪,便知王國光二人倒向張四維一事并未對他造成太大影響,沈鯉也放下心來。 他回鄉守制幾年,柳賀行事越發有分寸,已漸漸成長到令沈鯉覺得畏懼的程度。 他與柳賀結交源于他是柳賀的會試同考官,但沈鯉依舊有些不敢相信,那個會試中他點中的考生,竟只花了十年便升至閣臣之位。 “盡力而為便是。” 柳賀一舉一動都十分受關注,沈鯉也并未與他多說。 “右宗伯,柳閣老此次恐怕是難了。”待柳賀離開后,許國道。 “左宗伯不必替他憂心?!鄙蝓幍亓艘痪?,“結果如何,誰也不知?!?/br> 許國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此時天光微微亮起,張四維與申時行一道行至,與他二人一道來的則是王國光與張學顏。 這般景象,著實值得琢磨。 在場不少官員都將視線投向了柳賀。 柳賀微笑著看向張四維:“元輔,是否該開始了?” 第260章 萬歷開關 “澤遠,你我一道入內?!?/br> 柳賀卻謙讓了一步:“元輔先請。” 待申時行入了內,柳賀才跟在二人身后緩緩進入文淵閣中。 眾官員進了文淵閣,便顯得文淵閣中愈發逼仄,大明朝辦公環境差是各個衙門的常態,內閣已經是十分不錯的,至少閣臣們都有獨立的辦公場所,雖不及任禮部尚書時那般舒服,柳賀也算是滿意。 何況廷議放在文淵閣正正合適,若在洪武朝時,廷議非得在天子眼皮底下進行,議題也由天子選定,遇上朱元璋那般脾氣的帝王,廷臣們別說提議了,恐怕要時時擔憂自己人頭落地。 文淵閣正好,閣臣們雖有各自的心思,卻也都屬文官集團,若是放在天子眼皮底下,哪怕當今天子好糊弄些,官員們也會覺得不自在。 待眾人都坐下,官員們便各自站出,對今日所議開海之事進行討論。 其實開海這事已經議論了數月,爭論點根本無需多言,廷議之前眾官員已經確定了自己心中所想,再行一輪也就是走過場。 閣臣及六部正堂俱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都不知他們究竟在聽,還是什么都沒有聽進去。 柳賀抿著茶,只覺今日穿得稍多了些。 人一多就容易覺得悶,尤其在這種你一言我一語的環境中。 開海一事主要涉及工部,便由工部侍郎將帖子下發給各個官員。 柳賀領了帖子卻未立刻去寫,而是稍稍候了片刻,去看眾人神色。 他心想,張四維為這一日恐怕已準備了一段時間,他任次輔時雖處處受張居正鉗制,但朝中官員皆知,張四維并不是十分好打交道的官員,可今日他卻一改平日嚴肅神色,模樣變得十分親和。 說他轉性了柳賀可不相信,無非就是想從三品京官中得到更多支援罷了。 柳賀抬眼時,便見兵部尚書吳兌先上前去,將自己所寫的帖子交給了工部左侍郎。 路過柳賀時,吳兌短短停了片刻,便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邊餉之事,柳賀幫了吳兌的忙,柳賀正要為廷議一事聯絡吳兌,對方卻已回信給他,說兵部上下他已經囑托過一遍,此事必然沒有問題。 之后王國光與張學顏也逐一起身,吏、戶二部的官員跟在二人身后,將帖子一一交出。 堂中官員也十分好奇,不知王國光與張學顏是否都已被收買,此事乍聽之下或許令人覺得荒謬,可細細一想,卻并非全無可能。 王國光是嘉靖二十三年進士,遍歷三朝才至如今,六部尚書中,屬他年歲最大,他已有七十歲,此時入閣幾乎是不可能,閣務如此繁忙,他已沒有足夠的精力去處理。 而張學顏在戶部尚書任上已有幾年,想更進一步,唯有吏部尚書一職最為合適。 文淵閣中靜謐無聲,待堂中一半的官員都交了帖子,柳賀才緩緩起身。 在這時候,張四維也恰巧站了起來:“澤遠,請吧?!?/br> “元輔先請?!?/br> 無論為開海一事爭論了多久,柳賀和張四維面上始終客客氣氣,仿佛從未有過爭端一般。 平日里張四維老成持重,柳賀年輕氣盛,但在在場官員看來,今日二人仿佛調轉了一般。 沉穩的那人變成了柳賀,張四維則似乎有些急躁。 待柳賀交過帖子,見申時行還坐在原地,他不由多問了一句:“次輔可是還未下定論?” 申時行笑道:“論已在我心中,不必此時再定?!?/br> 四位閣老都交了自己手寫的帖子,之后便由工部左右侍郎帶著工部幾位郎中一同將眾官員的選擇揭曉。 帖子為實名,因而誰人選 了開海、誰人選禁海一看便知。 不過在這種大事上,官員們通常也不會隱藏自己的選擇,比如張學顏,以張學顏的性子,他若真反對張四維,此時應當坐在柳賀身旁才對。 今日,若仔細觀察,他和柳賀眼神沒有任何交集。 帖子已經寫完,官員們一邊品著茶,一邊不經意地閑談著,或談談近日天氣如何,或談談最近聽說的一樁奇聞,應和者嘴上笑著,耳朵卻默默豎了起來。 ——沒有人想錯過廷議的最終結果。 候了片刻,工部官員那邊終于有了動靜,工部左侍郎朗聲道,“此次廷議,事涉開海,工部此前已部議過一回,因結果未定,特召開廷議?!?/br> 工部左侍郎將結果書于紙上,以令在場官員都能瞧見。 此次參與廷議的京官共來了五十一位,其中贊成開海者二十九位,不贊成者二十一位。 結果出爐的那一瞬,申時行視線略一移,就見張四維手指微微顫了一下。 他眼中神色莫辨,心中卻道,開海一事,他遲遲不知是該支持張四維還是支持柳賀,申時行覺得,此事最重要還是看天子的偏向,可天子也未表露過究竟是支持柳賀還是支持張四維。 因而張四維和王國光、張學顏談條件時,他幫了對方一把,可到了開海一事的選擇上,他卻選了柳賀。 現在一看,柳賀果然贏了,看來他的選擇沒有錯。 申時行穩坐釣魚臺,張四維的面色卻可稱得上十分難看。 他已想辦法將王國光、張學顏拉攏,可開海一事上他卻仍敗給了柳賀。 這究竟是為何? 他視線在這一瞬恰好與柳賀碰上,柳賀并未露出得色,只是見張四維長久未出聲,他才道:“元輔,廷議之結果,我等閣臣早日告知陛下才對。” 張四維見柳賀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心中怨懣幾乎難以控制。 他身為首輔,卻無法掌控內閣,就連廷議也兩回輸給了柳賀,長此以往,即便天子不提,官員不彈劾,他也沒有臉面再居于首輔之位。 連廷議都掌握不了,便證明他這個首輔不堪此任。 想及此處,張四維視線不由看向申時行。 他原本只是有些懷疑罷了,此時卻十分懷疑,申吳縣究竟是有意,還是無心之失? 或許他從一開始就不該針對柳賀,不管柳賀如何強勢,對方仍是三輔,并非首輔,他最該提防的應當是申時行才對。 但眾官員中,面色最難看的卻非張四維,而是王國光與張學顏。 二人本以為,少了他們的支持,柳賀在廷推中必敗,他二人并非浙籍官員,故而對開海一事并不十分熱衷,何況張思維給出的條件著實令他們無法拒絕。 但此時,他們根本不知該如何面對柳賀。 結果已定,二人明白,張四維的承諾未必會兌現,可他們與柳賀的關系卻已經破裂了。 …… 從文淵閣離開時,張學顏與吳兌走在一處,吳兌不由道:“子愚兄,你當真糊涂,張蒲州豈是可信之人?” “你好好想一想,自元輔歸政后,戶部之事,柳丹徒可曾攔過你?戶部有事,兵部有事,他這三輔可從未推脫。”吳兌嘆了口氣,“元輔之所以將重任交托于他,而非你我,便是看中他是有情有義之人?!?/br> 張學顏被他一通說,許久后才道:“君澤,你說這柳澤遠究竟是如何贏的,我仍是想不通?!?/br> 吳兌便細細和他掰扯起來,參加廷推的無非是三品以上京官,六部尚書加侍郎十八位,還有九卿衙門并光祿寺、太仆寺、太常寺等,除此之外,翰林院及詹事府的主官、順天府的府尹,還有科道官員也有資格列席。 “王汝文 支持柳澤遠,此事你可知?” 王汝文是王篆的字,王篆如今任吏部右侍郎,是王國光的下屬,也公認的張居正的鐵桿,張學顏從未見他和柳賀勾搭過。 “豈會……” 王篆對張居正可謂十分忠誠,當年他們常在張府議事,王篆對柳賀多有不滿,便是因柳賀雖為張居正門生,吃了張居正的許多好處,與張居正關系卻并不緊密。 “這便是人心所向?!眳莾杜牧伺膹垖W顏后背,“子愚兄你好好想想?!?/br> 或許正是因為王篆離張居正太近,他比旁人更懂唇亡齒寒的道理,張居正這棵護住他們的參天大樹已不在朝中,若他們仍不能相互扶持,日后不是誰想宰一刀便能宰一刀? 何況在吳兌看來,張四維并不是可信賴之人。 吳兌自戰場起家,能官至兵部尚書也少不了權謀,可他著實不喜張四維這般將權術玩弄到極致的官員。 若非柳賀令他出了兩回丑,其他官員恐怕不能看出,這張四維并非能成事之人。 “只盼柳澤遠能堅持久一些?!?/br> …… 廷議的結果自內閣交至天子手中,天子看向一旁的陳矩:“廷臣竟又支持柳先生?” 陳矩便將內侍們探聽來的廷議情形報之天子。 天子感慨道:“柳先生果然很得人心。” “既然柳先生要辦,那便由他辦吧。”天子道,“柳先生這人永遠閑不住,若他能成了事,朕也為他高興,若不成,日后他要辦什么也得先掂量掂量。” 這是萬歷十年的正月二十一。 一次小小的廷議,天子御批,允福建、浙江等地開海,在歷史的長河中,它大約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水花。 史稱“萬歷開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