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202節
不過能與楊堯一道是難得的清閑時光,柳賀也十分珍惜,可能是朝堂上紛擾之事太多,和家人在一處時,柳賀內心就十分平靜。 …… 正月以后,有關開海的爭論還在繼續。 天子一直未表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將柳賀那封疏暫時擱置了,他只是拖,卻未告知官員他究竟是支持還是不支持。 柳賀因而上了第二封疏。 他知曉,自家這位天子很能拖,一個國本之爭便持續了十數年,柳賀和天子打過數回交道,既然天子拖,他就不等,逼著天子給說法。 過了半月,天子大約也是對他的狂轟濫炸不耐煩,令內閣去議此事。 柳賀漸漸明白了天子的想法,天子也不是不愿開海,但是他不愿背鍋,換句話說,開海若有獲利他可以先拿,可違背祖訓開海的鍋他不肯背。 “澤遠,各衙門如今因你提的邊餉一事正在忙碌,你又提開海,實是令我為難。” 張四維為官還是偏保守的,開海又切切實實損傷到了他的利益,因而他從一開始就不贊同。 天子將這件事交予內閣,便是先交于他手,張四維也先發揮拖字訣。 柳賀道:“元輔,下官也清楚您事忙,開海之事徐徐圖之便是。” 張四維這首輔之位已漸漸坐穩了,雖他因馮保一事受了不少影響,可他自身是長袖善舞之人,天子也不會因此事將他逐出朝堂。 聽得柳賀此言,張四維頗為疑惑。 柳澤遠何時這般好說話了? 士林之中皆稱柳賀是有德君子,為國為朝付出甚多,張四維對此卻不屑一顧,柳澤遠是君子,他就不會寫信至他府上威脅了。 何況柳賀平日里脾氣看著挺溫和,真到了出手的時候,他是又狠又準,在張四維看來,這就是小人做派。 偏偏人人將柳賀當成君子,卻視他為小人。 想及此處,張四維都想感慨一句天道不公了。 …… 柳賀心想,這開海的火燒得還不夠旺,要添一把柴才是。 第259章 消息 開海的益處與弊端,朝堂上爭論了一輪又一輪,不僅百官清楚,就連關心朝事的讀書人也十分明晰。 到這時,天子想法隱晦,官員們自然為了自身支持的一派而不斷爭斗。 柳賀講了開海的種種好處,近幾期的《育言報》上都有他的文章,但在許多人看來,柳賀這種做法無疑是動搖國本。 通政司參他的奏章比去年還多,許多官員甚至認為,柳賀就該辭去閣臣之任。 馮保已經去了南京,他這顆棋是用不上了,馮保去南京前,張四維想必已經和他做好了切割,如今柳賀再想用馮保來動搖張四維已不可能。 之后的機會,恐怕就是在廷議上了。 柳賀問顧為:“大司寇與大司徒的回信還未至嗎?” 顧為低低應了聲是,隨即不忿道:“老爺那般維護他二人,這二人竟在開海一事上三推四阻,實是小人作風!” 柳賀擺了擺手:“大司寇與大司徒都是老資格的官員,你萬萬不可這般說。” 張學顏與王國光都被視為張黨骨干,但和張居正在時一心聽令于張居正不同,柳賀任了閣臣后,這二人在一些事上支持柳賀,在另一些事上卻有自己的看法。 比如這一回的開海之策,張學顏與王國光都沒有旗幟鮮明地支持柳賀。 柳賀并不覺得有什么,開海事涉重大,何況王國光與張學顏并非他的下屬,二人官至部堂,在整個大明朝堂都是威風凜凜的角色,如何肯居于柳賀下首呢? 顧為在柳賀耳邊低語兩句,柳賀頷首:“原來如此。” “此事倒也極有可能。” 王國光與張學顏和張四維關系只是平平,且張四維任首輔后,這二人雖仍在六部尚書任上,位置卻坐得并不安穩,此前申時行都曾來勸柳賀,要改王國光為楊巍。 王國光非翰林出身,入閣幾乎是不可能,就算他想入閣,也不會有一位閣臣支持他,但他自己也清楚,在沒有張居正支持的情況下,想長久地把持吏部尚書之位也并不容易。 故而,張四維和申時行必然是開出了不錯的條件。 而張學顏那邊,若是叫他更進一步,由戶部尚書改任吏部尚書,倒也是相當誘人的條件。 原先這種可能幾乎沒有,但只要王國光肯退,張學顏未必不能再進一步。 柳賀道:“事情這樣就有些難辦了。” 針對開海之事,柳賀幾乎給在朝所有有資格參加廷議的官員去了信,支持開海的官員自然積極響應,而不支持開海的,要么在信中嚴厲指責柳賀一番,要么就向他說明緣由,稱他反對柳賀非因私怨,而是因公利。 柳賀也很理解。 在開海這件事上,并非若有官員都有利益沾身。 唯獨王國光與張學顏二人,態度是一日比一日含糊,此前柳賀提出開海時,這二人一片贊同之聲,但后面柳賀去找二人時,二人卻再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 這其實就等同于拒絕。 柳賀心想,張四維恐怕是想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原以為王國光和張學顏會和自己站在一處,結果到了廷議時,張黨尚且反對柳賀,柳賀又如何能夠勸動其他官員? 這件事最大的壞處是——張居正最親近的下屬們正處在一個分裂的狀態。 若是張黨官員團結在一處,有柳賀在內閣,王國光、張學顏、曾省吾等在六部,即便天子都不會輕易動手,何況首輔威勢遠不如張居正的張四維。 柳賀嘆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又能如何?” 他已經盡力了。 何況柳賀在一向秉承“以德服人” 的行事作風,旁人既然不愿,他也不會強求。 待柳賀得知這個消息的后幾日,他又聽說京中幾位三品以上大員被張四維說動了。 因而下一回柳賀再提議開海一事時,張四維欣然應下了。 …… 身為首輔,即使張四維本身并不強勢,他也擁有許多申時行、柳賀未曾擁有的優勢,比如廷議一事,開啟通常由首輔決定。 一些官員對于不涉己身的朝事,在利益不沖突的前提下,也會給首輔一個面子。 柳賀年歲畢竟輕些,不及張四維在朝中扎根多年。 加之王國光及張學顏在開海一事上支持張四維,朝中已隱隱約約有了傳聞。 柳賀是旗幟鮮明支持開海的,許多官員十分清楚,他大張旗鼓地為開海做了那般多鋪墊,疏也上過好幾封,若此事在廷推上被駁回,對他這三輔的影響可謂十分巨大。 但這一樁事上,他連王國光、張學顏二人都不能說動,也著實叫人懷疑,他一力主推的開海是否能成? “隆慶時,便是有天子支撐,開海一事仍不了了之,柳丹徒設想不錯,可要得朝中一眾官員支持也是不易。” “張肥鄉與王汝觀竟倒向了張蒲州,張相若在,不知心中該做何想?” “柳丹徒根基還是有些不穩,何況開海的提議太過突然,他若是在首輔任上再提,或許還能成事。” “張蒲州才五十許歲,申吳縣也正值壯年,他柳丹徒要熬上許多年,才能登上首輔之位。” 這是正常的閣臣上升途徑,當然,大明朝不正常的首輔上升途徑也有許多。 把首輔干掉,我就是首輔。 和只要我不想當副科,我就是正處的官場準則截然相反。 不管怎么看,柳賀也不是那般血腥的官員。 …… 柳賀問過張四維后,廷議之日就慢慢定下了。 原先任禮部侍郎、禮部尚書時,柳賀也參加過一兩回廷議,但當時張居正為首輔,所謂的廷議也只是走個過場罷了,最后仍是以張居正的意志為主。 但他為閣臣后參加的廷議,官員們的想法很難揣摩,最細微之處都需認真觀察。 這一日,柳賀起了個大早,還在正月,他起床的時辰,天還黑著,柳賀簡單洗漱了一番,用過早飯,便往內閣的方向去。 今日是廷議之日,他起得比平日更早一些。 在一般人想象中,閣臣已經是大明官員的最巔峰,生活應當是十分滋潤的,比如張居正返鄉就被編出了一個三十二抬大轎的例子。 ——事實絕非如此。 別的不說,若是朝中有要緊事,天子第一時間便要見閣臣,因而內閣每日都要有閣臣當值。 要說輕松,柳賀覺得,還是自己在翰林苑當修撰時最輕松,那時候還未認識到官場險惡,每日讀讀書修修史就足夠了,再聽聽翰林院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八卦,下衙后又是嶄新的一天。 可當了閣臣以后,他每日出行反而更早一些——大明有避轎的傳統,在官場上,官位但低的官員要給官位高的官員讓轎,品級相差大了還要下跪問安,柳賀若是不早點到衙門,可以想象一路上要有多少官員向他問安。 柳賀只需避一避張四維、申時行幾人便罷了,六部正堂中,他和王國光、張學顏他們都是可避可不避。 好在讀書時他已養成了早起的習慣。 這一日廷議事由雖重要,但柳賀心態依舊十分平靜。 到文淵閣時,堂前的空地上已被官員們占據了,下級官員或許會抱怨領導起早開會,可到了京官三品以上的職銜,開會可以稱得上是一種享受了,這是將他們和下品官員區分開來的標志。 此時,眾人只見一緋袍官員緩緩而來,對方步履沉穩,面上卻有一股難言的銳氣,如今內閣四位閣老中,這一位年歲最輕,卻也是公認的不好惹。 眾官員紛紛對柳賀行禮:“見過柳閣老。” “各位不必多禮。” 柳賀擺了擺手,便也如其他官員般在堂前等候了片刻。 在大明官場上,開會遲到也是一種慣例,官銜越高的官員遲到得越狠,常常是一整屋子的官員只等他一個人。 柳賀是四位閣臣中來得最早的,六部尚書尚且未至,他卻已經先到了。 柳賀是習慣來得早,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改的,何況他來得早些,底下的中書文吏就能將之前積壓的文卷交到他手中,效率能提高些。 “仲化兄。” 柳賀挪至沈鯉身前,和他低低敘起了話。 禮部左侍郎何洛文忽生重病,已不能再行禮部左侍郎之責,故而右侍郎許國晉升為左侍郎,沈鯉則被晉為禮部右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