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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99節

    “我看此事極有可能,柳丹徒在揚州時,唯吳子實一人支援他,其他官員一直在天子面前彈劾他,比如傅希摯這些長久依于河漕的官員,據我

    所知,柳丹徒可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

    “我看就是勞民傷財!他柳丹徒任了大學士之后便想為所欲為,我等豈能容之?”

    開海是大事,縱然《育言報》只放了個風,便引得朝中官員議論紛紛。

    柳賀現下還未展現自己的雄心壯志,不過《育言報》是他一己之力辦成,縱然他如今已不是禮部尚書,他在禮部與翰林院的人脈仍舊非同小可。

    可以說,《育言報》支持什么,柳賀心中便偏向什么。

    《育言報》只論了兩期開海,便有官員上疏彈劾柳賀,稱他意欲違背祖宗家法開海,太/祖朝時的規矩豈容后人輕易更改?

    還有官員說,倭國等為大明不征之國,《育言報》卻成日登載其內亂,似有趁火打劫之意,此事未免失了天/朝氣度,非君子所為。

    御史李植更是道,柳賀此舉包藏禍心,意圖損大明之根本,其罪不可輕饒。

    ……

    柳賀并未理會朝中紛擾,《育言報》所載的確是他在為開海作鋪墊,但柳賀心中清楚,若要達成目的,光靠輿論輔助意義不大。

    尤其在開海這件事上,王世貞等人的呼吁并不重要。

    關鍵是天子心中怎么想,內閣及九卿官員又作何想。

    若能得到這些人的支持,開海未必不會成。

    至于祖宗家法之類的彈劾,柳賀更是沒有放在心上,若祖宗家法有用,隆慶開關就不會發生,而不征之國這個詞更是被柳賀視為笑話。

    倭國侵擾大明有百年,百姓死了多少人,又遭了多少罪?沿海的百姓提起倭寇哪個不是恨得牙癢癢。

    等到大明想去探一探倭國的境況,就有官員拿不征之國出來說事,合著大明只能挨打,不能打人?

    這一點,柳賀去見天子時,就算天子也很生氣。

    他年少時正是倭寇最猖獗之時,縱然他那是懵懵懂懂,也知道朝廷為了打擊倭寇花了多少銀子,出了多少心力。

    何況天子剛剛親政,并不是那等膽小怕事的君王,是一門心思干出些實事的。

    天子道:“柳先生,依你所言,這開海勢在必行了?”

    柳賀搖了搖頭,道:“陛下,臣也不能保證開海獲益多少。”

    當年隆慶不是沒有想過開海,只是朝中的反對聲太響,之后海船又出過幾次事故,之后隆慶去世,張居正任了首輔,開海便不了了之。

    “只是臣覺得,如今倭國正值內亂,待其重整旗鼓,恐怕又要襲擾我沿海軍民,不如趁此機會前往倭國探路,再尋我大明通海事及海船制作的工匠,將我大明水師磨練出來。”

    柳賀道:“太/祖立國時,鄱陽湖水戰何其威猛?成祖時,我大明坐擁海船三千八百艘,正德與嘉靖時,我大明水師也曾與弗朗機開戰而不落下風。”

    “臣覺得,泰西等國都在發展水師,其如發現了新大陸,雖不會侵擾我大明,然《左傳》有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西人狼子野心,必有一日將與我大明交戰。”

    開海的利潤也是一方面。

    但天子同樣猶豫:“隆慶時海船傾覆之事,柳先生想必也有所耳聞。”

    柳賀點點頭,道:“此事臣自然是知曉的,只是臣敢問陛下,漕船傾覆者可少了?”

    如今大明國內運糧運物皆以漕船,漕運坐地起價已是常態,若是啟用海漕,一方面會影響漕船運輸,漕船又破又貴,且內河航道擁擠,若是走海路,輕快便捷不說,運量也能大一些。

    而另一方面,海漕會將海外的貨物運至國內,本土的商業多少會受一些影響。

    “柳先生待朕細想一番,此事若真要行,還需內閣再行廷議。”天子笑道,“邊餉之事,聽聞張卿家是反對的,柳先生卻

    力排眾議令此事推行,朕聽了也十分驚訝。”

    柳賀道:“并非臣力排眾議,只是邊餉事關重大,朝中大臣都不敢等閑待之。”

    天子并未出聲,過了片刻,他忽然問柳賀:“柳先生,聽聞張先生身體已十分不好?”

    柳賀試圖分辨天子這句話中的情緒,許久之后,他才道:“臣聽聞,恩師如今已不能起身了。”

    柳賀面上難過之情絲毫不作假,便令天子想起,柳賀初任講官時,他仍是稚童,聽他說起陳棟去世時的悲傷,天子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雖柳賀心中偏著張居正,但天子清楚,這反而能證明他是有情有義之人。

    自天子親政以后,許多官員都清楚,他對張居正的鉗制并不喜歡,這些官員并不上疏,卻會在私下面見天子時說張居正的種種不是,其中甚至包括張居正的某幾位門生。

    可柳賀從不這樣,他不喜歡誰便堂堂正正地不喜歡,他喜歡誰也毫不吝嗇表露。

    他在皇位上坐久了,有時也不知什么話是真,什么話是假,可不管怎么說,柳賀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對張居正的親近,便說明在他心目中,自己是一位可以吐露真情的帝王。

    天子的心情可以總結如下——

    他不喜歡柳賀親近張居正,但又不喜歡柳賀表露出對張居正的不親近。

    前者是因他不喜張居正管束,而后者,則是他不喜柳賀是一假情假意之人。

    天子不由想起了柳賀寫的《祭師文》,那位先生只是鎮江府鄉下一位默默無名的秀才,柳賀在京中當了大官,卻時時惦念著那位先生,此事也讓天子十分感動。

    而張居正為人無論如何,他畢竟是柳賀的座師,天子若因此事遷怒于柳賀也著實不該,無論如何,二人座師與門生的關系不會改變。

    仔細想想,張居正除了愛攬權外,對他也并不算壞,畢竟年少時他于政事毫不精通,張居正朝事再忙,卻不會忘記對他的教導。

    第256章 開海之事

    “開海獲利如何,你對朕細細道來。”天子是《育言報》的忠實讀者,《育言報》上曾經登載了弗朗機航海家環游世界的壯舉,天子倒是懷疑過其真實性,只是《育言報》將故事說得妙趣橫生,又有利瑪竇的經歷佐證,可信度似乎高了許多。

    大明物產豐饒,有許多可出口到海外,事實上,即便推行海禁,大明官方仍然通過多種渠道與海外進行貿易,東南沿海的漁船走私的獲利也有不少,不過是民不舉官不究罷了。

    只從海外獲得白銀一項,柳賀覺得就能爭取一二。

    至于河漕與海漕之間的矛盾,海漕不奪河漕利是一,但河漕因涉利多又雜,用海漕鉗制,也能助力河漕效率的提高。

    除了經濟因素外,開海也有政治因素在。

    柳賀來見天子前已經打好了腹稿,他是來爭取機會的,準備自然要做充足了。

    開海的阻力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朱元璋開啟的海禁之策,二是河漕的利益牽連,三則是官員及百姓對開海有陌生感,或者說,現下開海究竟能獲得多少利潤,這也是不可知的。

    張居正任首輔時反對開海,柳賀卻覺得,開海有大利可圖,尤其在眼下這個時機——各地天氣雖然多變,但因玉麥、甘薯等作物的逐漸推廣,縱然逢上災年,老百姓也不至于餓死。

    且國庫比嘉靖、隆慶年時要充盈許多,省著點花的話,的確可以用來訓練海軍——就當是為朝鮮之戰做準備,此時雖有些早,但凡事預則立,多做準備總是沒有壞處的。

    何況若要開海,朝廷有一支強大的海軍也是很有必要的。

    柳賀特意寫信給張居正,告知自己意圖開海的計劃,他所寫的內容要比今日對天子說的更詳盡許多,畢竟有許多話不適合在天子面前說,卻可以說給張居正聽。

    張居正的回信比以往更遲一些,隨他的信一道附來的是一封張敬修的文書,張敬修說,張居正身子已不大支撐得住,恐怕明年就要不行。

    “家父見了閣老來信十分歡喜,江陵地處鄉下,家父離鄉數十年,許多舊人已不識得,唯有閣老的信能令他稍感慰藉。”

    萬歷二年柳賀篩了張敬修的會試卷,那時張敬修仍有些傲氣,至如今,他已三十九歲,作為長子支撐起了家中內外,張居正任首輔與不任首輔的境遇多少還是有些不同的,這一點張敬修的感受十分深刻。

    無論如何,柳賀雷打不動,每隔幾日就有一封書信到江陵,見了他的來信,張居正總能稍稍高興一些。

    張敬修對父親有位值得交托的門生也十分欣慰。

    張居正性子一貫霸道,對待門生不像別的官員那般和婉,因而他早已料到自己的門生緣會極淺。

    然而,嘉靖五年這一科,他終究是有了柳賀這么一位出眾的門生。

    柳賀讀著張敬修的信,又將張居正對自己的叮囑記下,柳賀能認出,這信并非張居正本人所寫,而是由旁人代筆,可想而知如今張居正身體的境況。

    在信中,張居正說,盡管他并不支持開海,但柳賀既下定決心,便放手施為就是,若柳賀開海得成,開海之利勝以往百倍千倍,那也是他想看見的情景。

    柳賀手中攥著信,眼眶微微有些發紅。

    ……

    作為閑居在家的首輔,曾經執掌了整個大明的張居正不適合為柳賀搖旗吶喊,不過,其他官員則沒有這樣的顧忌。

    事實上,自倭寇侵犯后,海禁與開海二事在朝堂內外都有支持者,從某種程度上說,嘉靖年間倭寇之亂之所以猖獗,也是因為嘉靖元年開啟了史上最嚴格的海禁政策。

    沿海漁民、手工業者、船員等,有一部分甚至加入了倭寇,

    王直那般的巨寇因此誕生,浙江巡撫朱紈奉命掃倭,卻也因此得罪了朝堂上一批既得利益者,在一片攻訐聲中,朱紈身為二品大員之尊卻不得不服毒自殺。

    他因此留下名句——“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盜猶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縱天子不欲死我,閩浙人必殺我。”(注1)

    隆慶開關以來,海禁政策遠不如嘉靖時嚴格,但也說不上徹底的開放,且就算海禁不算嚴,海上的利潤仍然為世家大族所盤踞,并不能為朝廷與百姓所用。

    朝中支持漕運的官員數量頗多,不過浙、閩二地也逐漸有官員發聲,稱支持朝廷開海。

    《育言報》的銷量因此一漲再漲,到了萬歷九年下半年,報紙可以說是供不應求,且海外專欄開辟后,不少讀書人漲了見識,都覺得朝廷可以去搏一搏。

    當然,在京城中,不看好此事的官員仍有許多。

    “柳澤遠此舉究竟意欲何為?”

    申時行慢慢踱步:“此子入閣后,京中情狀與張江陵在時十分相似。”

    他本以為,柳賀入閣后,天子或許會忌憚柳賀身后張居正那一派的人馬,可天子竟仍對柳賀十分器重。

    申時行心中十分憂慮。

    僅從上回吳兌提議付邊餉一事來看,支持柳賀的官員竟比支持張四維的官員更多。

    “開海之事尤難,東翁還是莫要摻進其中。”幕僚建議道。

    申時行苦笑道:“此事我也知,莫要忘了,朱子純是我的老鄉。”

    朱紈去世時,申時行年方十五,還是蘇州府的一位小小生員,朱紈抗倭有功,在朝中官聲也不錯,這樣一位二品大員憤而服毒,在蘇州府上下掀起了極大的波瀾。

    申時行印象自是十分深刻。

    他清楚,海禁之事牽扯重大,非常人不能涉及,柳賀今日提及此事,申時行除了感慨對方大膽外,心中難免生出長江后浪推前浪之感。

    朱紈的下場人人皆知。

    隆慶開關后,朝堂上反對開海的聲音也不小。

    柳賀并非哪一派的代言人,卻大膽到敢提開海之事,這足以證明他的官場抱負。

    申時行甚至覺得,柳賀這位張居正的門生,在行事上已經與張居正有些相似,他有張居正的膽色與果敢,卻也有籌謀與沉穩。

    從某種程度上說,柳賀不比張居正好對付。

    自嘉靖四十一年入朝為官以來,申時行與形形色色的官員都打過交道,官至閣臣者,若能有高拱與張居正的決心,天下便沒有他們不可為之事。

    這樣的人居于自己身后,如何不令他心驚膽戰?

    “無論柳澤遠意欲何為,他的目的已是達成。”申時行道,“雖反對者眾多,他亦有許多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