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94節
“元輔一回鄉,便是諸事不問了。”張學顏道,“若元輔還在……” 柳賀打斷他的話:“大司徒,恩師已為國為民做了許多,便容他歇一歇吧。” 張居正歸鄉后,與柳賀間的通信不如以往頻繁,據他說,他身子日漸不適,家人也為他延醫問藥,可惜效用平平。 柳賀給李時珍寫了一封信,請他去張居正家中看一看,李時珍也是湖北人,之前因《育言報》刊載《本草綱目》的篇目,柳賀與這位藥圣有了些聯系。 柳賀不想因朝事打擾張居正,張居正這病或許就是累出來的。 …… 柳賀入閣后,朝臣們皆知他是張居正的衣缽傳人,張居正柄政十年,朝中要事莫不與他有關,眾人皆想,既張居正歸政于天子,張四維又任了首輔,為擺脫張居正的影響力,天子與張四維該做些什么才是。 可朝堂上竟就平平靜靜的。 不少官員都聽說張居正患了病,心想,莫非天子與張四維要等到張居正不在了再動手? 天子親政時日雖不長,但觀其手腕,與其祖父嘉靖頗有肖似之處,似乎也不是那等胸懷寬廣的帝王。 柳賀也在內閣值房中思索著他日后所為。 內閣值房面積并不大,建筑老舊,光線也不算明亮,柳賀初入官場時便在此輪值了誥敕房,他難得有空閑的時候,往外走時,就見一群翰林在此忙忙碌碌,其中有幾位正是他的同年。 隆慶二年的翰林至今日已多在詹事府、太仆寺、國子監等衙 門有了職務,輪值誥敕房這類事務開始由隆慶五年以后的進士包攬。 以往翰林們若要晉升,要么任日講官,要么輪值誥敕房,要么與內侍搭上關系,不過第三種路線是最不保險的,李太后將權位交予天子、張居正歸鄉后,馮保的權勢便大不如前,受他提攜的陳思育等人在官場上便失了倚仗。 官員靠太監晉升畢竟是件恥辱事,一旦太監失勢,他想再起復就難了。 “柳閣老。” “見過柳閣老。” 四周翰林紛紛對柳賀行禮,柳賀才走了一會兒,張四維便自他的值房中走了出來。 見到柳賀后,張四維面上也有些驚訝:“澤遠。” “元輔。” 首輔的值房比其他閣臣的要稍寬敞些,每一日,朝中各衙門的文書都等著他辦理,還有各衙門的主官等著他見。 張四維難得出一回值房。 張居正返回江陵前,張四維一動不動,將身為次輔的退讓做到了極致,直到張居正返鄉,他才搬入了首輔值房。 “澤遠入閣不久,閣中事務卻已處置得十分妥帖。”張四維道,“這著實令我心安。” “元輔謬贊了。” “澤遠不必過謙。”張四維道,“滿朝文武,誰人不知你柳澤遠的威名?” 柳賀考中進士后,張四維便覺張居正對他這門生格外器重,有張居正助力,柳賀在官場上必定無憂。 但顯然,他仍是低估了柳賀上位的速度。 自隆慶五年考中進士到萬歷九年入閣,柳賀只花了短短十年時間。 他是嘉靖三十二年進士,萬歷二年入閣,用了整整二十一年,這已經不算慢了。 如今的內閣,唯他年近六十,申時行與王錫爵都是四十多歲,柳賀則年歲更輕。 便是身著二品官服,柳賀周身仍有一股難言的銳氣,盡管他為人低調平和,并非那等氣勢迫人的官員。 如此年輕,又如此敢成事,便是張四維這樣久浸官場之人都感覺到了壓力。 第250章 諸事 兩位閣老并肩而行,一人老成持重,另一人朝氣蓬勃,此般場景叫路過的官員們多看了兩眼。 京中有傳聞說張閣老與柳閣老不太對付,似乎并非如此。 二人走了一段,張四維先停下腳步,對柳賀道:“近日兵部那幾封疏,你可都看了?” 本月唯兵部的奏疏最多,先是要將巡檢司由城內移至城外,以方便緝盜,之后又奏稱薊鎮曹家寨要修筑臺堡,此系京城邊防,閣臣們亦十分關注。 除此之外,還有武臣考核、公費歲額銀等事務,有遵定例者,也有改新例為舊例者,事務十分繁雜。 柳賀點頭道:“我都看過了,其中最難者,恐怕是高尚忠之奏。” 高尚忠是萬歷五年進士,如今任戶科給事中一職,他奏的是邊餉的問題,北方邊防一向是大明朝的重中之重,據高尚忠之奏,山西、薊鎮、宣府等都有積欠邊糧、冗費繁雜的問題。 張四維笑道:“澤遠是否覺得,入閣之后才知國事艱難?” 柳賀答道:“我初初入閣,怎敵元輔辛勞至今?” 對于這些事,都得內閣商議后給個條陳,之后再報給天子,事實上,六部奏報之事,許多在早年間已經發生過了,只是一直沒有得到解決。 兵部之事柳賀并不十分精通,張四維和申時行探討時,柳賀便在一旁傾聽,邊事張居正也對他叮囑過,自土木堡之變后,歷代大明天子都十分看重北方邊防,然而邊軍數量眾多,邊餉重,卻依舊有許多問題在。 “邊餉問題由來已久,若非太倉銀還算充足,拆東墻補西墻總能辦到,否則兵卒都要嘩變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若邊鎮不打仗,光是供給兵卒嚼用就要花去許多,若是有了兵事,銀子就如流水一般用出去。 “積重難返啊。”柳賀補充了一句。 “但別的銀子可省,軍費卻一點也省不得。”張四維道,“自一條鞭法施行后,朝廷財稅收上了不少,然而花錢的地方更多,澤遠,你在揚州時便很有辦法,如今既入了內閣,不如再替大明百姓再想一想?” 柳賀沉默了半晌。 他在揚州府的所作所為,朝中恐怕無人比張四維更清楚,對方特意提起這個,不知是真覺得柳賀有辦法,還是僅是試探于他。 張四維說的也不錯,這幾年,大明各地也不是十分太平,就以揚州府為例,洪澇剛過去不久,又突然遭遇了大風,根據當地記載,這是大明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風災,官民屋舍上的瓦都飛了,如皋縣的縣衙都垮了一間屋。 柳賀搞錢的能力張四維還是清楚的,雖他在揚州時將鹽商們狠狠剝下了一層皮,可作為官員本身,能對付商人,能從這些視財如命的商人手上掙到銀子,這就是柳賀的本事。 “元輔著實高估我了。”柳賀笑道,“若有此等法子,我必然第一個跑過去。” 要想掙更多銀子,無非兩個法子,一是自身生產力的提升,二則是自海外積蓄財富。 西方眼下已經在開辟新航路,大明卻仍在海禁中,當然,兩地國情不同,柳賀暫時也無法決定開放海禁一事,即便開了,擁有強勁的海軍和火炮也是極有必要的。 若不跑遠,只是圍著近海的話,往倭國轉一轉倒是很不錯的主意,畢竟日本有著豐富的銀礦資源,這一點著實令他垂涎。 洪武朝時,朝廷收稅以米糧、絹帛等為主,錢、帛為輔,正統以后,米糧開始折色為白銀,自一條鞭法推行以來,各地都以白銀折入太倉,然而市面上流通的銀子就那么多,時間久了,銀子自然不夠用。 可惜朱元璋將倭國定為不征之國,否則趁著此時其國內還在打仗,騙些銀子來 花花也不錯。 柳賀心想,若有機會,他定然要試上一試。 張四維與柳賀談了片刻,他談到了銀子,柳賀本以為他會提一提天子如今的開銷問題,可張四維竟閉口不言了。 張居正柄政時,柳賀便知天子尤其能花錢,不管那時是太后借天子的名義伸手,還是天子自身的要求,舉個例子說,光祿寺是供給宮廷飯食的,定額開支是每年二十四萬兩,明初每年只用十二萬兩,正德時則漲至三十六萬兩,嘉靖時更是達到了四十萬兩的總額。 當今天子雖有張居正約束,開銷卻著實不算少。 張居正時時上疏勸誡天子,到了張四維這里,他自覺首輔之位坐得不如張居正穩,還是多倚仗天子,便不敢多說天子的過失。 柳賀不由有些失望。 他也和其他官員一樣,在慢慢習慣首輔并非張居正這個現實。 不過張四維不愿說的話,他還是要說的。 天子一邊自己花得舒暢,一邊用《宗藩條例》控制宗藩的用度,可謂大明朝雙標第一人。 柳賀其實也不愿太過得罪天子,但滿朝文武中,愿意提醒天子的不過那寥寥幾人而已,他若不為,又有誰能為? 結果柳賀剛上了這疏,他就發現,王錫爵幾乎和他在同一時間勸誡天子。 “元馭兄,當真是巧合了。” “不過是你我所想一樣罷了。”王錫爵道,“不僅是你我,你可知,還有何人上疏?” 柳賀心道,京城各衙門的官員他識得的不算特別多,頭最鐵的幾位他還是認識的。 “一甫兄?” “汝師兄?” 柳賀忽然靈機一動:“莫非是仲化兄?” “正是。” 柳賀面露喜色:“仲化兄回京了?” “剛到京不久,還沒歇上兩日,就急忙勸誡天子了。” “他為人一貫如此。” 沈鯉這一番離京時日著實長久,他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許國的同年,柳賀到揚州后他歸鄉為父守制,之后又為母守制,直到今日才返回京城。 許國已是禮部右侍郎了,沈鯉下一步恐怕會是翰林院侍講學士,若他未回鄉的話,他與許國的晉升之路應當差不多,甚至早于許國,畢竟他早早就任了會試同考官。 柳賀回京前曾路過歸德,但他和沈鯉也的確許久未見了。 不久后幾人就收到了天子回應,說幾人的建議非沒有道理,只是宮中各處開銷甚大,此前大臣們還勸他納九嬪,他不想多花錢,但他也無能為力。 大臣們:“……” 總而言之,天子就是不想聽勸。 對待這樣的天子,大臣們也毫無辦法。 但不管怎么說,柳賀與王錫爵這兩位新入閣的學士敢于勸諫天子,已彰顯了其作為閣臣的風范。 …… 這一年八月,京城仍是十分熱,內閣之中放著冰,但對柳賀來說,這冰于他著實不太夠用,對張四維這個年紀的官員倒是正好。 他只能一邊扇著風,一邊處理手中的文卷。 內閣事務繁重,柳賀的記憶力極佳,依然覺得事務一時之間處理不完,還得輪到他當值那日再抽出時間來辦。 他都不知當時張居正、張四維和申時行三人是如何能將那么多事辦完的。 何況眼下考成法、清丈田畝策及一條鞭法都已大概完成,在其進行的期間,內閣中的事務恐怕更多。 柳賀不得不感慨,能當閣臣的也都非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