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93節
“見與不見并不重要,我唯獨希望,日后你能為天下萬民行好事,實現你我為官之時的抱負。” “揚州與遼東的汛情,若非你在揚州任上筑堤疏河,若非你力薦甘薯,百姓遭災必然不止如此。” 張居正一邊說著,一邊發出輕咳聲。 柳賀連忙止住他:“恩師還是先養好身子,弟子在朝堂上人微言輕,辦事時總是不顧后果,若恩師身子康健,即便在江陵,您也能時時提點弟子。” 張居正輕輕點頭,張敬修輕輕扶住他,眼下京城的天氣已經十分熱,張居正卻靠著一個爐子,仿佛絲毫感受不到熱一般。 “閣臣之中,張子維是個擅于賣弄權術之人,此人未必能成事,卻易壞事。”張居正道,“內官外官與他親近的都有不少,若你和他對上,當更小心謹慎些。” 張居正和張四維、申時行共事許久,自然明白二人習性,這二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不過他為首輔時能夠壓制住,張居正不管其人是好官庸官,能為他所用時自然盡力去用。 但在他看來,張四維任次輔倒還夠格,可若當首輔的話,要么如他與高拱一般能將朝政牢牢控住,要么如李春芳般是個溫和的好友,如此才能避免閣臣之間起更大的沖突。 可張四維胸懷不夠開闊是其一,干事同樣闖勁不足,他更擅與其他官員結成關系。 若非柳賀資歷實在太淺,張居正心想,這首輔他未必不能當。 但他不可能推柳賀至首輔之位,只他一人就足夠令天子警惕了,再多一位張居正在朝堂上鉗制,無論何人為天子,恐怕都無法忍受。 “三日之后,我便啟程返回江陵。” 柳賀抬眼:“恩師,路上舟車勞頓,何必如此匆忙?” 張居正搖了搖頭:“我一日不離京,天子如何能安心?” “自嘉靖二十六年考中進士,我在這京城已經度過了三十五年,京城雖好,終非我鄉,再不回去,家鄉的父老鄉親們恐怕要笑我了。”張居正道,“萬歷五年我不愿離鄉,實是新政剛施,縱然世人罵我謗我我亦無悔。” “但今日想想,哪有游子不歸鄉的道理?”張居正長嘆一口氣,“只是京中的人和事,再想見就難了。” 柳賀在官場上見了太多的離別,他到翰林院不久,與他關系不錯的陳棟就離開人世,之后每過一段時日,都有同僚離京。 但聽了張居正之言,他心中仍覺得十分酸澀。 在他印象中,張居正一直是個很不服輸的人,也就是這段時日他才有如此多的感嘆。 張居正并非不能再居首輔之位。 他應當更強硬、更強勢一些。 能發出這般悵惘地感嘆——似乎他并非張居正本人一般。 但柳賀清楚,若非將自己當作最親近的人,張居正是不會在他面前說這種話的。 “我離京之后,敬修、嗣修、懋修和允修都要托你多多關照了,他們幾人都有些眼高于頂,但對你是十分佩服的。”張居正囑托道,“我的兒子皆是純善之人,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幾位世兄的品行弟子是信得過的。”柳賀道,“只要弟子在一日,弟子定能護他們無憂。” 張居正為官時威嚴十足,但他幾位公子卻都不愛擺架子,張嗣修在辦《育言報》時頗為得力。 何況就算張敬修幾人難以管教,就算張居正不托付,柳賀也必然會好好照顧他們。 …… 三日之后,一代大明首輔張江陵返回故鄉。 不管日后天子會對張居正如何,但眼下的朝堂內外已深深打下了張居正的烙印。 考成法將權勢集中到內閣,即便天子親政,閣臣所掌之權也高于前一代。 張居正以內閣制六科,便解決了官員們互相攻訐的問題,讓官員們能夠擰成一股繩專注朝政,不會出現嘉靖時腥風血雨的場景。 事實上,萬歷一朝,下場凄慘的首輔也只有張居正一人,朝堂爭斗雖然激烈,可官員們想保命還是容易的。 一條鞭法、清丈田畝策的實施令權貴們退田,讓朝廷擁有了更多的財稅,之后天子與朝臣干大事時才更有底氣。 在真實的歷史上,天子清算張居正,抄了他的家,張敬修不堪受辱自殺,張嗣修被流放,張懋修自殺未成,便畢生整理張居正的著作,他恨萬歷至深,著書時見到萬歷二字,總是將之倒過來寫。 柳賀忍不住想,若張居正知曉自己身后發生的一切,他是否還會毫無畏懼地進行改革呢? 或許是會的。 只是這樣對他實在不公平。 他低估了天子的狠勁,也低估了改革的持久性,或者說,他以為天底下會有第二個張居正。 不會有的。 通州碼頭前,一絲風也無,只有惱人的蟬鳴聲不斷響起。 “弟子送恩師,愿恩師此去江陵一帆風順。” 柳賀跪在碼頭前,重重對張居正磕了幾個響頭。 張居正是他的座師,也是他在官場上的引路人,是一位偉大的改革者。 他真心實意希望張居正今后的人生一帆風順。 …… 張居正離京前并未通知任何人,卸去首輔之職后,他也不愿張居正這個名字在朝堂上引發任何風波。 眼下改革已經成功,即便他功成身退,天下又有何人不知他張太岳之名? 縱然他離了首輔之任,他的功績卻是無法被抹殺的。 即便在遙遠的未來,他的名字也必會在史書上閃耀。 第249章 閣事 “閣老,這封奏疏,請您先閱一閱。” 柳賀入閣之初可謂風平浪靜,張四維雖為首輔,但論權柄,他遠不及張居正為政之時,柳賀入閣后對他處處尊敬,他倒也不會刻意為難。 “不過一封奏疏罷了,何勞大宗伯親自跑一趟?”說雖這么說,柳賀仍是打開奏疏,細細閱了起來。 余有丁在他身旁坐著,靜等著柳賀。 自柳賀入閣后,余有丁便接任了他的禮部尚書之職,兩人在禮部時本就合作默契,尤其自《育言報》遭李太后查封后,兩人私交更是勝過以往。 縱是一貫端肅的何洛文,在《育言報》一事后,和柳賀相處也十分和樂。 與柳賀相熟者,何人不知他的為人? 柳賀入閣為閣臣后,縱然他科第、年紀都比余有丁要低,余有丁待他仍十分客氣。 兩人相處猶如君子之交,一人退讓一步,另一人便退得更多,因而少有相爭之時。 禮部與柳賀商討的奏疏是禮科給事中聶良的一封奏,要各地提學官嚴格管理各地的鄉賢祠,不許冒濫。 柳賀道:“便依他所言。” 公事談完了,二人又聊起了私事,七月后,王錫爵也自太倉老家來京,余有丁與他是同年,關系本就極其融洽,柳賀與王錫爵關系也不錯,三人便約著一道吃酒。 自柳賀入了閣后,他幾乎已經沒有空閑約著一二好友閑談吃酒,不僅內閣事務繁忙,他的宅邸外幾乎日日都有官員守著,等待著他的召見。 余有丁也是如此,他眼下雖未入閣,但離入閣只差一步罷了,且他若入閣,必然不會如柳賀一般生出那么多波折。 嘉靖四十一年進士榜一甲如今可謂備受矚目,狀元申時行和榜眼王錫爵皆為閣臣,探花余有丁為禮部尚書,這在大明朝歷史上也并不多見。 柳賀如今的官銜是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真論官銜的話,他不如吏部尚書王國光,畢竟王國光有一個太子太保的加封。 入閣之后,柳賀也極盡低調,他與張四維、申時行二人此前雖有齟齬,到如今卻也能和平共處,無論如何,柳賀已是入了閣了,既阻止不了他,這二人自然要改換應對他的態度。 他與余有丁聊了片刻,近日禮部沒什么大事,自張居正離京后,只有一二藩王在鬧事,要求改回萬歷以前的《宗藩條例》。 但朝廷財稅已從此事中得了好處,別說朝臣們不愿,就連天子也不會愿意。 天子對自身十分大方,并不代表著他愿意多為宗室掏錢。 即便前幾年施行了新的《宗藩條例》,宗室的開銷依然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大同巡撫賈應元近日奏報天子,稱太平王如今修身養性,其當年犯事系jian人誤導。”余有丁道,“賈應元請天子令太平王襲爵。” 柳賀道:“此事是否查清了?襲爵之事非同小可,且太平王名聲極惡,若輕易允之爵位,百姓心中恐怕難安。” “我同閣老想的一樣。” 代王算是常與禮部打交道的宗室了,之前新寧王就來禮部鬧了一回,如今要求承襲代王爵的是太平王朱鼐鉉,他在如今的宗室中也是赫赫有名——代王爵之所以八年未襲,皆是因朱鼐鉉之故。 代王有四子,朱鼐鉉為長,包括新寧王在內的二、三子都是庶子,唯獨第四子為王妃所出,朱鼐鉉便請人對幼弟施厭勝之術,其幼弟果然無疾而終。 為此事,朱鼐鉉一直沒能襲爵,連郡王的俸祿都只能領三分之一,他自是千方百計想要襲爵。 “陛下初親政,恐怕還不明白其中的門道。”柳賀道,“于此事,禮部需問清代王宗室情形,再請賈應元出一 份文書,此事我會向元輔、申閣老與王閣老說明。” 余有丁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柳賀不好意思張口,但他覺得,代王這一脈出的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棗,說是從矮子里面拔高個已是贊美了,應當說是從一群犯罪分子中選出一位罪行稍稍輕些的,第一代代王朱桂就曾被貶為庶人,之后還有思王朱聰沬在父喪期間荒yin無道被貶為庶人。 余有丁恐怕也是這般想的,但官員到了他們這個位置得有氣度,還是平和對待吧。 待余有丁回了禮部,柳賀剛喝了口水,張學顏便至了。 “閣老,你說如今這事,誰能再辦下去?” 張學顏一至便是滿口抱怨。 柳賀為他倒了杯茶水,請他入座,張學顏也不和他客氣,喝過茶后又道:“凌汝成要銀子疏河,還要將貢船暫停,我去張蒲州那邊走了一回,你可知他說了什么?” “不允?” “正是。”張學顏道,“若在以往,那貢船停便停了,何必為淤塞的事為難底下官員?可張蒲州竟回絕了此事。” 柳賀道:“此事待眾議后再說,僅元輔一人,倒也無法作出決斷。” 張學顏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就是抱怨來了。 張居正在時,對涉及銀錢之事雖也有約束,可只要能辦成事,他對官員并不苛刻,凌云翼所奏不過是以往的慣例,張四維卻給否了,叫張學顏十分不滿。 當然,柳賀心中清楚,張學顏不滿的是如今坐在首輔之位的人,張四維和他關系不算親厚,即便只是在些微小事上阻攔,也會令張學顏不高興。 首輔不同,其行事之風也是不同,朝廷官員如今都在適應張四維這位新首輔。 張居正任首輔時為眾人所詬病,可張四維任首輔之后,他確是將長袖善舞的本事發揮到極致,可在庶務上,他既媚天子又要安撫百官,便會令干實事的官員有不滿。 張居正在時,柳賀與張學顏關系只是平平,可到此時,不需柳賀多說,張學顏便自動向他靠近了。 柳賀雖是三輔,但他和王錫爵關系親近,兩人聯合起來在內閣中已有了話語權,便是張四維也不能小視。